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中年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法不错。不过,就靠这几个人组成的杂牌军,恐怕什么也干不成。”
男生一听到他开口就暴跳如雷:“大叔你是谁啊?看不起我们?”
双胞胎姐妹们倒不生气,只是习惯性地起哄,而胖男人则继续安静地坐在一边侧耳倾听。
“我承认这是一个不被重视的剧组。不但经费有限,公司供我选择的人员也都是处于无业状态的边缘人士。”
听林亦溟这么说,男生就快按捺不住了。这时她话锋一转:“但是你慢慢会发现这里的每一位都是独一无二的。”
“没有谁独一无二。”中年男人轻蔑地瞥了一眼大男孩,“无论哪个时代,年轻人都喜欢标新立异,恨不得把这代人的特点放到最大。刚才那种毫无价值的短片就是典型。”
“我听出来了,你就是冲着我来的。”男生气得面红耳赤,“你刚才不是在睡觉吗?我是吵着你了还是怎样?有什么想法别憋着,直说!”
男人忽然来了精神,从老爷车里走了出来:“这些年轻人活在情感疏离的时代,为了逃避其中的悲凉,就将无情和滥情视为一种时髦。”
“那你倒是演示一下,你们那一代的时髦是什么?老头儿!”
他当男孩是空气,转身对着林亦溟道:“宏海给你的名单上不可能有我,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她笑了笑:“只是动用了一些小关系。”
“哦,你指的是白龙吧。”他悠悠地说,“那小子可把我给害惨咯。就是他亲口告诉我,十年之内别想接到任何项目。”
“这不是您自己的选择吗?”
周围的人一脸疑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忘了给大家介绍,这位是宏海的金牌制片人,陆勇先生。他监制的感官电影完美融入了传统电影的精髓,有不少实景拍摄的大场面,商业性上极其成功。作品多是青少年喜欢的叛逆题材,总销量一度超过许霖的忆影,其中最有名的是《自由》系列。”
“什么?!”男生大叫起来。
“我们可都是看这个系列长大的。”双胞胎姐姐说,“我记得第一季火得不行,于是宏海急功近利地拍了整整六季,我追到第四季才看不下去了。”
“我也是。”妹妹接道。
“废话!我们一起看的。”
男生的脸色唰的白了。
“后来怎么突然结束了呢?”妹妹问。
“我记得跟你说过,这片子影响力太大。很多孩子效仿里面的主角,为了追求理想,离开了父母所在的集区。”
听到这儿,躲在角落里的吴琪也抬起了头。
“其中有一群孩子是遭人拐骗的。”林亦溟接过姐姐的话头,“被媒体曝光后引起了广泛关注,宏海顶不住压力,要找个人做替罪羔羊。”她看着陆勇说,“而你,欣然接受了他们的条件。”
“你知道得还不少。”他耸耸肩,“现在说出来也无所谓,他们可是给了我这个数字。”他比画了一个“3”,双胞胎猜测着这是三百万还是三千万,他则得意地整了整领子。
“所以,你应该最清楚电影的影响力,尤其是对那些心智不够健全的青少年。一旦真实忆影问世,这种影响将如脱缰野马一般失去控制。”林亦溟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吧台边的胖男人。
不知是紧张还是怕热,胖男人的额头上一直在冒汗。
“你觉得我会在乎?”陆勇露出不屑的笑容,“我确实闲得慌,所以给了你一个小时的时间,但你没能引起我的兴趣。”
“每个人都有软肋,即使像你这样看似冷酷无情的人也不例外。”她回道,“忆影总能乘虚而入,没有谁是安全的。”
“哦?那你倒来趁趁我的‘虚处’。像你这样姿色不错而且自以为是的女人,我这辈子见过太多。”他做出有点挑逗的表情,但和白龙比起来显得太过僵硬。
“如果你真的无牵无挂,又何必对年轻一代品头论足?这暴露了你的忧虑。”林亦溟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为了这次拉拢人心的会议,她做了不少准备,包括从八卦之王“鹦鹉”的历史记录里挖掘有用信息。但她不确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据我所知,宏海给出的条件中真正吸引你的不是钱,而是你儿子的前途。”
制片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那时还在读中学,已经展现出过人的天资,宏海保证会给他崭露头角的舞台。但你怎么也料不到,《自由》系列导致他的好友无故失踪。作为你的儿子,他不仅自己内心备受煎熬,更被同学们冠以骂名。最终,他选择和电影中的叛逆少年一样,逃离了你的掌控。”
