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章桐和易希川混入日本兵当中,对准身边拿枪的日本兵放冷枪,顿时有好几人莫名其妙地被打死。周围的日本兵纷纷东张西望,用日语叫骂道:“哪个混蛋乱开枪?不要胡来!”
牧章桐偷偷放了两枪,又杀了两个日本兵,子弹用尽,随即丢了枪,拈住铁片,绕上台阶,专从拿枪的日本兵背后下手,顷刻间就把站在高处的好几个日本兵一一杀死。
有眼尖的日本兵发现了牧章桐,用日语高声叫道:“奸细,有奸细!”举枪射击。
牧章桐急忙滚下台阶,子弹射在身后的石地上。他迅速混入日本兵的圈子当中,几钻几蹿,又不见了踪影。
易希川和嘴老也放开了手脚搞偷袭。嘴老干这背后偷袭的活儿,觉得煞是有趣,一边掏人下阴,一边嘿嘿阴笑。三人再一次鱼目混珠,日本兵分辨不出敌人,也不清楚敌人的兵力和火力如何,多了一层顾虑,包围圈顿时有所松动,一部分中国人挥舞武器,眼看就要冲杀出来。
可就在众人振奋之时,忽听卡车奔行的呜呜巨响从西边传来。
西边的街道上灯光闪烁,脚步踢踏,整齐划一,震得地面微微颤动,约有一个联队的日军,正从西面的驻扎地赶来增援。
日本兵中有人呜里哇啦地指挥着,所有日本兵迅速地缩紧包围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增援部队马上就能赶到,在此之前,即便是死,也不能让这群支那人突围成功。
易希川在日本兵当中瞧见了牧章桐,钻到牧章桐的身边,低声说道:“师父,又有日本兵来了,情势不妙!”此时被困的中国人已被子弹和刺刀杀死了大半,若是再不能突围,恐怕没等增援的日军联队赶到,这剩余的二十来名同胞就要尽丧于日本兵的枪弹和刺刀之下。
牧章桐咬牙道:“管不了那么多,只管杀!”此时顾不得身份暴露,不再东杀一人西放一枪,而是直接把身边的日本兵统统干掉。
这一下方位暴露,附近的几个日本兵立马瞄准放枪。
牧章桐一杀完人就往旁边掠开了一步,回手去拉易希川,却晚了一步。易希川左肩胛处血光迸溅,已中了一枪,顿时痛叫一声,手中的步枪哐啷落地。
眼看易希川和牧章桐就要死于乱枪之下,忽然惨叫声迭起,那几个开枪的日本兵纷纷倒地,四个中国人杀出一条血路,冲到牧章桐和易希川的身前。
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抓住了牧章桐的肩膀,一个浑厚的声音大叫道:“牧戏主,你们快走!”正是幻彩馆馆主陆万钧,昨晚他抓到的阄团,写的正是“馆外接应”四个字。
牧章桐说道:“各位戏主都受困于此,要走也要一起走!”
陆万钧说道:“我们看到了烟火,知道你已经得手。龙图的安危胜过我等性命,你快走啊!”回头一刀,劈死了一个手握刺刀冲杀而来的日本兵。
牧章桐抓住陆万钧的手,说道:“陆馆主,我不能……”
此时抵挡日本兵的三个中国人全被刺死,陆万钧不待牧章桐把话说完,已站起身来,挥舞大刀疯狂砍杀,大声叫道:“我陆万钧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只要龙图安全,我死得其所!牧戏主,走啊!”一刀劈落,将正面扑来的一个日本兵斩杀。包围圈中好几个声音叫道:“牧戏主,护住龙图,快走!”
牧章桐触心动容,深知增援部队即将赶到,此时不可再有丝毫迟疑,当即紧握拳头,咬牙道:“希川,能走吗?”
易希川左肩胛中了子弹,剧痛无比,但双腿却是完好无损,咬牙应道:“能!”
牧章桐叫道:“好,跟着我冲!”
