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的事,他比身边的人都更晚知道。当消息传来时,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这个女人利用媒体欺骗了所有人,说自己隐退是为了研读脑科学,还得体地回避了两人之间的私人问题。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许霖感到四面受敌,彻夜难眠,但时间紧迫,他无暇参与那些关于忆影的口舌之争,只一心投入工作。
没想到此刻,她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应当立刻拆穿她,警告她永远不要再来。然而,这张许久未见的面容让他产生了犹疑。
“多项研究结果表明,真实忆影会在观众的潜意识中留下痕迹,可能是某个想法、某种认知,甚至是虚构的记忆。这种高度逼真的忆影跳过了情感演员这一中介,直接扫描当事人的大脑,将强烈的情感呈现给观众。这有多么危险,我想我最有发言权。”
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着装风格都毫无偏差。
“毕竟,我是世界上第一个情感演员,十年前就用上了你的摄忆机。”
她坐在靠近壁炉那一侧的沙发座椅上,和以前的习惯一样,身子只接触到椅面上的一小部分,姿势优雅挺拔。
许霖不禁自问,是否有这种可能:眼前这个正是他如假包换的妻子,只不过脑学社偷换了她的记忆、操纵了她的想法?
理智告诉他这种可能性极低,记忆替换的技术还不成熟,无法将一个人的想法彻底改变。但他不愿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
“既然有正式的研究结果,你们散布假消息的目的是什么?”他尽力保持冷静,手指关节却因为紧紧抓住椅子上的扶手而发白,“我很清楚真实忆影的情感强度需要控制,之前放出的预告片强度仅为三级,不可能造成你所说的伤害。”
他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如果只是替换了记忆,人格不会改变,他对她了解至深,一定能够察觉到蛛丝马迹。
“哦,你说那件事。我承认,媒体报道总会夸大一些。”她高傲地挑着眉,毫无歉疚之意,“不过这事我们也没瞎编,的确有个孩子看了以后精神失常、胡言乱语,还画了一些古怪的东西。”
“特例不能说明问题。”他说,“人脑有能力分辨现实与虚幻。”
“但人心却渴望被欺骗。”她身子往后倾斜,下颚微微抬高,看他的眼神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乐观的人喜欢看积极阳光的影片,对现实的阴暗面视而不见;悲观的人执着于哀愁阴郁的影片,告诉自己人生没有希望;偏执的人放不下自己的执念;多疑的人可以凭空捏造一套阴谋论。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逃避现实,而你给了他们一块完美又无形的布来蒙住双眼。”
“任何媒介都是如此,不论小说、电视还是电影。其中,只有忆影可以控制情感强度。”许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如果你们真的只是在意这一点,那么不用担心,下一版放映机我会加入更安全的强度控制功能。”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女人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好像早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在这个逐利的社会,你的发明一旦投入商用,掌控权便已拱手让人。人都是贪婪且缺乏自制力的,公司更是如此,观众也一样。”
他未作回答,因为眼前女人的一个细节激起了他心中的希望——她捋了捋耳后的秀发。那略微低头、稍稍侧身的姿势,那食指弯曲、停留在发丝上的时间,还有那短暂放空的眼神,停滞片刻的长而浓密的睫毛。这些也可以模仿吗?
他不能轻易下定论。大脑对事物的判断并不像普通人以为的那样富有逻辑,常常会因为情感的影响出错。尤其是自己的大脑,在多年高强度的情感刺激下已经说不清是太敏感还是太麻木,总之比一般人的更不可信。
“你说过,记忆的可塑性很强,它不是单纯的记录,而是一种构建。”女人继续说道,“一旦掌握了构建的方法,操纵人心就会变得易如反掌。”
“操纵人心,这就是脑学社的目的。”许霖双肘支撑在大理石台上,感到一丝凉意顺着手臂钻进心里。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否认,却在发出声音之前收了回去,只留下一抹阴森的冷笑。
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短暂的寂静让窗外滂沱雨声显得突兀,就连持之以恒的海浪声也被吞没了。他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希望上天能够切断他的理性。
那样,他就能相信是深爱的妻子回来了,他就能将她拥入怀中,倾诉长久的思念。
可是,他爱上的从来都不是林亦溟的外貌,而是那颗独一无二的大脑。妻子以前不喜欢这种表述,说他只懂大脑、不懂浪漫。
“回去告诉你的同伴,我只是个导演,对控制人脑没有兴趣。”
“哦,是吗?”
这怪声怪气的回答令他不安,于是他站起身来避开她的眼神:“研究忆影的人越来越多,你们为何针对我一个?”
