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好在肇嘉浜的水黑乎乎的,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倘若有人潜在水底,从水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只要足够小心,不弄出大的动静,日本人即便拿探照灯来照射河面,那也发现不了。只不过这等熏天恶臭,真要跳进如此令人作呕的河水里,憋气潜那么远,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挑战。
便在这时,于一片寂静之中,牧章桐忽然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踹在身前一名罗家弟子的屁股上。那罗家弟子“哎哟”惊叫,手舞足蹈地跌入河中,搅起了一股熏天恶臭。
罗盖穹猛地扭头,一把拿住牧章桐的手腕,压低声音喝道:“章桐兄,你这是做什么?”
牧章桐冷笑道:“我做什么?这话倒该我来问你!日本人封锁桥面,水路分明走不通,你却引我来此。你罗家九个人,把我师徒二人堵在这条狭窄的巷子里,你又安的是什么心?”
罗盖穹听了这话,目光中顿时透出森森杀气。
那罗家弟子一落水,石拱桥上顿时有一道灯光扫来,照在他的身上。他慌忙往岸上爬,刚爬起半截身子,枪声便响了。砰砰数声过后,那罗家弟子长声惨叫,张开双臂,向后仰倒,被乌黑的河水裹入水下。
牧章桐不等罗盖穹等人反应过来,立刻手腕一缩,卸开罗盖穹的抓拿,将细布裹往易希川的领口里一塞,抓住易希川的腰侧,喝道:“上去!”使足了力气往上一送,易希川的右手顿时勾住了道旁民房的瓦檐。易希川翻上瓦顶,低头望去,只见昏暗的巷道里,牧章桐已和罗家戏苑众人缠斗在一起。
牧章桐叫道:“希川,护住龙图,快走!”
罗盖穹听了这话,指着瓦顶上的易希川叫道:“快抓住那小子!”
四名罗家弟子迅速地攀爬民居,试图爬上瓦顶。易希川抬脚又踩又踹,四名罗家弟子未及攀上,便一一摔回地面。
罗盖穹怕易希川逃跑,急忙抬脚蹬住墙面,一跃而起,勾住了瓦檐。
牧章桐被皮无肉和皮无骨缠住,一时之间无法脱身,急道:“希川,小心!”
易希川见罗盖穹勾住瓦檐,急忙伸脚去踩。罗盖穹不等易希川的脚踩落,右臂发力,一个鹞子翻身,上了瓦顶。易希川身负枪伤,深知无法与罗盖穹抗衡,急忙翻过瓦顶,落在了民房背后的阴沟里,飞奔逃窜。罗盖穹跟着跳落阴沟,紧追不舍。
牧章桐的红毯子挂在胸前,里面包裹着三丘子的头颅,此时情势紧急,逼不得已,只好将红毯子连带头颅取下,当作流星锤来使,横着一扫,逼退皮无肉和皮无骨,飞速攀上瓦顶,追入阴沟。皮无肉提着铁傀儡,皮无骨捉着割皮刀,在后追杀而来。
这时不远处灯光晃动,封锁石拱桥的那队日本兵循着声响,挺枪跑步,朝巷道里包抄而来。
易希川紧紧抱住领口里的细布裹,顺着阴沟跑到了肇嘉浜的岸边,拼命地奔逃。身后追来的罗盖穹速度更快,飞身一扑,抓住了易希川的右脚,将易希川拽倒在地,随即伸手去掏易希川领口里的细布裹。
易希川当即挥拳反击。罗盖穹抬起左手,挡住挥来的拳头,整条左臂顿时一麻,喝道:“力气不小!”右手抓住易希川的头发,将易希川拖到阴沟里。
易希川“啊哟”叫痛,挥拳向身后打去,蓄满劲力的拳头,密如雨点般落在罗盖穹的手臂上。
罗盖穹喝道:“臭小子,找死!”见易希川左肩胛处血透衣衫,当即抬脚踩住。
易希川的左肩胛受了枪伤,子弹还陷在肉里,被罗盖穹大力一踩,顿时剧痛无比,不由得闷声惨哼。罗盖穹趁易希川剧痛分神之际,右手再度伸进易希川的领口来抢细布裹。
这时牧章桐已经从后方赶到,挥舞包裹头颅的红毯子,击向罗盖穹的后背。
罗盖穹迅速转身,左手一挡,借力滚出丈远,翻身而起,右手里已多了一团细布裹。他得意地一笑,说道:“章桐兄,多谢你今晚舍命盗图了。”随即面色肃杀,冲追来的皮无肉和皮无骨说道:“勿留活口!”说完转身一闪,消失在了一座破瓦房后。
易希川指着罗盖穹逃走的方向,忍痛道:“师父,龙图……”
