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盖穹一直耐心地等待着。
虽然只见过易希川两次,但易希川对牧章桐的敬重之情,罗盖穹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他知道易希川绝不会置牧章桐的尸体于不顾,三天的限期之内,易希川必定会现身。
这样的想法,在第三天终于得到了应验。易希川果然现身了,只是现身的方式,却令罗盖穹有些始料未及。
第三天的清晨,天色刚刚大亮,罗盖穹的卧室房门便被敲响了。敲门声万分急切,惊醒了尚在熟睡之中的罗盖穹。罗盖穹打开房门,看到了一脸焦急的关管家,听到了关管家带来的消息:“姓易的小子来了!”
“我早就料定姓易的小子必会现身!”罗盖穹一脸得意,见关管家神色焦急,不由得斜了关管家一眼,“一个毛头小子而已,你怎么搞得如临大敌似的?”
“老爷,是我没有说清楚。姓易的小子人没有来,”关管家双手一抬,递上了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纸,“是他的斗戏帖来了!”
罗盖穹眉头一皱,接过斗戏帖,只见纸上墨迹歪歪斜斜,如同垂髫小儿涂鸦之笔,一字字地写道:“今日戌时,桐城春秋彩戏派踢馆上海罗家戏苑,春秋彩戏派戏主对决罗盖穹,彩戏斗戏,龙图为注,双水戏台,一决生死,父老街坊,俱为见证。”
罗盖穹逐字逐句地看完,嘴角不由得微微斜起,不屑地说道:“堂堂斗戏帖,居然如此粗墨贱笔,也好意思送上门来。”
“老爷,这斗戏帖不是姓易的小子送来的,是在院墙下捡到的。”关管家说道,“附近各家各户都在自家宅院里捡到了,满大街都撒遍了,到处都是这样的斗戏帖。姓易的小子踢馆斗戏一事,只怕眼下全租界的人都知道了。”
罗盖穹眉头一皱,随即明白了易希川这么做的目的,说道:“姓易的小子怕我不接受斗戏,这才把斗戏一事弄得尽人皆知,我若是不接受,定然沦为笑柄,往后在上海地界再难抬起头来。”
“老爷,那你是打算接下这斗戏帖了?”关管家问道。
“当然要接!”罗盖穹断然说道,“牧章桐虽然说是‘安徽彩戏王’,可他的彩戏法只练到二十五件,比卢重阳的二十六件尚且不如,姓易的小子是牧章桐的徒弟,谅他也没多大本事,只怕连二十五件都达不到。我罗盖穹深谙彩戏法三十多年,比卢重阳还要厉害几分,自然远胜于他。我金盆洗手多年,世间名气渐微,姓易的小子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胆敢向我挑战,那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他写明以龙图为注,我正是求之不得,岂能不接?”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这斗戏帖我不但要接,而且要接得光明正大。你速去布置双水戏台,布置得越风光越好,今晚大开苑门,人人皆可免费入苑。我要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让姓易的小子一败涂地,不仅把龙图输给了我,而且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是!”关管家领了命令,速去安排人手布置双水戏台,又是清扫打理,又是拉帷布幔,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把双水戏台布置得干净敞亮,随后再将罗盖穹接受斗戏且免费开苑的消息放出。一时之间,租界内人言热议,虽说离戌时尚早,许多人却争相赶来罗家戏苑,只为占住一个好位置,观看这场难得一遇的生死斗戏。
