易希川想把棺材运回桐城,可是经过一夜之后,日本人是否依旧全城戒严四处搜查,他并不清楚,于是在衣柜里找了一件还算体面的衣衫换上,走出民房,打算到外面看看情况。
上海越发显得萧索了,哪怕是阳光耀眼的晴天,整座城依旧死气沉沉。
易希川走遍了大街小巷,情绪变得沮丧之极,因为经过一个夜晚之后,日本人非但没有减轻戒严的力度,反而彻底封锁了整个上海城,出城的所有街道、河道和码头均派有日本兵驻扎把守,每一个出城之人都必须经过一番严密的搜身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放行。尤其是几条重要的出城街道,不仅被日本人戒严封锁,而且还当街悬挂了几十具尸首,全都是昨晚闹事被杀的幻戏师,其中便有易希川的众位师弟。易希川早就料到众位师弟凶多吉少,但当真正看见他们的尸首被当街悬示时,仍不免心痛如绞,悲愤莫名。
易希川身受枪伤,又携有黄金圆筒,还要带牧章桐的尸体出城,若是被日本兵拦下检查,十有八九要暴露身份。如此看来,走正道出城是不可能了。易希川只好返回肇嘉浜岸边的民房,打算另谋出城的法子。
走回到民房的房门口时,易希川正打算伸手去推门,却猛然间愣住了,只因他发现房门敞开了一丝缝隙。他记得出门之时,曾将房门仔细掩好,没有留下任何缝隙。
就在易希川发愣之时,房内忽然有尖细的说话声传出:“你速去通知老爷,叫他赶紧来这里。”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急切,随即便有脚步声朝房门跑来。
易希川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关管家的嗓音,急忙缩回准备推门的手,躲到附近一片树丛后,暗伏不动。
“吱呀”一响,民房的房门被拉开了,一道干瘦的人影从门内溜了出来。
易希川在暗处看得真切,悄悄溜出民房之人,竟是前夜与他发生过肢体冲突的罗家戏苑的门丁。那门丁一钻出房门,便迅速地穿过一条巷弄,向东北方蹑步去了。房门内又有一人探出脑袋,朝四周鬼鬼祟祟地看了两眼,随即迅速地掩好了房门。易希川看得清楚,那探头掩门之人,正是罗家戏苑的关管家。
惊诧之余,易希川很快便明白过来,暗暗想道:“罗盖穹昨晚上了当,没能得到龙图,必定会派人来肇嘉浜附近搜寻我的行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来了这里。”又暗暗心想,“棺材就在民房里,关管家多半是看到了师父的遗体,这才派那门丁去通风报信。只怕用不了多久,罗盖穹就会带人赶来这里。”
易希川重伤在身,自知绝非罗盖穹的对手,一番权衡之后,决定暂不现身,在更远的一排棚户后面躲藏起来,静观其变。
罗盖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拆开细布裹后,出现在眼前的不是龙图,而是一截烂木头,这令欣喜若狂的罗盖穹瞬间愣怔。从老西门走到肇嘉浜,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牧章桐何时将细布裹里的黄金圆筒替换成了烂木头,罗盖穹竟然毫无察觉。作为一位变了几十年幻戏的彩戏名家,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被牧章桐用偷梁换柱的手法蒙骗,罗盖穹顿觉措颜无地,而与龙图的失之交臂,更令他怒不可遏。
在发现上当之后,罗盖穹没有带领皮无肉、皮无骨和关管家等人返回公共租界,而是留在了上海城中,并派人前去打听,得知巡查肇嘉浜岸边的日本兵没有抓到任何闹事之人,这才知道易希川竟然逃脱了。牧章桐已经死了,龙图的下落只能着落在易希川的身上,因此罗盖穹一等到天亮,便带人返回肇嘉浜岸边,沿着河岸分头搜寻易希川的踪迹。