牧章桐没工夫回应易希川的话,红毯子挥向身后,挡住了皮无肉的铁傀儡,斜身跨出一步,避开了皮无骨的割皮刀。
皮无肉和皮无骨是一对亲兄弟,因罗盖穹对二人曾有救命之恩,是以一直在罗家戏苑驻台,靠精彩玄妙的幻戏替罗盖穹揽客赚钱,私下里更是绝对效忠于罗盖穹。皮无肉精于傀儡戏,傀儡戏是操控提线木偶进行表演的传统幻戏,配合腹语秘法,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皮无肉作为傀儡幻戏师,不但在幻戏技艺上登峰造极,更是直接将傀儡作为武器。他提在手中的傀儡并非木头制成,而是精铁打造,状若孩童,惟妙惟肖,本是登台表演所用的道具,但经过他的精心改造,铁傀儡的左右手分别执刀握剑,眉眼口鼻胸腹膝足八处部位均藏有钢针暗器,由十根提线进行操控,灵活异常,堪比真人,是一件极为奇特却又厉害无比的杀人利器。皮无骨是表演灯影戏的幻戏师,灯影戏俗称皮影戏,风行于大江南北,是最常见的传统幻戏之一。皮无骨直接以切割皮革所用的短刃弯刀为武器,刀口扁薄,锋利异常。
幻戏师常常走南闯北,以卖艺为生,少不了要学些拳脚用于防身,皮无肉和皮无骨年少时四海漂泊,经常与人打架动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如今人到中年,不但幻戏技艺出神入化,身手更是矫捷狠辣。两人一左一右地夹击牧章桐,相互间配合无间,铁傀儡和割皮刀凌厉无比,很快便占据了上风,压制住了牧章桐。
牧章桐身为春秋彩戏派的戏主,一身功夫与彩戏相结合,可谓独树一帜,他在荟萃室里能以一人之力对抗荒川隼人和黑忍,足见身手了得。但此时遭遇皮无肉和皮无骨的夹击,尤其是铁傀儡的暗器偷袭,他竟左支右绌,处处受制。他深知皮无肉和皮无骨招招狠辣,每一招都是冲着他的要害而来,此战必定凶多吉少,于是一边力战,一边思谋脱身之策。
夜色中灯光晃动,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响起,日本兵已经追入了那条巷道。牧章桐心念急转,大声呼喝起来,试图把日本兵引来。一旦日本兵从后方追至,皮无肉和皮无骨势必对日本兵有所忌惮,不能再一心一意地配合夹击,到时候牧章桐便有脱身的机会。
牧章桐一发出呼喝声,皮无肉和皮无骨立刻洞悉了他的目的。两人相视一眼,攻势变得更加凌厉,力求速战速决。
皮无肉飞快地拉扯十根提线,铁傀儡咔嚓急响,八处暗器口同时射出八枚钢针。八枚钢针激射而至,来势迅猛,距离又近,牧章桐根本避无可避,好不容易用红毯子挡住其中六枚,还是被剩下的两枚钢针击中,分别刺进了膝盖和手肘。皮无骨趁牧章桐受伤之际,欺近身前,一轮快刀七上八下,牧章桐闪避了数刀,但仍有三刀没有躲过,尤其是最后一刀,直接刺入腹部,直没至柄。
“师父!”易希川双目圆瞪,失声惊叫,挣扎着爬起身来,欲要扑入战局。
牧章桐却双臂用力,将红毯子乱舞开来,逼退了皮无肉和皮无骨,大吼道:“希川,快走!”他此时用尽全身力气,浑身几处伤口鲜血流淌,尤其是腹部那一道致命伤,鲜血更是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喷涌。
易希川护师心切,根本不管牧章桐的喝令,也丝毫不顾自己已经身受重伤,跌跌撞撞地冲到牧章桐的身边。牧章桐还想拼死拦住皮无肉和皮无骨,为易希川赢得逃跑的时间,嘴里叫出“希川”二字,声音却戛然中断。他双眉倒竖,面色肃杀,眉心处多了一个小孔,小孔中插着一枚寒光闪烁的钢针。鲜血从小孔中汩汩涌出,流过鼻梁,淌过人中,划过下巴,一滴一滴地落入泥土。
牧章桐的身子向后倒下,被易希川抱住了。
牧章桐仅剩一口气,右手颤抖着伸出,拉住易希川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那里有一处凸起,乃是怀揣着一个硬物。
“护住龙图……”牧章桐用尽最后的气息说出这四个字,声音细若蚊吟,随即瞪目张嘴,气息只出不进,眸子里的神采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抓住易希川的手也终于一松,垂落在了地上。