夜幕逐渐降临,罗家戏苑里人群聚集,不仅观戏席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连周围的空地上也全都是人头攒动。通常只有一两百人买票入座的罗家戏苑,此时竟聚集了数千人,罗家戏苑的所有门丁和护院全都忙活了起来,只能勉强维持住现场的秩序,另有二十名罗家弟子站在双水戏台的前方,阻拦闲杂人等越界登台。
戌时刚到,忽听“嗵”的一响,水面上八盏大灯同时亮起,将双水戏台照得一片通明。双水戏台分为左右两个戏台,此时左右两个戏台上分别摆放了三十件彩物,大至鱼缸瓷盆,小至杯碟酒盏,按从大到小的顺序一线排开。这些彩物是一一对应的,左戏台上有什么,右戏台上便有什么,而且同一件彩物的大小规格完全一致。这总共六十件彩物,便是今晚彩戏法斗戏所要用到的道具。
观戏人群齐刷刷地望向亮起灯光的左戏台,只见罗盖穹身穿一袭金色的修长大褂,从侧面的台阶登台,稳步走到左戏台的正中央,面带微笑,向台下团团作揖。观戏人群中立时喝彩声不断,爆发出一阵热烈无比的掌声。要知道罗盖穹是名震上海的彩戏法高手,种种彩戏法绝技可谓神乎其神,可是自从金盆洗手之后,再也没有公开登台表演过,此时有幸得见罗盖穹再展彩戏法绝技,对手又是有着安徽彩戏王之称的春秋彩戏派戏主,许多观戏之人的内心都是激动莫名,兴奋至极。
罗盖穹站在左戏台上,时隔多年再度登台,眼前人山人海掌声喧天的场面令他觉得十分受用。易希川在租界内遍撒斗戏帖,弄得尽人皆知,逼迫罗盖穹接受斗戏,罗盖穹不仅接受了,而且将这场斗戏办得如此盛大,一方面是为了反过来逼易希川现身,易希川若是心生惧怕不敢应战,那春秋彩戏派必然就此名誉扫地,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击败易希川,令易希川不敢当众食言,乖乖地交出作为戏注的龙图。
罗盖穹举起双手,示意台下观戏人群安静,然后大声说道:“各位父老同胞肯赏脸到来,罗某人在此谢过了!今晚这场斗戏,乃是由安徽桐城的春秋彩戏派发起。春秋彩戏派新任戏主易希川远道而来,向我罗家戏苑发出斗戏帖。我罗某人虽然金盆洗手多年,但为了维护本苑的声誉,也是为了维护上海彩戏界的声誉,自当竭力应战。各位还请少安毋躁,待春秋彩戏派新任戏主易希川到场之后,斗戏便即开始。”说罢向观戏人群抱礼致意,走到左戏台的内侧,在戏主椅上坐下,闭上双眼,开始平心静气地等待。
好不容易安静了片刻的人群,因罗盖穹的这番话,又迅速地聒噪起来。人人都在窃声议论,春秋彩戏派的戏主不是牧章桐么,怎么变成了一个叫易希川的人?人人又都在翘首以盼,能让罗盖穹摆出如此庞大的斗戏阵仗,来人定是一个无比厉害的人物,真想看看这易希川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阵议论声持续了一阵,忽然苑门方向一片哗然,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都在叫喊着:“来了,来了!”
罗盖穹翻开眼皮,扭头望向苑门方向,只见那方向上的观戏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了一条道来。一个身穿海蓝色大褂的年轻人,肩扛一口纯黑色的漆木棺材,迈着又稳又阔的脚步,沿着观戏人群让开的这条道,朝双水戏台走来。来人身形清瘦,脸色肃杀,正是发起此次斗戏的易希川。
今晚是彩戏斗戏,易希川却携了一口漆木棺材,这令观戏人群免不了一番交头接耳,而一个身形如此瘦削之人,竟能以一肩之力扛起如此沉重的棺材,又令观戏人群感到惊诧莫名。
易希川穿行于人山人海之中,身旁是指指点点的众生,耳边是纷纷扰扰的议论,但他始终目不偏斜,一直平视着前方。他走到双水戏台前,围护戏台的罗家弟子让开一个缺口,任由他拾阶而上,登上了右戏台。
易希川将漆木棺材稳稳地搁放在台面上,然后抬起双眼,冷漠地望着左戏台上的罗盖穹。
罗盖穹离开了戏主椅,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今晚斗戏,点到即止,易戏主却带了一口棺材前来,不知是何用意?”
