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老师撕碎了手中的文件。其中一张碎片落在他跟前,上面写着“申请书”。
此时教室里还有没有其他人,他记不清了。窗外的草木、室内的桌椅,全都消失了。记忆中,那是一个绝望的成年人与一个绝望的孩子的对峙。
“总要有人为你揭穿假象。”
班主任一把夺过Vera,指着她失去眼睛的部分说:“看着这个地方。”接着把残留的线头拔下,露出一个小破洞,“你指望在这里面找到生命?找到灵魂、艺术?”
她把剪刀插进破洞,咔嚓一刀……再一刀……他眼睁睁地看着Vera的面容被剪碎了。藏在那温暖笑容背后的,是一团乱糟糟的灰白混杂的棉花。
那一刻,世界变得陌生,他心中的黑匣被打开……
他开始用破坏的方式来寻找真相。
拆开八音盒,原来芭蕾舞者只是跟着磁铁旋转;掰开小火车玩具,原来里面一个乘客都没有;拆开时钟,他发现时间只是一堆人造的齿轮。
最后,他剖开了小鸟的肚子,看见了血肉模糊的模样。过了几天,尸体发出恶臭味,长出蛆虫。原来,生命的内部爬满了虫子。
这时,他听见开门的声音,是妈妈回来了!他冲过去抱紧她,终于再次感觉到了温暖。他哇哇大哭,泪水弄脏了妈妈的衣服。但妈妈没有责骂他,也没有推开他,只是轻拍着他说:“傻孩子。”
那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完全不像他妈妈。他感到一阵战栗,抬起头,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这大概是吴琪第十遍看《陌影》预告片了。虽然对这些情节倒背如流,但每到结尾处她还是会和小男孩一起瑟瑟发抖。
看完后,她跑到书房门口张望,想看看许霖有没有动静。见门紧闭着,就只能下楼去客厅里打发时间。
客厅壁炉的右侧放着一把暗红色的沙发椅,上面铺着织有复古花纹的织毯;左侧是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一座铜制的古董钟,指针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壁炉上方两侧挂着树枝形状的壁灯,虚拟的火光闪烁着,映照在中间的宗教画像上。
吴琪呆坐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端详起每一件摆设。总觉得哪里有点变化,但又说不上来。除了那个奇妙的夜晚以外,她没怎么在这个房间里待过,因为装饰实在太压抑了。
她又环视了一周,视线最终落到了古老的壁炉上。它的结构有点复杂,最外面是一层雕花的木架,中间铺着青花瓷瓷砖,最里边则是锈迹斑斑的铁艺烧炉。除了下方的火光是虚拟的,其他装饰都是罕见的真材实料。
与之相比,她对那一晚的回忆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林亦溟突然到访,和许霖剑拔弩张。他们的分歧表面来自忆影,但实际又似乎不止于此,两人之间似乎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深深纠葛。
然而,短短几小时后,许霖就对她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女孩做出了无声的告白。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吴琪起初不敢相信,忐忑不安了好几个日夜。她想过是自己会错了意,或者这根本就是个恶作剧,直到许霖用温柔的微笑打消了她所有的疑虑。
“珍惜爱的能力,太多人没有这份幸运。”她对自己说。
于是,吴琪不可自拔地陷入其中。
要说有什么能把她暂时唤醒,那就是聊天群的“哔嘀——”声了。每次响起,就意味着她又成了网络暴力的对象。
搞笑视频、鬼畜剪辑、各种八卦猛料拼凑成的文章,绯闻曝光后短短几日,她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女主角”。而那次逆浪潮的面对面会议,更是在无数人的添油加醋下变为“一场女人间的世纪对决”。只要每个人贡献一点点想象力,任人编造的故事就会形成一百个不同的版本。
八卦历来如此,但更可怕的是AI高效的总结功能。它会不断挑选出最受欢迎的段子并传播到其他群组,这些段子像滚雪球一样形成最博人眼球的夸张剧本。例如许霖的新女友眼里只有钱,在前妻面前耀武扬威,还恬不知耻地说只有给了钱她才肯离开。
或者,林亦溟为了报情仇而假公济私,组建了一个莫须有的忆影剧组,为的就是把这位新女友找出来当众羞辱。结果大快人心——新女友哭哭啼啼地逃跑了。
在所有版本中,吴琪成了一个人人喊打、毫无下限的“小三”。没有人关心实情,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因为自己也曾是看客中的一员。唯独不同的是,那一个个闪来闪去的头像、一句句七嘴八舌的谈论、一双双戴着有色眼镜的眼睛,此时都针对着她。
她只好把群系统的声音和3D动画效果一齐关闭,只剩下最基础的文字展示,这样世界才能恢复片刻宁静。接着,她通过新闻检索找到了消息源头,果不其然又是“鹦鹉”。可是,参加那场会议的只有几个人,是谁把消息第一时间透露给了这位八卦之王的?
