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出你哪里不对,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但是,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吵架,我讲不出道理就会哇哇大叫,连你也拿我没办法。那时候你就会一脸委屈地跑到爸爸跟前,让他给你评理。”
听到这里,哥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咖啡杯差点儿弹了起来。周围的人投来诧异的眼光。
“能说的我都说了。”他在杯子上扫了一下指纹完成付款,“你听不懂,就会是下一个被淘汰的人。”说完便夺门而出。
此刻哥哥的表情和吴琪刚才回忆中的哥哥很是相像。如此愤怒,或许是因为他想起自己也曾有那样脆弱、那样依赖感情的时候。
此后,她又打了好几通电话,也尝试去他办公的地方,但都没有机会再说上一句话。事已至此,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回程列车上,吴琪问白龙:“人应该有决定自己何时死亡的权利吗?”
“当然。”
“那为什么每年安乐死的比例这么低?”
“因为他们都在为别人活着。”白龙在屏幕那一头啃着苹果说,“就像我那群没用的儿子。当我觉得活够了,需要他们推我一把的时候,他们一个都不敢。”
“你也想过要……”
“这把年纪了,总有觉得活腻了的时候。”他擦了擦沾满苹果汁的手说,“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想到哥哥说的法律盲区,吴琪一时没敢回答。
“我知道了,你又在想许安杰的事了,对吧?”
她顺势点了点头,意识到父亲的状况和他确实很相似。许安杰的作品中处处透露着死亡意志,宏海影业却逼着他活下去。
“我理解你的心情。”白龙说,“虽然以前我和他关系一般,但多年来还是很尊重他的。平心而论,一个不想说话的人被迫说话是一种痛苦,而一个失去了生活的人被迫去创造生活简直就是受难。”
“受难”二字让吴琪的心颤抖了一下。难以想象,活在以自己的痛苦搭建的无限重复的迷宫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说之前对许安杰的担忧都只是她单方面的猜测,那么从这位老人口中得到证实之后,她作为“帮凶”的罪名就再也逃不掉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让他安稳地离去吗?”
“只要他的大脑还有用,宏海就不会放过他。”白龙似乎很看不惯公司的做法,“如此珍贵的‘财产’,其他几家影业也在争夺,所以进入他的房间需要通过层层审批。唉,没人帮得了他。”
说到这儿,他眼珠子一转:“除非……”
“你有办法?”
“不,是我老糊涂了。”他回避了吴琪的视线。
“虽然你退休了,但你在公司里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吧?”她焦灼地问道。
白龙为刚才的说漏嘴补救道:“宏海能在激烈的竞争中活下来,就是因为健全的决策体制,不会让我这种人说了算。”他说完无可奈何地摇头。
“但是你刚才想到办法了,对吧?”吴琪没有放弃,“你说进入房间需要审批,但我作为引导师,离他就只有一墙之隔。是不是有什么我能做到的?”
没想到他却反问一句:“你这么在乎……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怎么可能!”她惊得汗毛竖起。
“忆影里的他,的确年轻又儒雅。”白龙感叹道,好像在怀念自己的青春岁月。
通话结束后,吴琪在列车上点了杯冰水,敷了敷涨红的脸颊。她反思了一下,发现自己过多地把父亲的事和许安杰的事串联在了一起。想到这里,她打开诊疗中心的监控平台查看父亲的情况,画面中的忆影治疗舱却空无一人。
不对啊,这个时候是他固定的睡觉时间。她检查了一下治疗舱的号码,是正确的;又切换到病人的定位界面,地图上找不到代表父亲的红点。
吴琪觉得不对劲,赶紧询问了值班护士,却被告知“病人已经被转院”。
转院?!
她急忙打电话要求核查,经过反复沟通,院方才说出真相。
原来,这是哥哥的所作所为。他把父亲私自减少营养剂的事报给了诊疗中心的上级部门,说他们对病人管理不周,导致父亲有生命危险。他还顺便揪出了一些其他法律漏洞,一并加以投诉。诊疗中心对此又气又怕,因此,当听说他想把父亲转去别的医院时,二话不说就开了绿灯。
“别的医院?哪家?”
“出于隐私保护,不方便透露。”
“可我才是他的办理人!”