这番搜寻一直持续到了正午,关管家终于在一间民房里发现了牧章桐的尸体,于是立即派门丁前去通传消息。
罗盖穹收到消息后,当即带领皮无肉、皮无骨和众罗家弟子赶到了关管家所在的民房,看到了棺材里牧章桐已然发僵的尸体。
“姓易的小子呢?”罗盖穹看了一眼牧章桐的尸体,转头问关管家。
关管家如实回禀道:“我把这里全都找过了,只发现了牧章桐的尸体,没有见到姓易的小子,也没有找到龙图。”
罗盖穹查看了一下地上的日本兵的衣服,那是易希川昨晚脱下来的。“姓易的小子钉好了棺材,一定是想把牧章桐的尸体运出城去,他换了衣服,想必眼下是出去探路了。”他一边猜测,一边说道,“我们就在这里设伏,姓易的小子一旦现身,大伙儿便一哄而上,将他拿下。记住,龙图的下落只有姓易的小子知道,所以在得到龙图之前,必须保证他活着。”
皮无肉、皮无骨、关管家和众罗家弟子当即依令而行,各自散开,在房里房外布下了重重埋伏。
然而这一切都被远处躲藏的易希川尽收眼底,所以从天色敞亮到暮色四合,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过去了,易希川始终没有现身。
傍晚来临了,天色渐渐昏黑,长时间埋伏的罗盖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他看了一眼牧章桐的尸体,说道:“牧章桐的尸体在这里,姓易的小子没有理由不回来,莫非是在外面遭遇了什么变故?”
关管家暗想了一下,说道:“也有可能是姓易的小子发现有人埋伏,所以躲藏起来了,一直不敢现身。”
罗盖穹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对,说不定姓易的小子此时便躲在附近,暗中窥视着我们。”他一念及此,立刻让关管家带着两个罗家弟子留守在民房里,其余人跟着他一起出了民房,四散开来,迅速地搜查附近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易希川一直躲在远处一排棚户后面,本以为罗盖穹等人埋伏不成,始终等不到他现身,就会离去,想不到罗盖穹等人竟会突然冲出民房,分散开来,四处搜寻。
易希川悄悄地探出头去,望见皮无肉带着三个罗家弟子向他躲藏的地方搜寻而来。
眼看皮无肉和三个罗家弟子离棚户越来越近,易希川知道不能再躲藏下去了。于是他小心地转身,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转移到其他地方躲藏。
可就在他转身之时,右脚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碎瓦片,顿时发出了响声。
这一排棚户无人居住,所以四下里异常寂静,瓦片碎裂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中,听起来却格外刺耳。皮无肉立刻循声而动,大步冲到了棚户的背后,看见一道瘦削的人影在不远处的拐角一闪而过,瞧其身形,正是易希川无疑。
“在这里!”皮无肉大吼了一声,随即提起铁傀儡,朝易希川逃跑的方向疾步追去。
罗盖穹和皮无骨分别带了几个罗家弟子搜查其他方向,听见皮无肉的呼喊声后,立刻朝这边追赶过来。
肇嘉浜一带是上海的贫民区,又聚集了不少逃避战祸的难民,因此两岸全是各式各样的破烂民房,民房之间全是各种肮脏的阴沟和狭窄的巷道,再加上聚集了不少胡乱搭建的棚户,因此这一带房舍极为密集,道路十分复杂,在昏黑的夜幕下,如同一座错综复杂的庞大迷宫。
皮无肉一刻也不停歇地追赶,初时尚能看见易希川的身影在前方忽隐忽现,到后来竟然追丢了,不知道易希川逃去了哪里。
站在地面上,视线被各种民房和棚户挡住,视线无法望远,于是皮无肉攀上了一间民房,站在瓦顶之上,向四下里张望。忽然之间,他看见了易希川的身影,在左前方的一处巷口飞快地掠过。