几秒后,她说:“你知道答案。”
答案?什么答案?三年来他有过无数种猜测,但从未得到过答案。这捉摸不透的话语令人毛骨悚然。
他对脑学社的了解还停留在学生时代。那时同学之间常常谈论脑科学界的黑幕,说那些违反伦理的研究课题背后有各种政治团体与财阀的支持,脑学社就是这样一个受到支持的神秘组织。
他不想成为那些人的工具,所以才早早地离开了脑科学界,来到影视行业这片“净土”。没想到,他们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盯上了自己。
“我……给你们泡了咖啡。”吴琪突然来到客厅,意外地打破了僵局,“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老式的咖啡机,还以为很简单,就学着电影里见过的那样冲泡。没想到……”她抱歉地笑了笑,举起手中的两个玻璃杯,里面盛着带有咖啡粉残渣的浅棕色液体。
“你怎么还在?”
女人凶狠的语气引起了他的警觉。自己所了解的妻子不会这般失礼。
“我……”吴琪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许霖,两人之间的气氛令她不安。她放下杯子,低着头准备离开。
“是我让她留下的。”他说。
吴琪露出惊讶的表情。
看样子,她多半以为自己陷入了爱情片的三角恋,但他无法说出真相,为此他感到很愧疚。
人们喜欢把生活当作戏剧,因为戏剧是完整的,有起承转合,有因果报应,而生活却并不如此。于是,每个人都在心中建了一座剧场,企图将生活戏剧化。然而,这些独角戏通常无法互通,于是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的剧场中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剧目。
“许霖,我们需要单独谈谈。”女人显得有些焦虑,顺手又撩了撩头发,“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她强调道。
这反应十分可疑,吴琪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女孩,她为什么要介意?这次的小动作,许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低头的角度、食指弯曲的弧度,甚至头发卷曲的形状……他开始发现细小的差别,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就是能察觉出不同。
“没必要。”他招了招手,示意吴琪坐在壁炉对面的长沙发上。
那女人冷冷地看着女孩,将一位妻子的嫉妒之情表演得惟妙惟肖。可惜的是,她不了解林亦溟,因此功亏一篑。
林亦溟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庸俗之处,更不可能对他身边的女孩抱有敌意。恰恰相反,她常说他性格太闷了,眼里只有她一个,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希望丈夫能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和她一样永远尝试新鲜事物,不被任何事物牵绊。
在厄运降临之前,他们经常为这些小事争吵,现在想来追悔莫及。
“我们稍后还有别的安排。”他冷静下来,坐到吴琪身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或许是情况脱离了预设的剧本,女人不再拐弯抹角:“一句话,我们希望你能停止忆影研究,包括对《陌影》的修复。”
果然,他们的真正目标是这个。许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考虑到许霖的性格,宏海破例允许他将忆影设备放在家里。但是,一旦停止研究,公司就会收回一切。到时候,这位新晋忆影导演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他多年积累的资料库,包括《陌影》里那段极为特殊的情感。
“如果我同意了,你就会让我的生活回到过去?”
她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试探:“只要你信守承诺,我们就不会来打扰你,或是……你身边的人。”说完,她瞥了吴琪一眼,使其瑟瑟发抖。
不出所料,这个伪装成自己妻子的女人是脑学社派来的眼线。纵然她们有千百处相似,但那凛冽的目光也已经出卖了她。
她应该很清楚这样的谈判起不到什么作用,却还是亲自上门,目的无非两个——如果能骗过他,就作为妻子与他共同生活,监视他;如果骗局失败,就作为一种威慑,让他知道真正的林亦溟还在他们手中。
妻子一定还活着。或许被囚禁在某处,或许一切安好,只是被删除了记忆。他必须这么相信,要不然就无法坚持下去。
“放弃吧,你们威胁不了我。”他轻描淡写地说。只要脑学社认定妻子是他的软肋,他俩就都不可能获得自由,所以必须打破这种预期。“忆影是我的一切,是我存在的意义。”他眼神坚定,表示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许霖,”不知为何,她郑重其事地喊出他的名字,“你还相信你的作品能拯救人类,能改变这社会吗?”并凝视着他,冷笑道,“你连真正的感情都不懂,却妄图唤醒全人类的感情,真是讽刺。”
不要模仿妻子的语气!他想要这么说,但必须忍耐。
没有人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妻子以前也常说,他的表情总是木木的,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悲伤,但当她握住他的手时就会感觉到温暖。
这时,吴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像个天真的孩子在安慰大人那样。
“我不想拯救谁,”他的语气变得出奇的平缓,“我只想建造一个伊甸园。”
突然,那个女人坐不住了。她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紧皱,没有了刚开始的沉着:“你还是这么固执,许霖!你小看了这个社会的法则,更小看了人性的弱点。技术从来都是被利用、被裹挟的那一方,从来都是!”