陆万钧在前突围,向国术馆的正门杀奔而去。他挡在牧章桐和易希川的身前,连中数颗子弹,仍不管不顾,憋足了最后一口气,不要命地狂舞大刀,向前杀出。
陆万钧护住牧章桐和易希川,疯了一般杀到台阶之上,先后被三把刺刀刺中,被六颗子弹射中,仍然沉声怒吼,大砍大杀。周围的日本兵见惯了打仗的血腥场面,却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地震慑住了。
陆万钧大吼道:“快走啊!”手执大刀,站在石阶上,如山似岳,满身鲜血如泉水般滴落在地。
牧章桐拉着易希川冲入国术馆的正门,身后响起砰砰砰数十声枪响,几十颗子弹射来,全都被陆万钧挡在身上。他身上的功夫衫已被鲜血浸得通透,身子歪斜,仍旧拿大刀拄地,兀自不肯倒下。
国术馆外的日本兵如潮水般涌来,陆万钧奋起全身力气,斜刀一砍,卸掉一个日本兵的胳膊,回刀高举过头顶。
陆万钧身前的一个日本兵吓得抱头尖叫,知道必被劈死,等了片刻却没事,连忙抬头,只见陆万钧满面凶光,额头正中多了一个弹孔,鲜血正汩汩流出,大刀举在头顶,却再也无法砍落。那日本兵张嘴骂咧,飞起一脚,将陆万钧踢倒,身后早已不见了牧章桐和易希川的踪影。
有日本兵大叫道:“进馆里了,快追!”二十来个日本兵当即奔入国术馆的正门,十几个日本兵则朝后门包抄,剩下的日本兵继续剿杀包围圈中的十几个中国人。
牧章桐拉着易希川逃入国术馆内,拼了命朝后门狂奔。两人飞奔到后门时,包抄的十几个日本兵还在二十丈开外。两人趁机冲出后门,混入夜色,飞快地奔过一条街道,闪进了一条居民区的巷弄里。
回头望去,只见远处卡车轰隆驶至,数不清的日本兵潮水般涌向国术馆,枪声跟放鞭炮似的。片刻间声响俱没,寂静之中,只剩下日本兵喊话的声音此起彼伏。
两人都知道众位戏主及其弟子已全部遭难,顿时喉头哽塞,心绪沉重。


第4章 死劫
日军占领上海后,大搞一系列所谓的亲善运动,所以上海市民的生活与以往相比,改变并不大,舞厅照开,影院照放,只不过物价开始出现水涨船高的趋势。由于煤球的价格已经提前攀升,用电量相应地急剧增加,日军当局对电力的使用进行了限制,规定每家每户每个月只能定额用电,超过了定额就要付高价电费,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和路灯装置一律停用,所以一到晚上,上海城内的大街小巷只有些许民宅和商铺的零星灯光,这与租界内的灯火通明形成了极度鲜明的对比。
此时离通常的睡觉时间还早,但四下里却没有一盏灯火,不仅路灯不亮,连各处民宅和商铺也不见灯火,四面八方漆黑一片,不见人影,寂静无声,整座上海城都弥漫在恐怖的黑暗当中。一来是因为下了一场小雨,整个上海天寒地冻,市民们都不愿意出来走动,二来市民们听到如此激烈的枪声,谁又还敢在屋子里亮着灯招人眼目呢?