“我们已将相关费用退还给您,与您不再有服务关系。”
不论吴琪怎么理论与恳求,他们都不同意把接收父亲的医院说出来,就连大致在哪个集区也不肯说。
她心急如焚,不停地给哥哥打电话,却只收到一条文字回信:“别找了,不在我们的集区。我已经把他安排在一家管理严格的精神病院,会承担所有费用,直到他寿终正寝。”
吴琪还是锲而不舍地拨打他的电话,想要听到哥哥亲口告诉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但他却躲在铁棺一样厚实的屏障背后,不给她一丝希望。最后,她只能发文字信息告诉哥哥:只要把父亲转回来,她保证自己能处理好父亲的事,绝不会连累他和妈妈。
没有回复。
再发。还是没有。
吴琪十分绝望,忍不住质问起他来。她挑明了说:“你脑子里想的全是怎么在集区里爬上高位,担心任何风吹草动会惊扰你的事业!劝说我回去也是因为能提升整个家庭的待遇!”
这种质疑有点效果。
哥哥回了一句:“要学会放下才能活下去。”
“可是,那样我们还是人类吗?”
吴琪点击发送,收到了自动回复:“信息发送失败,对方已设置屏蔽。”
在网络信号时断时续的长途列车上,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去联系她能想到的精神病院。然而,对方不是否认,就是跟她说“无可奉告”。不知打到第几百通电话的时候,她突然死心了,明白自己不可能斗得过精明的哥哥。
就这样,她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为他实现最后愿望的机会。
吴琪抵达宏海集区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引导室工作。过去几天的假期,是她以接下来一整年无休止的工作换来的,此刻必须第一时间开工。
为了忘记烦恼,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制作许安杰的忆影中,经历一个又一个恐怖的、离奇的、古怪的、迷离的故事,每一次许霖都会以各种方式置林亦溟于死地。然而,故事不断趋于雷同,公司给她的评分也越来越低,甚至一个月连一部合格的片子也挑不出来。上层领导要求她返工,这意味着许安杰也无法休息。
吴琪心力交瘁,实在没办法了,只能通过引导器对许安杰说:“求求你,给我一点新剧情吧。求你了,我们都想赶紧结束。”
于是,在那部忆影的结尾,许霖来到了一片茫茫大漠,不停地往前走。风沙遵循着某种轨迹扬起又降落,慢慢地积起沙丘。他不停地走着,走着,直到狂风将他吹倒在地。
他睁开双眼躺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沙粒一点一点地撒落、堆积,渐渐遮住了他的身体,只露出脸。他被埋在沙下,仍然呆呆地瞪着眼睛,仰望天空。风沙吹了又吹,覆盖了他的嘴唇、他的脸颊,然后是额头,最后只剩下眼睛。
他把眼睛闭上,被风沙彻底掩埋,仅剩的一点呼吸声也消失殆尽。周围只剩下狂风继续呼啸。
影片终于达到了公司的要求。然而,许安杰所表达的绝望已经沉重得压垮了吴琪。她给白龙发信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还是选择拨通了电话:
“请你务必告诉我让许安杰安心离世的方法。”
7
周日清晨,总部大楼里空空荡荡,格外安静。没有谁愿意浪费一周仅有的一天休息时间,最强的提神药片持续时间也就六天。
吴琪来到引导室。这天是她见到许安杰的第一百天。在他长达一百年的人生中,他俩的故事不过是很小的一个片段,虽充斥着不愉快的体验,但对她而言却意义非凡。她从未如此真切地体验过情感的震撼,或许一生都不会忘怀。
作为回报,她想为他做一件事,而他将永远不会知道。
“让他的大脑进入边缘状态,直到系统发出警报。”
吴琪回想着白龙的这句话。
“根据内部程序,需要有人对他的脑部情况做二十四小时监测。周日人少,我会安排由你负责。如果他的大脑不断产生无意义内容,处于边缘状态的时间持续二十四小时,系统就会生成一份鉴定报告,证明他不再具有忆影摄制能力。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处理吧。”
他惴惴不安地强调道:“你要想清楚,即使有我在,这件事还是有一定风险的。况且,这种衰竭状态迟早会发生在许安杰身上。你也不过是让它来得早一点。”
吴琪心情沉重地坐在引导器前,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她不敢透过窗户去看那一头的老人,她怕又想到父亲。
