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快也能称王了,烂片之王。”两人对视了一下,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她们俩是传统电影的新锐,一个擅长特效制作,另一个则在美术指导中展现出了极高的素养。两人个性鲜明、创意无限,放在过去一定能成为行业的中流砥柱。
可是,在感官电影和忆影的双重冲击下,过去的特效大片现已非常小众。或许是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她们总喜欢嘲笑一切,好像那样就能忘却现实的无奈。
“没错,宏海拨经费建立这个剧组完全是看中我的热度。”林亦溟显得很淡然,“等这一阵过去了,自然会将我踢到一边。”
见这态度,两个女孩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嘲讽,暂且安静了下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加应该抓紧时间,利用它去干点正事。”林亦溟接着说道。
“所谓的正事就是开面对面会议?太老土了。”男生不耐烦地在胸前交叉起双臂。
“我知道,现在大部分剧组都只开远程会议,团队成员似乎只是彼此的人形工具。”她走到男生面前,直视着他说,“但只有面对面的时候,我们才会意识到对方是有血有肉的人,这是灵感碰撞的前提。”
“都说她是旧时代的代言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双胞胎姐姐同时打了个哈欠,另一边中年人已经在老爷车里睡着了。
“回溯过去是为了更好地直面未来。”林亦溟优雅地走到摄影棚中央,“相信大家都已经听说了我要革新忆影的计划,我想先听听你们对此的看法。”
打光板制造的舞台感让她想起自己刚毕业时的心境,这是选择来这儿开会的原因。她将经典老片的片段投射到破旧的绿幕上,气氛显得颇为怀旧。
她问:“你们觉得如今电影作品的最大问题在哪儿?”
姐妹俩不以为然:“说了就能改变吗?”几个男人则保持沉默。
如林亦溟所料,没人愿意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当一个问题没有被回答时,它就会默默地在人们的大脑里生根发芽。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姐姐催促道,“直接说我们要干些什么吧,反正我们也就是拿钱办事。”
“我可不是。”男生说,“我搞不懂为什么我会被分配进来,我在上一部电影里的表现相当出色。”
“但你得罪了上司。”吧台前的胖子低声说。
“别在我面前提起他!”男生狠狠踹了一脚弹球游戏机,把一旁的姐妹俩吓了一跳,“那老头儿思维狭隘,总让我按照他的模板做音乐,那我和AI有什么区别?”
机器发出一阵咣当咣当的响声,姐姐平复了一下,说道:“同意。不过你得有觉悟。”
妹妹接着道:“近几年都不会有好项目给你了。”
“所以我就活该沦落到这个什么逆浪潮?”
“讲真,这名字倒是起得挺文艺的。”
“嗯,我觉得没毛病。”
她们的嘲笑对象发生了微妙的转移。
林亦溟让他们吵闹了一会儿,接着拉回了话题:“我换一种问法,你们觉得宏海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男生气愤地回答,“思维僵化,阶级固化,创造力成了最没用的东西。”
林亦溟左手托着下巴,点了点头:“一百年前的好莱坞也是如此,这是大型企业垄断市场的必然后果。然而,当时有一群年轻人用他们特立独行的作品打破了这种局面。”
说着,绿幕上投射出一些黑白老照片。里面的年轻人穿着宽松的黑色外套,撑着黑伞,大多数时候都戴着墨镜。偶尔露出双眼直视镜头,显得格外纯粹。
“他们用廉价的摄像机、粗糙的镜头、散漫的故事情节来反击主流的电影模式,主张鲜明的个人风格、主观性,以及不按部就班的即兴创作。”
“噢,又开始说那些老掉牙的东西了。”男生看了看双胞胎姐妹,希望她们能做出回应。
姐姐瞟了他一眼后说:“我知道,他们提倡的风格名为‘新浪潮’。”
“这是课本上我唯一感兴趣的一节,”妹妹接口道,“但老师不这么认为。”
“你们有没有想过:当历史进入又一个轮回时,我们也许可以成为那群人?”
两个女孩若有所思,男生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摄影棚里终于安静下来。
“巧合的是,我们现在也有一台廉价的机器。”说着,林亦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立方体,底部是黑色塑料,上方则是完全透明的。
“这是自动化部门去年研发的电影制作AI。只要对它讲述故事,它就会在庞大的影片库里挑选出适合的画面,剪辑制成新电影。这么一来,我们不需要聘请摄影师和演员,也不用花重金去购买老电影的版权,就能得到最基础的视听素材。别看它被公司淘汰了,只要再更新几代,这种AI就会成为未来量产电影的制胜法宝。”说着,她将立方体举起来让大家看,“我们的第一项任务,是每人用它制作一部简短的传统电影。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后期制作和情感摄取。”
男生一听,立马怒了:“你要我们用这拍片?”