不管怎样,得赶紧提出调职申请才行。
只是,理由该怎么写……
“一个人嘀咕些什么?”
吴琪一回头,发现许霖已经出现在自己身后。
“我在想……”
幸好,许霖不知道那些八卦的事。他很抵触现代通讯方式,和外界的一切联络都通过监制李沐虹,就连她被调去当林亦溟手下的事都不知道——不止吴琪不敢在他面前提那个名字,别人也不敢。
“我是在想《陌影》为什么那么难修复?”她看了看时间。他又连续工作了十多个小时,而她自己已经习惯了在漫长等待后享有一点点共处的时光。
“这个,说来话长。”他想了想,“简单来说,因为真实忆影是超越理智和逻辑的存在,所以只能通过灵感来捕获。”
他可能意识到这个回答并不“简单”,于是打起了比方。他说普通忆影里的情感刺激模块就像是以前的电影配乐一样,导演可以用旋律的起伏来改变观众的情绪,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可是,真实忆影是大自然的产物,这种混沌和有序的结合是没有规律可言的。他只能从不断积累的情感库里寻找素材,平均每一千条素材中只能挑选出一条合适的用作修复,就好像雕塑家要遍览整座大山才能找到一块完美的大理石。
“就不能用摄忆机再扫描一遍你的大脑吗?”吴琪问,“我猜,《陌影》就是你的记忆吧?”
预告片里小男孩的经历太过奇特,不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回忆。毕竟,海边小镇和那些玩具都是核灾难前才有的事物,所以她推测那些记忆来自某个人小时候的奇思妙想。
这样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她觉得非许霖莫属。
“我没有那么特别。”他立刻否认了,语气上听起来有些遗憾。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迫不得已,的确可以扫描我自己……”
吴琪纳闷了:“这记忆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一名杀人犯。”
杀……杀人犯?她想起预告片结尾处孩子看母亲的那个眼神。该不会他把自己的母亲给……
“他拥有我所见过的最丰富、最强烈的情感。”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谈及恋人那样描绘一个杀人犯的大脑,“那种情感能深深植入每个人的心。”
她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壁炉上的宗教画像。圣母表情平和地抱着圣子,这一幕本应让人感到祥和,那孩子的表情却有点诡异。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等一下。她突然想了起来,之前壁炉上方明明是一面镜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画?她本来都已经习惯这座古宅了,可此刻这里又显得阴森了。
“难以用语言形容,等《陌影》完成之后你就会明白。”说到这里,许霖皱了皱眉头,“但也可能再也完不成了,得看情况。”又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很犹豫。”
“你不是说只剩最后几个片段了吗?”
“嗯,但脑学社不会放过我的。在完成之前,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地阻挠。”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如果终究斗不过他们,倒不如先一步将资料库销毁,这样他们就会对我失去兴趣。”
吴琪对他有这种窝囊的想法感到惊讶。说来奇怪,许霖这几天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忧虑。他瘫坐在沙发上,在她面前表现得非常随性,就像相处了很久的家人。
“可是,真实忆影是人类的希望,不是吗?”
“也许吧。”他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腿上做出沉思的姿势,“自核灾难以来,人类的发展速度不断放缓,一些科技和文化领域已经开始倒退。从脑科学的角度来看,这和我们极其匮乏的生活经历有关。”
他说得很平静,吴琪却心一沉,又想起了父亲。父亲过去就是没日没夜地和程序打交道,无数行代码把他变成了一串枯燥的字符。
“真实忆影的初衷是在人们脑中建造一个基底,注入情感丰富的回忆,这样做或许能让人心重现过去的好奇与憧憬。”
“所以,怎么能轻易说放弃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脑学社到底有多可怕,可是如果关系到人类的未来……”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我知道,这是个很自私的想法。”他苦笑道。
“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她也不相信自己竟敢对许霖这么说话。
然而,他却一点也没生气,只是带着歉意说:“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吴琪愣住了。
许霖拉起她的手,她顿时一阵脸红。可与此同时,吴琪心里隐约觉得,他含情脉脉的眼中映照出的并不是自己。
这时,许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米粒一样的小东西,贴在她无名指的指尖上。她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好像被很细的针扎了一下。
“这是什么?”
