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学社到底是什么时候乘虚而入,将她带走的?为什么他从未察觉?
他打开摄忆机里的储藏盒。记忆薄膜由娇嫩的材料制成,被一张张夹在透明薄片里,记录大脑中所有与记忆有关的区域,每一张的大小就和一个苹果的横切面差不多。它们以最传统的物理方式储存着,可以抵御千年的时光,但缺点是无法抵抗最原始粗鲁的暴力破坏。
他只能用笨拙的办法将这些记忆薄膜一小片一小片地拼合,如同在拼合自己被撕得粉碎的人生。一些被损毁部分无法复原,只能通过收集类似的情感信息去加以修补,但修补过程很不顺利。
这些年来,他费尽心血收集了许多素材,可就像给人体移植器官会引起排异反应一样,给自己的作品移植上不够完美的情感,在他心中也会引起难以忍受的排异反应。
许霖举起两根食指,像交响乐团的指挥一样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房间里的仪器便亮起了幽暗的指示灯。他感到方才的孤独感得到了些许缓解,于是绕开废墟一般的书架,在铺着毛毯的长沙发上躺下。
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他必须忘记妻子。
等许霖回到客厅时,吴琪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看着她酣甜的睡脸,许霖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安宁,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从卧室里拿来一条毯子想为女孩盖上,却一不小心弄醒了她。
“哎呀!我不知道这沙发那么舒服,一躺下就……”吴琪慌张地解释,“我刚才看你脸色不好,有点担心,可是你进了书房,我也不敢打扰。”
古旧的摆设、昏暗的灯光,客厅还是刚才的客厅,但又似乎完全不同了。他突然觉得,这才是家的感觉。
“我刚才在书房里修复《陌影》,用的就是从你那儿摄取到的情感。”他对女孩有了耐心,解释道,“那儿放了些器材,遇上好的情感素材,我就想赶紧试试。”
“原来如此。”吴琪小声道。
“怎么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之前有同事传言说你在里面做什么……”
“秘密研究?”
“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古怪。”
“我没有!”她脱口而出,又有点心虚,“嗯……说实话确实有点怪。”
许霖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们才认识几天,此刻心里却有一种相伴已久的踏实感觉。
从小人们就称他“天才”,好像那是一类特殊人种。他可以借此轻松获得成就,进入最好的学校,得到同学们梦寐以求的工作,但与此同时,失败也变得不可原谅。
当他决定进军电影界的时候,昔日的朋友表面上对他报以鼓励,背地里却嘲讽不断,都期待着他的神话被打破。其实,他自己也期待着能摘掉“天才”的称号。
可是,忆影的成功让他重回神坛,他的心再次悬在了半空中。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人陪伴的踏实感多么宝贵。
吴琪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摊开掌心:“这……这珍珠耳环……”
接着,她意识到另一只耳环还戴在自己的耳朵上,想要赶紧摘下来。
“我不是故意要戴的,我只是觉得它们特别美……呃,这可不是理由,对不起……”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手忙脚乱,耳环却怎么也摘不下来。
许霖轻握住她颤抖的手,另一只手接过她掌心里的耳环。圆润的珍珠折射着柔光,有关它们的回忆在他脑中模糊,瓦解。
他为她戴上耳环,新的记忆在蒙蒙绿雾中展开。
第3章 R3逆浪潮
(1)
画面竟然动了起来,这出乎林亦溟的意料。
一条林中小径,被茂密的大树遮挡了阳光,只洒落下点点星斑。蜿蜒道路的尽头,深灰色的哥特式古宅渐渐显现。
这个角度看不到海,却能够听见阵阵海浪声。那声音的节拍有些反常,急促又杂乱,好像在竭力地掩盖着什么。
镜头在古宅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深棕色的木门上出现一对眼睛似的光点,它们互相旋绕着辨别来访者的脸部,一点细微差异也不放过。门没有自动打开,这说明许霖仍未信任那个女孩。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走廊里的猩红色窗帘进入画面,两侧墙壁装着带有玻璃罩的花形煤油灯,让人感觉置身一座深夜剧院。刚一入内,门又自动关上,锁扣扣起的声音格外响亮。看来,许霖对脑学社的恐惧比想象中的还要强烈。
他从前就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古宅的门禁系统只认他们夫妻俩的面容,就算宏海集团的高层到访也会被关在门外。不仅如此,这人每晚还要确认各个房间没有异样后才能安心睡去。后来,两人开始为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争吵,这种改变令他难以接受,于是他从细枝末节中寻找原因,疑心病也越来越重。
或许是因为当时太年轻,她非但没有妥协,反而变本加厉地表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上演了一场对过去彻头彻尾的反叛。
现在的林亦溟披散着头发,穿着舒适的棉麻布衣服,率性地点燃一支烟,酸涩的烟草味中略带一丝甜味。老式香烟在当下几近消失,她只有在心绪不宁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抽。
感官记录仪里传来了女孩轻柔的声音:“累吗?歇会儿吧。”
她皱着眉头,用食指掸了掸烟灰。
镜头转向客厅墙幕,《蝴蝶梦》的黑白画面神秘又优雅,女主角手足无措地待在偌大的古宅里,在每个镜头下都如履薄冰,忧郁的脸庞如陶瓷般易碎。
许霖真是一点没变,喜欢在忆影上映之日重看一遍原片,进行一下自我批判。
“希区柯克擅长制造悬念。一句台词、一个表情,足矣。”
女孩试着理解老电影的经典之处,但也婉转地表示现代观众很难沉下心去看。对此,他的回答是,一成不变的生活让情感失去了用武之地,人们变得麻木。因此,过去观众能够自发产生的紧张、期待、关切等心情,如今必须由情感刺激来辅助产生。
“有件事我一直好奇。”女孩钻进他的怀里,“为什么你这么爱拍悬疑片?”