“AI和机械一样,只是一种工具。”她回答,“重要的是你如何利用它。”
“没门儿,绝对没门儿!”
她知道该怎么对付暴躁的年轻人:“人们对AI的否定往往来自恐惧,害怕它们有一天会超过自己。”
“谁说我怕了?!”
林亦溟用激将法和男生战了两三个回合后,男生第一个接过立方体,对着它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
“影片的主题是‘陌生感’。”林亦溟说,“其他一律没有限制。”
对于这个抽象的主题,大家表示不解。于是她补充道,忆影从发明之初强调的就是沉浸体验,其中最关键的步骤是建立“熟悉感”。既然要反其道而行,他们团队就应该追求彻底的“陌生感”。
“回想一下,你们平时在梦醒的时候、醉酒的时候,或是忆影结束的那一刻,是否会有这种感觉?”她循循善诱,“感觉灵魂出窍,像旁观者一样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这是我的人生吗?”
听到“醉酒”两字,那位中年人动了一下脑袋,醒了。他迷茫地环顾四周,好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会,会有一种和这个世界很不熟的感觉。”男生迫不及待地回答,“为什么会和这个人在一起?为什么会做着这份工作?为什么突然对喜欢的游戏提不起兴趣了,听到喜欢的歌也不感动了?经常这样。”
“有时我会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姐姐思忖道,“应该说,是我被放到了错的世界。”
中年人听完这些,又倒头睡了过去。男生则像是来了灵感,深呼吸了一下,沉默了两分钟,然后以一种深情的口吻对那个透明的立方体说:
“我很爱她,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一生挚爱。”
AI随着他的描述运作起来,小幅画面出现在透明的立方体内部,再投射到绿幕上。
“她是我的前前任女友,回想起来依旧唏嘘。一个月前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在……”
摄制机的云盘中存储着宏海集团的所有影片,可以通过算法寻找和描述最匹配的片段,并将它们拼凑成新的剧情。然而,要将不同影片中的演员的相貌、声音,场景与色调统一起来,就需要复杂的算法进行优化。目前这个版本的机器只能优化几分钟的短片,再长就容易出现破绽。
“我们聊得很投机,当晚就确定了关系。本来以为这个人可以和我一起突破一个月的恋爱纪录,然而我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对我说出那句话。”
对AI而言,最困难的是进行人脸的优化。因为,人的大脑对脸部的识别尤为精准。在同样的误差范围内,观众可能觉得场景是同一个,角色的衣着也差不多,但面容却一直在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所有角色的面容都被弄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基本的表情。这应该算是这台机器目前最大的不足之处,但是对于强调陌生感的逆浪潮忆影,却是恰到好处。
“她竟然问我能不能给她永恒。”男生的语气中带着些难以置信。
一个朦胧的女孩形象出现在绿幕上,口型呈现出“永恒”二字,那缓慢的镜头推进带来一股哀愁气息。不过,AI理解的气氛似乎和男生想表达的不太相同。
“要知道,她已经二十三岁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从人类简史谈到了艺术哲学,可到头来她还是问出了那么肤浅的问题。我突然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可能从来都不了解她,不了解女人这种生物。或许永远都无法了解。”
他用拳头抵住下唇,故作深沉地咳了两声,表示自己已经完工。
“就这样?”姐姐问。
“就这样?”妹妹重复了一遍。
男生有点不自信了,忙给自己打圆场:“你们忘了我的本行是什么了,还没配乐呢!”
对此,林亦溟不做评价。她希望团队中的每个人都能打造属于自己的故事,那样短片就能以量取胜,适应不同群体,潜移默化地影响大众。但在此之中有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那就是引人共鸣的剧本。
正在这时,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嘴里不停地道着歉,说自己一不小心睡过了。等她抬起头来看见林亦溟,立刻吓得面容苍白:“对不起,我走错了!”