他不再应答。女人又说了一通,见毫无作用才停了下来。离开前,她取下自己的珍珠耳环,放在茶几上。
“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的礼物,我一直戴着,但从来都不适合。”
两颗珍珠在烛光的照射下显得温婉恬静,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为妻子精心挑选的那一对。温润的光泽让他想起了真正的、完美无瑕的林亦溟,这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机关。
一时之间,愤怒、恐惧与悲伤糅杂在一块儿,随着肾上腺素涌向全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许霖走向那个女人,紧握住的拳头不住地颤抖,那是压抑至极的怒火。
见此情形,她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更加盛气凌人,微笑中带着轻蔑。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吴琪怯生生地走上前来。
这个毫不知情的女孩想要缓和气氛,硬着头皮说了一些劝慰的话。至于她说了什么,许霖一句也没听清,只觉得自己像醉酒一般,所有声音、画面,当下、过往,都离他远去。
终于,那个女人也离他远去。
看着她的背影,许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接着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这些年,妻子每一晚都出现在他的梦里,又在清晨烟消云散。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看来,只有那个办法了。
“你还好吗?”身后传来吴琪关切的声音。
他回过头来,第一次认真端详她的模样。棕色短发,眉毛有些稀疏,鼻子小小的,脸形偏圆,眼睛也圆滚滚的,眼神里流露出的纯粹让他暂时忘却了痛苦。
他知道这女孩对自己产生了情感,但那只是虚假的情感,只要不再见面很快就会消散。真的要把她牵扯进来吗?许霖心中万分犹豫。
“回去吧,抱歉留你到这么晚。”说完,他挥了挥手,踩着暗红色的地毯上了楼。
独自来到二楼的落地窗前,用手指画一个圈唤出控制界面。落地窗自动打开,海风吹来恰到好处的温度与湿度,他的头脑终于恢复了清醒。
(2)
第一次见妻子是十年前,在传统电影博物馆的137层,希区柯克导演的展厅里。那时,古老的放映机正在播放他的代表作《眩晕》,亦称《迷魂记》。
影片中有一位相貌与气质近乎完美的金发女性。
镜头运用得精妙无比。她初次登场时,穿着优雅的绿色晚礼服,走过镜头里的黄金分割点,悠扬的背景音乐适时地奏起,门框将她包围其间,宛若一幅古典油画。
男主角警探被她深深吸引。然而,她却从高塔上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警探悲痛万分,不断幻想着她能够死而复生。终于有一天,他真的遇见了一位与她极其相似的棕发女人。
可是她化着艳俗的妆,谈吐举止也与金发女人有天壤之别。
他用爱情拴住棕发女人,并试图改造她:把头发染成金色,穿上高雅的套装,妆容也完全改变,如同他脑中的形象。终于,在蒙蒙绿雾中,梦中情人似乎回到了他身边……
许霖以它为蓝本拍摄了第一部 忆影,只因他和林亦溟的第一次对话曾谈及此——
“《迷魂记》的精髓在于女主角的精湛演技。”她评论道,“仅仅更换了造型,她就演绎出两个反差强烈的灵魂。金发冰冷神秘,棕发热情乖张,今天没有一个演员能够成功仿效。”
她当时已经是宏海力捧的新人演员,年龄比吴琪还小一些,稚气未脱,眼里闪烁着独特的光芒。
年轻时的许霖非常羞涩,只是委婉地表达了她或许能胜任这个角色的想法。然而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相反,她说道:“人类的进化是大脑的进化,除此以外的所有部分都在退化。我们的表情、我们的肢体语言,甚至我们的眼神,都不再像过去的人那么善于表达。”
她看着他的眼睛,严肃地说:“我觉得传统演员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两年后,世界首部忆影横空出世,片中所有角色都由林亦溟担任情感演员。她内心丰富而敏感,能够快速融入任何角色,好像她的大脑里藏着一千种人格,等待着不同电影将它们激发。她说,那是传统电影绝对无法带来的体验。
一个是才华横溢的新晋导演,一个是天赋异禀的情感演员,他们成了彼此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女主角。之后的每一部忆影,他们都将对方的身影代入其中,共同经历了各色人生。她是美丽的、无瑕的、缥缈的,就像梦境花丛中那只独一无二的蝴蝶。
许霖走进转角处的书房,那是整栋屋子里最安静的房间。只有这份安静能让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感受那些细微的情感拨动,想象神经元制造的神经递质如何像信使一样,在复杂的神经系统中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