“安全感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他轻抚着她的头发,“观众一旦失去它,神经系统就会高度敏感,观影体验也会成倍增强。”
墙幕上,《蝴蝶梦》的男主角驾着一辆老式敞篷汽车,在风景优美的公路上急驰。不谙世事的女主角笑得像个孩子,兴奋地说:“我希望能发明一种瓶子,把记忆像香水一样装在里面,让它永远不消失、永远保持新鲜。什么时候需要,我就把瓶塞打开,回到甜蜜的回忆中去。”
许霖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和过去的那些大师比起来,我的作品一文不值,但我希望忆影能成为这样的‘香水瓶’。”
听到这儿,林亦溟用力吸了口烟,吐出漂亮的烟圈。这是十年前她对他说过的话。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所希望的永不消失的“香水”其实是一种慢性毒药。
为了防止全人类都受到这种毒药的侵害,她在三年后重回这个噩梦之地,做了充分的准备去和许霖见面。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她的剧本发展下去。他显得过于冷静,仿佛两人之间的事已是上辈子的记忆。
狰狞的面目、咆哮的海浪,水滴似的圆珠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伴随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化作红色的粉末……她不想拼凑这些记忆碎片。
“哔嘀——”提示音提醒她独处时间结束。自从回到宏海,她就忙于各种应酬,成为焦点人物、发表备受争议的观点、制造应接不暇的花边新闻,这些都是快速获得公众关注的捷径。
林亦溟瞥了一眼来电信息,皱着眉按下了接听键。
“终于想起我了?”伴随着这开场白,一个男人的全息影像投射在了房间中心。
“别搞错,是你打给我的。”
“哈哈哈——”男人发出夸张的笑声,“你真是一点都不配合。”
他高高瘦瘦,穿着花哨的条纹西装,上衣口袋里还塞着一条暗红色的礼巾。他给自己起的绰号同样浮夸——“白龙”。林亦溟和他认识整整十年,从没听说过他的真实姓名。
“那天我可是按照你的吩咐,乖乖等着看好戏,见你走进那栋宅子的时候我可兴奋了。结果呢?咳!”他做出一个夸张的失望表情,“你带去许霖家的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哦,感官记录仪。”他对着镜头挤眉弄眼地说,“说明书上说这玩意儿连最细微的感觉都能捕捉到。我还以为你们夫妻重聚……是要给我展现多精彩的场面呢。”
“感官记录仪只是在普通摄像头上加了一些感应器,再以算法模拟出人的感官体验。”她冷冷地回道。
“原理不重要。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哦对,精彩的场面!”他用舌头舔了舔下唇,“你却给我看了一场无聊至极的对话。不不,错当然不在你,在许霖。”又摊了摊手说,“和两个女人共处一室还臭着脸,我平生最讨厌这种故作矜持的家伙。”
想起那天的情况,林亦溟不禁自责,那个女孩的出现让她乱了分寸。她没有想到会牵涉无辜的第三人,几次劝退无果后只能草草放弃。说到底,还是自己觉悟得不够彻底。
她不耐烦地回答:“我事先跟你说过,那天会发生什么我也没有把握。”
“但你也说过如果计划顺利,那种体验会让我终生难忘。”他用手搓了搓自己的下巴,露出期待的表情。
看着像有多动症似的白龙,林亦溟觉得找他帮忙实属无奈。
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头脑灵活却终日游手好闲。其父是宏海集团的董事之一,为了给他找点事干,只能把最不需要操心的剧组交给他管理。于是,白龙就成了她和许霖的顶头上司,也是她在宏海最有资源的朋友。
“人生要留点悬念才有意思,所以我不会问你的计划是什么。”他跷起二郎腿,把锃亮的皮鞋在镜头前晃来晃去,似乎是想向她证明自己对古老的东西也很有研究。
“不必问,反正都已经失败了。”她说话的同时,一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
“可你已经有了新计划,不是吗?”白龙改变了语气,略带严肃地说,“看得出来,你在犹豫。但只要是你想做的,你一定会付诸行动。”说完,他咧开了嘴。