珍珠耳环和女孩的穿着很不搭,显得沉重又老气,就好像一个演员接了不适合她的角色。
“没走错。”林亦溟回答道,“这里就是103号摄影棚。”
(2)
“吉他,C大调,3/4拍,走。”
男生对着AI哼出一段旋律,不一会儿,立方体就给刚才的影片配上了相应的背景乐。
他不太满意,对乐器的演奏情绪做了要求。双胞胎姐妹则在一边指指点点,说他的这种表达方式AI没法理解。
林亦溟观察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然后来到吴琪面前。吴琪从进来开始就心神不宁,和谁也没打招呼,在角落里挑了一把小椅子独自坐着。
“你好像很怕我。”
“对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的嗡嗡声。
听说这两年公司员工越来越缺乏活力,很多年轻人都孤僻又闭塞,她挑选成员的时候专门调查了每个人的背景。这个女孩的性格评价是“开朗热情、乐于交际”,奇怪的是从上次许霖家到今天,她表现出的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林亦溟不喜欢这种给人贴标签的评价系统,但不得不承认,它的准确率比人类自己的判断要高很多。在座的其他人的表现都与评价相吻合,相互之间也如预期的那样有些小矛盾,但矛盾化解之后,大家可能会建立起相当不错的关系。只有在这个女孩身上出现了很大偏差。
“行政主管只说有新工作安排给我,没提到你也在这儿……”
“我让她别提。要不然你还会来吗?”
这时,旁边传来“当——”的一声巨响。吴琪整个人抖了一下,如同一只掉进陷阱的小白兔。
原来是男生完成了配乐,自信满满地播放了起来。刚才的影像配上躁动的摇滚与冰冷的电子乐后果然升格不少,爱情故事也多了几分未来都市的陌生气息。
这一次,双胞胎妹妹的反应好了很多,吧台边的胖男人也回头看了两眼。因为音乐太吵,醉酒的中年人被彻底吵醒,打了一个不满的哈欠。
音乐与情感的联系最为紧密,林亦溟没有挑错人。
“这东西玩过家家可以,”姐姐仍持怀疑态度,“但和许霖的忆影怎么比?就算你以前是出了名的情感演员,配上这种幼儿园水平的影像还是毫无胜算。”
“这个问题,我们的创作者应该有不同想法。”林亦溟转而看向了男生,“你觉得自己的作品有优势吗?”
“当然!”他得意洋洋地说,恨不得把音量调到最大再放个十遍,“这是我的电影!这就是最大的优势。”他笑得露出了大门牙。
姐姐给了他一个白眼,林亦溟却说这就是她找到的答案:如今电影作品的最大问题在于隐藏了“创作者”的个性,而这可能是他们力挽狂澜的关键所在。
对于这个观点,她阐述道,无论感官电影还是目前的忆影,背后都没有导演、没有想表达的主题,只是一味地追求沉浸式体验。观众误以为自己是影片的主人,仿佛拥有了千百种人生经历,实际上只是被动地接受别人调配好的情绪盛宴,每一种情感都是预设好的、成形的、封闭的。他们无须思考,也就失去了与影片对话的权利。逆浪潮要做的就是把主动权还给观众。
对此,吧台边的男人有不同意见。“没有创造力的时代,本就需要封闭式的作品。”他舔了舔嘴唇,格外认真地说,“这是社会的潮流,我们无力改变。”
“也许吧。但不试试怎么知道?”林亦溟把立方体放在聚光灯下旋转,晃动的光线向墙面投射出光斑,“忆影是栩栩如生的梦,而我们要创造一种‘清醒梦’。”停止转动后,光线透过立方体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男人说:“清醒状态下人很难调动情感,至少对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很难。”他眼睛不离双手,和人说话就像在自言自语,“忆影的第一步‘引导处理’,就是将清醒扼杀在摇篮里。”
“就是啊。”姐姐同意道,“要是观众能自己思考,哪还需要那么复杂的放映机?”
“所以,我们要激发的不是普通的清醒状态。”林亦溟回答,“而是一种过度的清醒,一种令他们自我怀疑、自我反思,最终找回自我的清醒。
“我们可以让大脑保持兴奋状态,其中的原理就和喝咖啡可以提神一样简单。我们也可以在影片中留白,或者制造噪音,用这些瑕疵提醒观众:这是别人写的故事、别人施加的情感,如果他在乎自己的感受,就该自主思考。”
男生皱了皱眉,用表情抗议这种过于复杂的描述,女孩们则质疑,在忆影的精髓之上反其道而行,这种东西还能叫忆影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得追溯历史。”林亦溟动了动手指,绿幕上播放起古老的无声电影,“164年前,电影诞生。又过了32年,电影从默片时代跨入有声时代。你们可能不知道,当时包括卓别林在内的大师一致对此表达了担忧。”
接着,幕布上的电影变成了世界上第一部 有声片《爵士歌王》。字幕却出现了这样的语句——“有声片是对电影艺术的破坏”“这是其他艺术史上从未有过的大灾难”……
“这场争论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她转了转手指,画面迅速滚动起来,无数黄金年代的经典电影一晃而过,“有声电影蓬勃发展,取得了比无声电影更高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