易希川盯着牧章桐的脸,目光中满是惊恐和慌乱,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朝夕相处近二十年宛如父亲一般的师父,就这样死在他的眼前,这令他根本无法接受。他不肯相信牧章桐已经死了,可是牧章桐眉心处的那枚钢针,是那么的刺眼,那么的锥心,把他硬生生地拉回到冰冷无情的现实当中。
皮无肉和皮无骨联手杀了牧章桐,正打算再除掉易希川,身后忽然响起枪声,循声赶来的日本兵们已经翻过瓦顶,顺着阴沟追了过来。
皮无肉和皮无骨急忙躲到遮掩物后,探头望去,只见追来的日本兵有十多人,个个荷枪实弹。皮无肉和皮无骨虽然身手厉害,但却敌不过真枪实弹。二人虽没来得及对易希川下杀手,但料想日本兵追至,易希川断无活命的可能,于是闪进破瓦房的背后,快速地逃离了肇嘉浜岸边。
易希川抬起满是泪水的双眼,看见了皮无肉和皮无骨飞速逃离,也看见了不远处正快步追来的十多个日本兵。他虽然因师父的死而悲痛不已,但心知此时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先保住性命,日后才能替师父报仇雪恨。
易希川抹去眼泪,拖着牧章桐的尸体,伏在地上爬到岸边,下到臭气熏天的肇嘉浜里,动作尽可能的谨小慎微,不弄出大的声响。一股浓烈的恶臭味扑鼻而来,易希川强忍住作呕的感觉,憋了一大口气,抱着牧章桐的尸体,埋头入水,潜入了水下。
潜了一阵,易希川左肩胛的伤口疼痛加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气息已经憋到了极限。他仰起头,把鼻孔小心翼翼地露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又埋入水下。十多个日本兵已经追了过来,正沿着肇嘉浜岸边仔细地搜寻,但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垃圾,易希川的动作又极其小心,因此露鼻换气没有被岸上的日本兵发现。
易希川在水里潜了一刻多钟,前后共换了六次气,十多个日本兵才彻底散去。
易希川又潜了片刻,确定岸上的日本兵是真的离开后,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岸,然后把牧章桐的尸体拖了上来。岸边有树枝遮掩,易希川之前下河入水,以及此时出水上岸,远处石拱桥上巡查的日本兵都没有发现。
四下里万籁俱寂,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日本兵的探照灯时不时地扫过一束光亮。易希川颓然地坐在地上,心里悲痛莫名,想要大哭一场,然而此时此境,却又不得不克制住,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从桐城出发之时,不仅有师父,还有九位师弟,哪知一趟上海之行,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那些音容笑貌、欢声笑语,忽然间就再也看不到也听不见了。想到这些,易希川的心里顿时一阵痉挛,趴伏在牧章桐的尸体上无声而泣,浑身抽搐不止。
良久,易希川才直起身来。他记得牧章桐临死前的遗言,记得牧章桐拉他的手按在胸前,那里揣着一个坚硬的东西。易希川把手伸进牧章桐的衣服里,摸到了一个硬物,当即掏了出来。借助一扫而过的灯光,他看得再清楚不过,这硬物不是别的,正是他在荟萃室里破解三重门机关后盗出来的黄金圆筒。
易希川这时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之前牧章桐往他领口里塞的细布裹,包裹的其实并不是黄金圆筒,真正的黄金圆筒一直怀揣在牧章桐自己身上。只是牧章桐何时将细布裹掉了包,易希川却不知道。这一手偷梁换柱,不仅骗过了易希川,连老谋深算的罗盖穹也上了当。