林亦溟挥手关闭了视频影像,只剩下声音,她一直觉得古人的电话是一种精简优雅的发明。
“嗯?这么大反应,是被我说中了?哈哈哈——”他又发出标志性的笑声,“我就说嘛,亦溟,你就像一部有趣的电影,比许霖的那些矫揉造作的东西好看多了。”
没有了画面的干扰,林亦溟脑中顿时浮现出白龙二十出头时的模样。如果不用搞怪表情折腾自己的脸,他的五官其实比许霖更英俊一些。
“三年过去了,我以为你会稍有些改变。”
“怎么变?变成秃头吗?要是穷一点倒真有可能。去年我的发型师就火急火燎地给我安排上了毛囊焕活手术,说是要保住我的发际线。”
“我指的是你的事业。”
“事业?哈哈哈——真像是你会说出的话。那个老头子永远不会把公司的实权给我,更何况,他的人生我已经看到头了,那不是我要的。”
“你想要的是什么?”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似乎对方在认真思考。他很少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但记忆中有那么几次他表现出了惊人的洞察力,好像那些玩世不恭和油嘴滑舌都只是伪装。
“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带着感官记录仪来见我。”他不知做了什么样的鬼脸,接着发出一阵奸笑,“我会让你记录下人生中最 —— 美妙的时刻。”
林亦溟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她身着轻便的现代服饰,出现在废弃的摄影棚,没有厚重的妆容,头发随意扎于脑后。摄影棚里堆满了具有年代感的电影道具和她之前夸张的复古造型更般配。不过,那些衣装只是对自己过去的模仿,既然计划失败,也就不必再继续了。
时间差不多了,她扫视了一下摄影棚,一共来了五个人。一个精壮的中年男人坐在敞篷老爷车里,双腿跷在方向盘上,眼神迷离地看着周围。一对双胞胎姐妹兴奋地站在弹球游戏机前,这是摄影棚里唯一一件能够使用的道具——玩游戏机的前提是她们要有一元的旧硬币。
旁边一位帅气的男生在帮她们研究怎么启动游戏机,不过研究了半天,还是采用蛮力。他使出浑身解数拍打游戏机的外壳,这气力他在健身房里怕是从没使出过。
剩下还有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驼着背坐在吧台场景前,盯着整排整排的道具酒瓶发呆。他嘴唇很厚,眼睛小小的,可能是因为脸上的脂肪比较多,看不出实际年龄,只有下撇的嘴角显得严肃又老成。
在这些废弃道具的中间摆放着一些传统电影的摄影器材,例如停在轨道上的摄影机、各种大小的打光灯,最扎眼的是一幅绿幕背景。
“回想起来真是讽刺,”中年人脸颊发红,醉醺醺地说,“绿幕和特效曾经把实景道具打入冷宫,但你们大概不知道,那场核灾难过后,人们就极其厌恶特效电影,于是实景拍摄复兴过一阵。”接着掐了掐手指,“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怪不得会有这么个鬼地方。”男生说。
“人啊,就是喜欢瞎预测。当时说电影最终会回归真实,最极端的时候……嗝——”
“道具里的酒,你也喝?”
中年人清了清嗓子,举起酒瓶子又喝了一口。“那不过是传统电影的回光返照,没过多久它们就和绿幕一块儿被扔在了这里。”他晃了晃脑袋,总结道,“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事物……嗝——”
“也不会放过我们。”林亦溟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们面前,宽松的裤腿垂坠在脚踝上方,显得干练利落。她微微昂首,用稳重有力的口吻说道,“欢迎加入逆浪潮忆影剧组。”
“来得倒挺准时。”双胞胎姐妹长得很像,只能通过发色来辨别,染着紫发的这个应该是姐姐,“硬是约到这种鬼地方来开会,我还以为宏海看我们不顺眼,要杀人灭口了。”
“没想到比这更惨,是被分配到了顶级流量王的手下。”粉色头发的妹妹和姐姐一唱一和地说。
“一个过气演员,一回来就想拍什么划时代的新忆影。”
“呵呵,我们真是中了头彩啊。”
“没办法,谁让KPI和作品流量直接挂钩?人家看不懂我们两姐妹的作品,我们只能被贬到这种剧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