陆勇不安地拿起酒瓶,好像酒精可以封住双耳。
“你因此酗酒,一蹶不振,自我安慰说所有的错都在宏海。”林亦溟确信了自己收集的情报,“但这并不能唤回你唯一在乎的人。”
“不用你来教训我!”一气之下,他砸碎了酒瓶。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想对他说些什么,逆浪潮或许是个不错方式。”
他陷入了沉思。
这时,男生像是刚醒一样突然激动地说:“您就是《自由》的制片人陆勇先生?!”双胞胎姐妹哈哈大笑,说他的反射弧比大象的还长。
“对不起,我刚才……我刚才……”他看到了地上的玻璃碎片,“啊!酒!我也喝了这儿的酒,所以才会如此失礼,真是非常抱歉。”他伸出手想和陆勇握一握,说话的声音像是脖子上系紧了领带,“正是看了您的片子,我才能成为如今的我,我所有的音乐灵感都来自十六岁那年受到的鼓舞。”
金牌制片人不吃这一套,稍稍避让了一下,上前两步。他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下立方体的内部构造,过了一会儿,一个与他的外在截然不同的温情故事被搬上了绿幕。
短片中,一位慈父与自己的孩子朝夕相处,看着孩子渐渐长大,父亲心中描绘出未来的愿景。
生活越来越富裕,前路也慢慢铺平。可等到儿子成年的那一天,他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说要背井离乡去自己闯下一片天地。
儿子高歌着无边的梦想,对前路的困顿一无所知,那股稚气就和自己年轻时一样。于是,父亲回想起自己在同样的年龄对自己的父亲说过的话,点滴回忆如同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掠过。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哪一天和父母分离的,也就无从追溯起孩子是哪一天开始改变的。
影片最后,AI根据描述给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长镜头:
马车在林间小路上不断倒退,过了许久才回到大道上,如同回溯到别离前的时光。大道像树干一样分出无数细小的枝杈,每条小路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但又似乎各不相同。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林亦溟发现刚才吵吵嚷嚷的几个年轻人,此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
这个世界或许已经变得陌生,但人的本质并没有太大变化。当清醒地体会到他人的情感时,人们也一定会在脑中唤醒自己的记忆。这种记忆可能没那么强烈,也不那么特殊,却勾连着独一无二的亲身经历。
“我明白了。”双胞胎姐姐跷起二郎腿,夸张的绿色睫毛扑扇着,“陆勇擅长选题策划,这个不明姓名的小伙子擅长配乐。”
“我叫Anti!”男生说。
“Anti?这是个名字?”姐姐问。
“当然!意思是反抗者。酷不酷?”Anti说。
“你是看字典第一页起的吧!”妹妹百无聊赖地扭了扭脖子。
“我们两个是特效和美术,这些都是之前的忆影中不受重视的环节,你希望从中找到突破口。”姐姐分析道,“现在,该介绍剩下的这两位了吧?”
比起吧台边那位壮汉,大家显然对女孩更有兴趣,视线一下子都汇集到了吴琪身上。吴琪被迫来到中间,简单介绍了自己编剧专业的背景。
姐姐对她说:“快来试试,看我们能拍出几种‘陌生’。”
“对……对不起。”她显得很不自在,低垂着眼睑说,“我不行……”
这时,妹妹用手肘碰了碰姐姐:“我突然发现‘陌生’这个词有点耳熟。许霖新片叫啥来着?”
“《陌影》,意思就是陌生的忆影吧?”姐姐飞快地接过她的话茬,“原来如此,林导真是处处都在和老公较劲啊。”
“是前夫吧。”
“是吗?离婚了?”
“新闻里不是说许导已经有新女友了吗?”
……
林亦溟不觉得被冒犯,只是眼神不自觉地落到吴琪身上。吴琪痛苦地抿着嘴,脸色很难看。
细心的妹妹捕捉到了这些细节,发现新大陆似的喊道:“新闻里说的人不就是她吗?那个吴琪!”
这话引起了一阵骚动,姐妹俩交头接耳,男生也参与了进来,就连中年男人也忍不住往这儿投来好奇的目光。吴琪却隐忍着,什么也没说。
难以相信许霖会喜欢上这么沉闷的女孩。
可能是不喜欢吴琪这种唯唯诺诺的性格,两姐妹对她的态度格外不友好,催促她赶紧交作业。
Anti看着气氛不对,安慰她道:“别紧张,去试试吧。你看我刚才随口一说就拍出了那么动人的故事。”
“你说哪个?前前女友那个?”