这时罗盖穹和皮无骨已经带领众罗家弟子追了上来。皮无肉立即抬手指着左前方,大声叫道:“在那边!”随即在瓦顶上飞奔,从一间民房跃至另一间民房的瓦顶上,向逃跑的易希川追去。
罗盖穹看准皮无肉指示的方向,翻过身前的一堵院墙,跳进一条阴沟之中,向左前方追去。他不像皮无肉那样在瓦顶上飞奔,但是只要遇到墙垣,便纵身跃过,速度竟丝毫不比皮无肉慢。
皮无骨选择的追赶方式与皮无肉和罗盖穹都不同。他拔出割皮刀握在手中,如一条灵蛇般,蹿行于众多阴沟和巷道之间,绕着民房和棚户追击,但大方向始终不偏离左前方。
此外还有十多个罗家弟子,跟在三人的后面,拼命地追赶。
易希川在大大小小的房舍之间仓皇飞奔,巷道穿过了一条又一条,民房路过了一间又一间。他丝毫不敢停下来,因为身后的大呼小叫声不断地传来,迫使他强忍伤口的剧痛,拼命地向前奔逃。他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一个劲地往阴暗狭窄的地方逃窜,只盼能借助错综复杂的环境,甩掉追来的罗盖穹等人。
可是罗盖穹等人铁了心要抓住易希川,又是那么多人一起追赶,岂能让易希川在眼皮子底下逃脱?皮无肉在瓦顶上追踪,将易希川奔逃的方向尽收眼底,不断地指明方位;罗盖穹有路则行,无路则翻越墙垣,几乎是呈一条直线,向易希川追去;皮无骨则穿行于阴沟和巷道之间,试图用更快的速度,从侧面抢到易希川的前方,实施拦截。三个人配合无间,更有十多个罗家弟子尾随追赶,定要生擒易希川才肯罢休。
此时已是天黑时分,一些民房和棚户中住的有人,听见外面又是瓦片脆响,又是脚步不断,还有各种大呼小叫之声,于是一部分人走出门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当看清十多个人翻墙越户、飞奔追逐的情景时,有的人吓得躲回房内,有的人则惊声尖叫,还有的人却破口大骂,甚至有人刚走出门便被撞了个满怀,摔倒在地上,“啊哟”叫痛。一时之间,肇嘉浜沿岸各种声响不断,好好一个宁静的夜晚,变得喧闹无比。
易希川越跑越累,双腿如同灌铅一般,变得沉重无比,左肩胛的枪伤也愈发疼痛,鲜血慢慢渗出,染红了衣服。有那么一瞬间,易希川想要放弃了,倘若能直接躺倒在地上,好好地喘上几口气,那该有多好。
可是他不能放弃,他必须继续奔跑下去。
龙图在他的身上,就揣在他的怀里,此时被抓,龙图立马就会落入罗盖穹的手里。没有了龙图,就等同于没有了保命符,罗盖穹可以立即取他的性命。所以他不能放弃,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迎接他的就是死亡。
可是他真的太累了,实在是有心无力,一心想要甩掉罗盖穹等人,可是沉重的双腿却拖慢了速度,罗盖穹等人反而越追越近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直往前跑,迟早要被罗盖穹等人追上,易希川必须尽快想出其他的应对之策。
在经过一条漆黑一片的巷道时,料想高处的皮无肉视线受阻,易希川立刻停止了奔逃。他一个转向,冲进了巷道右侧一处棚户的废弃猪圈当中。
易希川从怀里取出黄金圆筒,放在猪圈的角落里,然后捡起一捧又一捧的干草,堆在黄金圆筒的上面,将黄金圆筒严严实实地盖住。他这么做,是想把黄金圆筒藏匿起来。这是他急切之间,唯一能想到的保命办法。只要龙图不在身上,哪怕他被抓住了,罗盖穹也不敢取他性命。
在易希川藏匿黄金圆筒之时,皮无肉飞奔到了附近一间民房的瓦顶上。易希川从他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他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易希川的踪迹,于是举起右臂,大声叫道:“全都停下!”
罗盖穹已经追到附近的一条巷弄,当即停住脚步,仰头问道:“怎么了?”