牧章桐和易希川躲在黑暗的巷弄里。牧章桐感觉右手在轻微地发颤,低头一看,却是握住的易希川的左手在急剧地颤抖。远处的探照灯一扫而过,牧章桐赶紧缩头,见易希川已然动容而泣,脸上涕泪交流,不知是因为伤口疼痛而哭,还是因为心绪悲痛而泣。
牧章桐叹了一口气,用铁片割下身上的衣料,替易希川简单包扎了左肩胛处的枪伤,说道:“日本人很快就会搜过来,我们先回租界,再找大夫给你治伤。”易希川按住伤口,点了点头。两人往北快步而行。
师徒二人沉默不言,专拣僻静黑暗处行走,走了三条巷子,后面日军挨家挨户搜查的声音便听不到了。
二人相扶相携快走到新北门时,远远望见前方灯火通明,一队队日本兵正在街道上往来巡逻。二人急忙躲进黑暗处,探头望去,只见福佑路和旧校场路的十字路口已经被日军拦起木栅,彻底封锁住了。
师徒二人放弃了从新北门出城的打算,往西走了片刻,来到老北门处,却见旧仓街的出口也已遭遇封锁。
二人躲进转角。易希川说道:“师父,日本人封了回租界的路,租界怕是回不去了。”
牧章桐略略沉吟,说道:“依昨晚的商议,一旦回不了租界,就往西走。罗盖穹昨晚抓到了‘老西门’,刚才在国术馆附近没见到他,多半他正候在老西门接应我们。走,我们往西去。”
易希川说道:“可是这几天风传日本人要打南京,一部分兵力屯在苏州河以北,另一部分调集在西边,我们往西走,就是往日本人驻军的地方去啊。”
牧章桐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日本人肯定想不到,我们逃出了国术馆,竟然还敢往他们驻军的地方钻。”
最危险处最安全的道理,易希川自然是明白的,此时别无他法,唯有往老西门走,还有一丝脱身的可能。师徒二人辨识道路,躲避全城搜查的日本兵,绕了一个大圈子,往老西门的方向赶去。
途中师徒二人经过大境路口和方浜西路路口,两处路口都被封锁起来。虽然上海城没有城门,以前的十座城门早在清廷覆亡前后就被一一拆除,可日军似乎已经把出城的所有道路全数封死,等同于把整个上海城封锁了起来,这令师徒二人不免隐隐感到担忧。
好不容易赶到老西门,果不其然,复兴东路的出口也已架起了木栅,路口处灯火通明,全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来回巡逻,别说罗盖穹了,连一个中国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师徒二人藏身在一处民宅墙后。易希川中枪之后又急速赶路,此时身心俱疲,说道:“师父,要不然我们暂不出城,寻个隐僻地儿躲起来,等风声过了再说。”
牧章桐却没有回话,而是小声地数道:“一,二,三,四,五,六。”
易希川奇道:“师父?”
牧章桐压低声音说道:“嘘,对面有人。”
此时老西门一带还没有发展起来,属于上海的冷僻地带,邻近的九亩地还是种菜的农地,因此大多数民宅都是清末时候的旧瓦房。易希川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仪凤弄里,两户人家的瓦顶上,一动不动地趴着六条黑影。
易希川吃了一惊,这六条黑影隐于夜色之中,纹丝不动,若非牧章桐眼尖,还真发现不了。他心想黑暗之中趴伏在屋顶上,肯定不会是日本人,便轻声道:“会不会是罗世伯?”
牧章桐没有说话,从怀中摸出火折子,轻轻吹燃,凑近下巴。这样一来,趴在对面屋顶上的人若是眼力够好,足以看清牧章桐的面容。
火折子亮了片刻,对面屋顶上的六条黑影忽然动了,一一溜下瓦檐,跃落地面,从另一面看不到的瓦檐上又溜下来三人,一共是九人。这九人当中,有一人疾速地穿过街道,钻进牧章桐和易希川藏身的民宅墙后,其余八人则留在街道的对面。
黑影蹿至近前,火折子的光虽然微弱,但还是照见了来人的样貌,此人留着山羊胡须,嘴角一颗肉痣,正是罗盖穹。
牧章桐压低声音说道:“罗兄,让你久等了。”
罗盖穹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章桐兄,易贤侄,我瞧见了烟火,你们得手了?”