经历了生死盗图和丧师之痛,易希川的身体已经极其疲惫,精神更是委顿之极。此时日本人全城戒严,封锁出城的所有道路,捉拿闹事的幻戏师,易希川根本无力逃出上海城。为今之计,只有先寻一处隐僻之地,暂时躲藏起来,一边把伤养好,一边等风声过了再说。
易希川把黄金圆筒收好,单手扛起牧章桐的尸体,沿着肇嘉浜走了一段,寻了一间无人居住的破旧民房躲了进去。上海沦陷后,肇嘉浜一带虽然聚集了不少难民,但更多的难民选择了往南京甚至更西边的地方逃难,因此一部分民房空了出来,易希川选择的躲藏之地,正是这样一处无主之房。
民房内灰尘遍布,杂物散落了一地,房主人离开之时,想必十分慌乱,许多家具器皿都没来得及带走。易希川取出了火折子,火折子是土纸制成的带有火星的纸卷,密封于一节竹筒之中,因此他虽然全身湿透,但火折子却是干燥的,仍然可以用。他吹燃火折子,在满地的杂物当中找到了一小截蜡烛,急忙点燃了立在桌上。他把床板收拾干净,将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放在了上面。他左肩胛处的枪伤需要尽快进行处理,陷在肉里的子弹必须尽快取出,否则伤口感染,整条手臂都有可能落下残疾。
易希川在厨房里找到了一坛房主人没有带走的陈酒,再把衣柜前的铜镜擦拭干净,然后脱去身上的衣服,只见左肩胛处的伤口经过肮脏河水的浸泡后,已然发黑发臭。
易希川咬住了一团破布,用陈酒清洗伤口,然后拈起牧章桐怀表中的那枚铁片,在烛火上煨了煨,对准伤口便割了下去,一股黑如墨汁的血立刻飙了出来。剧烈的疼痛袭来,易希川浑身瑟瑟发抖,胸口急剧起伏,却从始至终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子弹射入不深,没用多长时间,易希川就将子弹挑了出来,然后把嘴里的破布吐在地上,用陈酒再次清洗伤口,最后翻出衣柜里一些没有带走的干净衣物,撕碎成条状,将伤口包扎起来。
上海已是入冬天气,房内又寒又冻,但易希川取完子弹后,却出了满头的大汗。绷直的身子疲软了下来,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易希川裹住几件衣物,直接躺倒在地上,沉沉地合上了双眼。
一觉睡到了天亮,当易希川再次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透窗而入,倾洒在他的身上。连日来阴云暗沉的天空,终于在一场冬雨后放了晴。
醒来之后,易希川不得不再一次面对冰冷的现实。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摆放在床板上,因浸泡了肇嘉浜的污水而显得肮脏不堪,并且散发出阵阵恶臭。易希川凝视着牧章桐的尸体,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心里被无尽的痛苦占据,与之相比,左肩胛枪伤处的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呆若木鸡地坐了片刻,易希川站起身来,从厨房的水缸里舀来了一罐水,把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仔细地清洗干净了。做人要体面一些,哪怕死了,也应该死得干干净净。
人已死,就该当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易希川睡了一夜,力气恢复了不少,思维也清晰了许多,脑子里冒出了将师父带回桐城安葬的想法,至于杀师之仇,待安葬好师父后,再来上海寻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报仇雪恨。他将床板拆了,用钉子钉在一起,拼成四四方方的棺材模样,然后将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一并放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