几个年轻人又斗起嘴来,哈哈大笑,吴琪夹在中间显得更加格格不入。当她再次摇头拒绝时,妹妹发出一阵不耐烦的怪声。
“你对‘陌生’的理解是什么?”林亦溟引导性地问道。
“我……只是个小小的鱼人,说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她的站姿比说出的话还要别扭。
“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用这种词为自己开脱。”陆勇叹了口气说,“什么‘鱼人’啊、‘鱼缸’啊,好像只要贴上了标签就不用对自己的平庸负责了。”
“说得好。”Anti用力拍手,成了个十足的小迷弟。
“薄薄一层玻璃,弄得跟铜墙铁壁似的。”陆勇弯下腰,徒手收拾起了刚才砸碎的玻璃酒瓶,“要是所谓的逆浪潮能让鱼儿们擦亮眼睛,那也算有点意思。”
“您的意思是同意留在这个剧组里了吗?”男生激动地缠着他,一个劲儿地诉说自己的愿景,相信只要跟着他就能闯出一片天。
而另一边,双胞胎姐妹则对吴琪穷追不舍。
“对不起,”她脸涨得通红,“我……”
“我懂了,她是不想和许导对着干。”
“早点说清楚不行吗?直接让许导出面,拒绝这种工作是分分钟的事。”
“咳,你不懂,那样做可就复杂啦。”姐妹俩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吴琪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把脸埋在双手里,慌张地往外跑去。当林亦溟伸手拉她时,她惊恐万分地躲开,嘴上还是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吴琪!”林亦溟追出摄影棚外,想要告诉她自己和许霖之间的真实情况,但她没有回头。
奔跑中,吴琪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耳环,像是宝贝,又像是沉重的负担。看着吴琪战战兢兢的背影,林亦溟顿时明白了她性情变化的原因。
自己也曾这样活在一个角色里不可自拔,那是和许霖的初次合作。
希区柯克的《迷魂记》以女主角的面部特写开始——她的嘴唇、鼻子,然后是眼睛。接着,画面被染上血红色,一只眼睛里出现旋涡。那可怕的旋涡不断旋转、放大,直至占据整个屏幕,经过层层变幻又回到了她的瞳孔里。
片中出现很多这样的特写画面。男主角追寻着令他魂牵梦绕的人,将那完美的形象强加在女主角身上。不知不觉中,林亦溟穿上剪裁考究的礼服,配上华丽耀眼的饰品,谈吐和姿态也开始效仿片中那个时代的优雅。
那之后,数不胜数的服装进入她的衣橱,数不胜数的角色烙印在她的人格中。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真相——他心目中的完美女性根本不存在。
为了摆脱那个角色,她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第4章 R4鱼 人
(1)
他回忆起童年。
背山望海的小镇上,低矮的楼房被漆成夕阳的颜色,乐手弹奏着悠扬的曲子。沿着任何一条坡道往下奔跑,总能来到海滩边,永远也不会迷路。赤脚踏进那白色细沙里,与自然融为一体,他觉得那种感觉就叫作“真实”。
然而,父母对这个词似乎有不同的理解:“我们要去揭露这个世界的真相。”说完就将他寄养在学校里,一走就是两年。
他常被同学们嘲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好在老师们总会出面替他解围,说他是个重要的、具有珍贵天赋的艺术生。
一天出门前,他和往常一样与朋友们道别。在他眼中,玩偶、小火车、花花草草、他的每一幅画作,甚至颜料盘,都有各自的面容。只要喊出名字,它们就会向他挥手。叫到“Vera”时,一个布娃娃羞答答地挥了挥手。她留着长卷发,圆乎乎的脸上长着小雀斑。
他让Vera坐在自己肩头,想象自己是飞机、蜜蜂或小鸟,轻盈地飞过上学的路。到了学校门口,他赶紧收起翅膀——所有孩子都是如此,从千变万化的形态变回人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人形状态下,大家都特别爱讲闲话。
“你说的是谁?”
“那边那个。我听说,他的爸爸妈妈……”
同学们是在说自己吗?他紧张起来,竖起耳朵也还是没有听清。空气中只剩下一阵窃笑。
他走上前去与他们对峙,换来的是一顿拳打脚踢。Vera没能坚持住,从他的肩上滑落了下来,成了同学们哄抢的对象。当她再次回到他手中时,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
“救救Vera吧。”他哭着对班主任说。
这位平时和蔼可亲的老师,此时正对着一纸文件紧紧皱眉,双手不住地颤抖。透过文件背面,他看到一个大红色的印章,上面写着“驳回”。
他不明白那份文件意味着什么,只是无助地拉扯她的衣角,恳求道:“救救她吧。”
班主任瞥了他一眼,说:“你妈妈就快回来了,让她再给你买一个。”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现在很疼,非常疼!”
见他不依不饶,老师失去了耐心:“你都十二岁了还不明白吗?布娃娃没有生命,不会觉得疼。”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但他接下来的话把她怔住了。
“那你不会觉得疼吗?”他死死地盯着班主任,“你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就代表生命吗?”
她打了个冷战,神情从惊愕变成了愤怒:“人人都说你有艺术天赋,却没人告诉你,你得了一种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