“斗戏帖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今晚斗戏是以命赌命,一决生死,不是什么点到即止。”易希川冷冷地应道,“至于这口棺材用来做什么,想必你比谁都清楚,又何必明知故问?”
罗盖穹当然知道易希川带棺材来,是为了带走牧章桐的尸体。他嘴角轻轻地一斜,道:“易戏主,你当真想和罗某人斗戏赌命?”
易希川朗声说道:“你杀了我师父牧章桐,此仇不共戴天,今晚我来,一是以命为注,和你赌生死,二是以龙图为注,赌我师父的遗体。倘若你赢了,我自当奉上龙图,引颈就死,倘若我赢了,你即刻归还我师父的遗体,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自行了断,以谢我师父在天之灵!”
易希川当众直言,指认罗盖穹是杀害牧章桐的凶手,引得台下观戏人群一片哗然。罗盖穹却面色不改,镇定自若地说道:“易戏主,想必你是误会了。章桐兄的死与我毫无关系,他是为了保护龙图,被日本人所杀,我拼了这条老命,才从日本人的手里抢回他的遗体。章桐兄与我是同道故友,私交甚厚,我如何会反过来害他?”
易希川没想到罗盖穹如此厚颜无耻,竟然当众否认杀害牧章桐的事实。牧章桐被杀当晚,并没有旁人目睹,易希川有口难辩,当下不再多言,说道:“我提出的戏注,你应还是不应?倘若你怕死,不敢应战,我便立刻带着龙图离开,你这辈子休想再找到我。”说出这句话时,易希川故意在“龙图”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罗盖穹问道:“你当真把龙图带来了?”
易希川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物事,正是从国术馆荟萃室里盗出来的黄金圆筒。他把黄金圆筒拿出来露了一下真容,随即揣回怀中,冷冷地问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应还是不应?”
梦寐以求的龙图就在眼前,罗盖穹当即不再犹疑,提高声音说道:“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千方百计以斗戏相逼,我罗某人若不应你,未免沦为无胆鼠辈,为世人所耻笑。那好,你但求斗戏赌命,我应了便是。”说罢举手一招,早就候在远处的关管家立刻招呼几个罗家弟子抬起一口精致华贵的棺材,穿过观戏人群,一直抬到了左戏台上。
罗盖穹说道:“易戏主,章桐兄的遗体就在这口棺材里,今晚斗戏无论胜败,我都会派人护送章桐兄的遗体回桐城。”
易希川哼了一声,说道:“你少在人前虚情假意。我今晚定会胜了你,亲自带师父的遗体回去。”
罗盖穹冷淡地一笑,说道:“彩戏法斗戏,向来有快慢之分,易戏主是想快斗,还是想慢斗?”
罗盖穹所言不假,彩戏法斗戏的确分为快慢两种方式。所谓快斗,是斗戏双方单纯比拼出彩的速度,谁先将规定数量的彩物出完,谁便获胜;所谓慢斗,则是斗戏双方各占一台,同时表演彩戏法,各凭捆、绑、藏、掖、撕、携、摘、解的真功夫,再配合说段子的能力,在规定时间内吸引更多的观众来到自己这边的戏台前,便成为获胜的一方。
两相比较,快斗只需比拼出彩的速度,不涉及其他技巧,慢斗则考较彩戏法的全面性,不仅需要够硬的真功夫,而且需要有登台表演的经验,能够镇得住数千人的场子,才有可能获胜。
易希川自知登台表演的经验远不如罗盖穹,再加上罗盖穹成名已久,又是在自家地盘上登台斗戏,本地的观众自然更愿意捧罗盖穹的场,所以他不假思索便做出了选择,说道:“自然是快斗。”
罗盖穹早就料定易希川会选择快斗,他之所以在左右戏台上各摆放三十件彩物,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快斗虽然只是单纯比拼出彩的速度,但胜负的论较却有多种标准。倘若双方都完成了规定数量的出彩,则速度快者胜;倘若只有一方完成,另一方没有完成或是中途出现了失误,则完成者胜;倘若双方都没有完成,则不论胜败,斗戏以和局收场。
罗盖穹私下练习之时,曾达到出彩三十二件的惊人高度,所以出彩三十件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料定易希川绝无出彩三十件的本事,因此摆下多达三十件的彩物,心想易希川绝无可能完成,自己只须有条不紊把三十件彩物出完,便能轻而易举地击败易希川。
他微微一笑,仿佛已经胜券在握,说道:“易戏主,左右戏台上各有三十件彩物,你我就在三十件内定胜负,如何?”