“姓易的小子不见了。”皮无肉用目光不断地搜寻附近,“奇怪了,刚才明明看见他就在这附近。”
“一定是跑不动了,所以找地方躲了起来。”罗盖穹说道,“所有人立刻分散,挨家挨户给我仔细地搜!记住,必须要抓活的!”
罗盖穹这一声令下,十多个罗家弟子立刻分散开来,挨家挨户地闯了进去,仔细地搜寻易希川的踪迹。
皮无肉仍旧站在瓦顶之上,纵览全局,紧盯四周的动静。罗盖穹和皮无骨则在地面上等待,只等有谁发现了易希川的踪迹,便立刻赶过去。
易希川藏好了黄金圆筒,歇了几口气,便悄悄地溜出了猪圈。他不会傻到在猪圈附近被抓,因为一旦他被抓住,罗盖穹在他身上找不到龙图,一定会派人搜索附近,说不定便能找到藏在猪圈角落里的黄金圆筒。所以他要远离猪圈,离得越远越好。他记住了周围房舍的模样,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从棚户的另一个方向溜出来,看准一条巷道,猛地冲了出去。
这条巷道里正好有一个罗家弟子在搜查,易希川突然从侧面冲出,几乎和这个罗家弟子撞个了满怀。
那罗家弟子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随即看清撞到自己的人是易希川,急忙又扑了上去,想要抓住易希川。
易希川抡起右拳打出,正中那罗家弟子的鼻子。
那罗家弟子痛苦惨叫,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捂住鼻子倒地,鼻血如泉涌一般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正在瓦顶上紧盯四周动静的皮无肉听到这声惨叫,急忙扭过头来,准确地捕捉到了易希川的具体位置。他几个起落,追到离易希川最近的一间民房的瓦顶上,见易希川又要奔逃,急忙提起铁傀儡,飞快地拉扯十根提线,数枚钢针立刻从铁傀儡身上射出,向易希川激射而去。
幸好易希川起步及时,数枚钢针全都差之毫厘,钉在了易希川刚刚跑过的地面上。
这时罗盖穹、皮无骨和十多个罗家弟子全都循声追了过来。
皮无肉站在瓦顶上,指挥所有人迂回包抄,封住易希川逃跑的所有线路,将易希川困在了方圆二十丈的范围内。皮无肉又指挥所有人缩小包围圈,最终将易希川逼进了一间紧挨肇嘉浜的民房,随即便将这间民房团团围住。
易希川逃得太累了,被逼进民房后,没有盘算如何脱身,而是直接靠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罗盖穹等人追得也很累。好不容易把易希川围在了民房里,罗盖穹却没有立刻冲进民房,而是喘了几口粗气,使剧烈的心跳平缓下来。他指示十多个罗弟子将民房的四面全部守好,这才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
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闯进了民房,只见易希川站在靠窗的墙壁前,弯着腰,累得气喘吁吁。
罗盖穹视易希川为瓮中之鳖,随时可以手到擒来。他没有立刻上前擒住易希川,而是面露冷笑,说道:“易贤侄,见了你罗世伯,不好好磕头拜见,却拔腿就跑,是怕罗世伯杀了你么?”
易希川“呸”了一声,说道:“罗老贼,我师父收到你发来的生死信令,立刻便动身赶来上海,为盗取龙图出生入死,你却反过来杀害了他,当真是禽兽不如!”
罗盖穹说道:“我原计划亲自进入国术馆盗图,如此一来,龙图就不会落在你师父手上,你师父自然就不用死。可是我把‘盗’字阄团藏在瓶壁里,你偏偏把它抓了出来,路是你自己选的,能怨得了我么?”
易希川说道:“你既有占龙图为己有之心,却又广发生死信令,邀请那么多位戏主前来,说是保护龙图免为日本人所夺,实则是想让众位戏主替你去送死。你这么做,未免太过卑鄙无耻。”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罗盖穹冷笑道,“乖乖地把龙图交出来,我可以不折磨你,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