“这是你给我的感觉。”他像调皮的孩子般笑了笑,解释起自己给她注射的这一丁点试剂。
“它叫作催产素,是爱情荷尔蒙中的一种。它能够唤起依恋的感觉,增加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和别的荷尔蒙不同,它不像苯基乙胺那样会产生触电感,不像多巴胺那样会产生兴奋感,也不像去甲肾上腺素那样会让人怦然心动,而会产生一种平和的安全感。”
吴琪再次被这位古怪的男士弄得哭笑不得。许霖的工作需要他每天沉浸于高强度的情绪体验,有时连在睡梦中也无法平静。或许他真的很孤独,很需要安宁的感觉,这让她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
重拾自信的她说话也有了活力:“别担心,我和你一起对付脑学社。”
他无奈地笑了笑:“对那样的组织,你又能做什么?”
“前几天,林亦溟组建了一个名为逆浪潮的剧组。”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个名字。
“我听李沐虹提过。”他取下眼镜,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了深咖色的绒布。
“他们的原理我是不太明白啦,说什么要重塑‘第四面墙’。”她绕了个圈子,紧张地关注着许霖的神情变化。
“过去电影界有一种理论,说是要打破第四面墙,即舞台与观众之间的那面‘墙’。”他专心致志地擦着镜片,脸上没有丝毫涟漪,“但我的工作应该是打破第五面墙,即在观众心理层面上的那面‘墙’。”
吴琪深吸一口气说:“其实上周四,我去参加了他们的……”
“当—— 当 ——”下午两点的钟声敲响。
“或许我可以借这个机会……”
许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似的,僵直地坐在那里,这个奇怪的习惯一点也没变。然后他站了起来,梦游似的缓缓走向门外,嘴里念诵着:“当现实翻折过来,严丝合缝地贴在我们长久的梦想上,它便盖住了梦想,与它混为一体。如同两个同样的图形重叠起来,合而为一……①”
(2)
周四,吴琪准时出现在上次的摄影棚。
她躲在角落里暗暗观察,发现比起初次见面时的火药味,成员之间的关系和谐了不少。资格最老的陆勇虽然没有参会,但也捎了个口信说有合适的作品就尽快传给他。
会议一开始,双胞胎姐妹就迫不及待地展示起了她们的影片。为了充分显示自己的实力,姐妹俩吸取了Anti的“教训”,提前一晚完成了AI制作和最拿手的后期特效,还请林亦溟为她们演绎了相应的情感。
全员戴上放映机。第一部 真正意义上的逆浪潮忆影开始播放。
一开始,吴琪就感受到了林亦溟描述的那种“过度的清醒”。她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意识到自己正作为一个旁观者观看别人拍摄的影片,她很清楚一切都是虚构的,与她自身无关。这样的结果必然是代入感大幅下降,她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幕布上出现广袤的原始森林。镜头从高空俯瞰,不断前行,深深浅浅的绿色树木组成一幅沁人心脾的拼图。
盘旋,俯冲,飞快穿过树冠进入森林内部,就好像穿过柔软的绿色云层,来到一个包罗万象的新天地。
“这是老鹰眼里的世界。”妹妹得意地说。
“嘘——别给他们提示。”姐姐阻止了她。
飞天遁地,镜头从空中突然坠入黑暗的洞穴里,然后匍匐前行。
过了一会儿,一只颜色奇怪的老鼠出现在前方。它的眼睛黑洞洞的,身体部分却发着暗光,而且越接近心脏的部分光色越暖。它在洞穴中谨慎地寻找着食物,触须与耳朵都敏感地抖动着。
吴琪推测,这段故事的主角变成了蛇。
它几乎没有视力,却有很强的红外线感知能力,以及迅猛的速度。镜头突然加速冲向老鼠,在即将吞噬老鼠的那一刻破土而出,回到了原始森林里。
此时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月亮,森林却像白天一样明亮。它能够看清树荫底下的花草,也能看见远处树枝上的小鸟。
“猜猜现在是什么?”妹妹悄悄问Anti。
姐姐不爽地啧了一声。
见她没有阻止,妹妹兴奋地自问自答:“是猫头鹰!它们夜视能力很强。”
Anti佩服地点了点头。
一闭眼,一睁眼,画面回到了白天。现在,世界被蒙上了一层梦幻的紫色,周遭的事物都显得非常巨大,一朵花就像一间可以栖息的小屋。它停留在灰紫色的花瓣上,黄色的花蕊显得分外明亮。
“这个我知道,”这次Anti抢答了,“是蜜蜂。”
“那你知道为什么画面发紫吗?”
他摇摇头。
妹妹得意扬扬地说:“蜜蜂眼中的色谱比人类的更广,包括紫外线光谱,这是为了方便找到花粉。”
“你们烦不烦!”姐姐忍无可忍了,“这短片的主题是陌生的视角,不是动物百科!”
她那高分贝的话音刚落,画面就开始分裂成泡泡的形状,先是几十个,然后几百个。每个泡泡中都展现着同一片树叶的不同角度。在人类的眼睛看来,相邻的两个角度之间几乎没有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