易希川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张口便应道:“好得很。”
易希川如此迅速地答应下来,令罗盖穹暗暗有些吃惊。罗盖穹本以为易希川一定会提出减少彩物数量的要求,没想到易希川竟一口答应了下来。“莫非这小子竟有出彩三十件的本事?”这样的念头在罗盖穹的脑海深处一闪而过,但随即看到易希川年轻的面庞,心想要达到出彩三十件的高度,少说需要二三十年的苦练,姓易的小子不过二十岁出头,断不可能有如此造诣,因此便放宽了心。“请!”他右手一抬,大大方方地做了一个请势。
易希川冷冷地斜了罗盖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右戏台边角的座椅上坐下。罗盖穹则重新坐回了戏主椅。左右戏台上各自垂下一袭红色帷幕,随即“嗵”的一响,水面上八盏大灯同时暗了下去,现场由亮如白昼,转变为昏黑暗沉。
观戏人群都知道今晚的斗戏即将开始,全都噤了声,翘首以盼,屏息以待。
片刻之后,八盏大灯以极慢的速度亮起,灯光从各个方向射向双水戏台,垂遮的红色帷幕缓缓拉起,左右戏台再次露出了真容。
罗盖穹和易希川分别站在左右戏台的正中央,各自的肩上搭着一张阔面毯子,台面上的三十件彩物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但略懂彩戏法的人,都知道这些彩物是藏在了幻戏师的大褂之下。
罗盖穹堂堂正正地站在左戏台上,一身金色大褂与之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右戏台上的易希川却不一样。因为身形太过瘦削,易希川在大褂底下藏了三十件彩物后,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看起来十分别扭,即便是不懂彩戏法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易希川的大褂底下藏了东西。幻戏师身材瘦削,这是表演彩戏法的大忌,幻戏师必须身形足够高大,体格足够强壮,大褂底下才能有足够的空间用来藏匿彩物。正是因为这一点限制,易希川平时候很少登台表演,哪怕他是牧章桐最为器重的大弟子。当日进入国术馆给日本人表演彩戏法,牧章桐没有选择与易希川搭档演出,而是选择了体格更为宽壮的三丘子,随后的七七大阵,也是由三丘子、四方和五行来完成,便是这个缘故。易希川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快斗,只因若是比拼慢斗,他甫一登台,观戏人群便能看出他大褂底下藏了彩物,彩戏法没了秘密,观戏人群自然就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趣,慢斗的结局也就不言自明。不过好在比拼的是快斗,易希川只需专注于出彩的速度,无须在意是否能吸引观戏人群的注意力。
罗盖穹和易希川各占一台,相继取下了肩上的毯子持在手中,做好了斗戏的准备。当关管家走到双水戏台的正前方,宣布斗戏正式开始并擂响令鼓之后,罗盖穹和易希川便同时出手,迅速开始了出彩。
第一件彩物是海碗,两人左手持毯子往身前一抖,右手从毯子底下一撩,凭空翻出一个斗大海碗,碗里还装着大半碗水。两人没有像平常表演彩戏法那样向观众展示海碗,而是追求速度,直接将海碗放在戏台上,便迅速地开始出第二件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