牧章桐点了点头。
罗盖穹问道:“东西呢?”语气中透出急切之意,目光则扫了一眼牧章桐挂在脖子上的红毯子,他不知那圆鼓鼓的红毯子中,包裹的其实是三丘子的头颅。
牧章桐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日本人正在搜城,我们先想办法逃出城去。”
罗盖穹说道:“章桐兄,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早已想好了出城的法子。”
牧章桐问道:“道路全都被日本人封锁了,你能有什么法子出城?”
罗盖穹说道:“陆路被封,那就走水路!”
牧章桐说道:“愿闻其详。”
罗盖穹指着对面,小声说道:“那条巷弄穿过去,再绕过三条小巷,便是肇嘉浜。肇嘉浜东接黄浦江,西连蒲汇塘,今早我已命人在城外河边备了一条小船,我们从肇嘉浜潜水出城,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划船直奔蒲汇塘,再绕一个大圈子返回租界,日本人做梦都想不到这一手。”
“果然是脱身的好法子!”牧章桐说道,“日本人连夜搜城,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罗盖穹却没有动,捉住牧章桐的手臂,说道:“章桐兄,不是我罗某人信不过你,只是为了今夜之事,我已然开罪了日本人。你是我推荐去国术馆表演彩戏法的人,你一走,日本人找不到你,定会把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迫不得已,我只好提前让我儿子带着一家老小回了杭州老家,花费大半辈子打拼出来的家业,也全都丢在这里了。我罗某人不想这一切付出得不明不白,只有亲眼看见了龙图,我才放得下这个心。”
牧章桐不动声色,盯了罗盖穹片刻。罗盖穹目光坚毅,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态势。易希川站在旁边,一瞬之间便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敌对气氛。
牧章桐神色渐缓,道了声:“好。”从衣服里取出细布裹,凑到火折子下,轻轻将细布裹掀开一丝缝隙,顿时有一道金光闪烁在三人的眼前。
罗盖穹瞧见了细布裹中亮闪闪的物事,顿时面露向往之色,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牧章桐猛地把细布裹裹紧,揣回衣服里。罗盖穹一愣,说道:“章桐兄,你这是……”
牧章桐说道:“龙图已经看过,牧某人说拿到了,就是拿到了,决不会骗你,你大可以放心。我们现在就走水路出城吧。”
罗盖穹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甘,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好,你们随我来。当心点,别被日本人发现。”说罢探出头去,瞅了一眼远处巡逻的日本兵,趁日本兵背身巡逻的间隙,弓腰弯背,急速冲过黑暗的街道,闪入对面的仪凤弄里,回头冲牧章桐和易希川招手。
牧章桐带着易希川,瞅准时机,飞速冲过街道,钻进了仪凤弄。
除罗盖穹外,接应的另外八人当中,一个是关管家,五个是罗盖穹的亲信弟子,剩余两人则是在罗家戏苑驻台表演的幻戏师,其中一个表演傀儡戏,名叫皮无肉,另一个表演灯影戏,名叫皮无骨。十一个人汇合在一起,关管家带着五名罗家弟子在前领路,罗盖穹、牧章桐和易希川居中,皮无肉和皮无骨断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穿过仪凤弄,走入一条狭窄逼仄的巷子,再绕过两条小巷,便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再往前走了十来步,一条臭气熏天的河浜便出现在了眼前。
这便是肇嘉浜了。
肇嘉浜原本是横穿上海城中的干流,是上海通往松江府的运粮内河。但过去几十年里,两岸的居民往河里随意地倾倒垃圾,肇嘉浜很快被污染得没有半点河流的样子,上海的居民都形象地称它为“臭水浜”。自从上海沦陷后,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越来越多的难民来到这臭水浜附近聚居,原本就肮脏不堪的肇嘉浜更加遭罪,这一带逐渐成为了上海最主要的棚户区。
走在最前面的关管家探头眺望,只见沿肇嘉浜西去二十来丈开外,横跨河面的石拱桥上,有好几个日本兵正在来回巡逻,不时拿探照灯扫视着河面和岸边。看来日本人也有先见之明,早就派兵封锁了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