几十年后,等她也老去时,父亲或许还会在某个不知名的集区里忍受强制性的治疗,忍受虚假的记忆,忍受空虚的生命。如果她能早一点倾听他说的话……
这时,忆影里的话,许安杰的大脑所传达的话,都从她的记忆里倾泻而出:
“请你尊重我的意愿。”
“枯竭……枯竭……”
“只有尽力活过,为自己、为别人而活过,才能无愧于心。”
……
现实比忆影更残酷。失踪的林亦溟再也没回来,没有给许安杰任何选择和赎罪的机会。许安杰就这样停滞在人生的裂口,无数次重复自己犯下罪行、失去挚爱的过程,将它丑化,抑或将它美化,舔舐伤口,负罪前行,宛若困在炼狱中的魂灵。
是时候让他解脱了。
“这里是宏海警局一队。”吴琪下定决心,对着引导器说,“我们找到林亦溟了。再说一遍,找到林亦溟了。”
画面中出现一个光点,它像颜料滴到水里一样扩散开来,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圈。圈中有一个人影,正坐在地上。
“她已经白发苍苍,但是面容安详。她说,她有些话想让我们传达给你。”
镜头慢慢往前移动,光圈逐渐放大,人物轮廓也越来越清晰。背景里响起了海浪的声音。
“她让我们录下声音,便转身离开了。”吴琪用和风细雨般的声音重复道,“她说,有些话要传达给你。”
吴琪点开引导器里的语音合成功能,用之前忆影中林亦溟的声音作为数据,模拟出她说话的声音、语调,甚至呼吸的习惯。
“安杰。”
画面中的他坐在美丽的白色沙滩上,闭着双眼,感受海风。
“还记得我吗?”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里带着忧郁,头发在风中飘扬。
看着他年轻的面容,吴琪不禁有一丝心动。这种心动非常微弱,和忆影里的感情比起来,就像一只小小的蚂蚁踩过心头。如果说她真的爱上了什么,大概是爱情本身吧。她想要有机会去爱一个人,去感受甜蜜,去受伤,去得到爱的能力。
“我是林亦溟。我一切都好。”
听见这声音,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好一会儿没眨眼睛,好像在大海升腾的雾气中看到了什么。
“过去的事,不用放在心上。”她的声音既缥缈又庄重,“我已经……原谅你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泛起泪光。他纤长的睫毛沾上泪珠,就像海浪湿润了礁石上的青苔。
“我原谅你了。”吴琪缓慢而有力地重复道,“原谅你了,原谅你了,原谅……”
她看见许安杰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着林亦溟的容颜。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冷漠和热情,只是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夹杂着吴琪的面容。
这是理所当然的。即便没有经过睡眠清洗,他也不会记得。
她哽咽着说:“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了。”
海边的身影在风中渐渐变得透明、模糊,乃至消失……最后只剩下海浪的声音。
如果许安杰长久以来的愧疚能够得到平息,那噩梦般的循环也会走到终点吧。吴琪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第一次觉得自己和世界上本不相识的另一个人有了牵连。
只可惜,这种牵连的方式是让他有尊严地死去。
他头脑中的画面逐渐变暗。就像只剩最后一小截蜡烛,在消耗完全部的自身以后逐渐熄灭,留下一缕青烟。
进入边缘状态了吗?
现在放心还太早。她将视线从漆黑的屏幕上移开,整理了一下记事本里的稿子,里面全都是根据之前的经验斟酌以后,觉得他不太会做出有效反应的引导语。她得继续对着引导器装模作样,这样才能让宏海高层相信许安杰的大脑已经衰竭。
可就在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难道她的小动作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她紧张地把门打开,探头张望。动静却从隔壁房间传来。
透过窗户,她看见薇薇火急火燎地冲到了许安杰身边,将头发似的线路连接到他的头顶。屏幕上显示,许安杰的心率正在不断减弱。
怎么可能?吴琪困惑不已,她只是说了那么两句话……况且,他身上还连接着最先进的生命支持系统。
吴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眼看着急救人员在随后的几分钟内赶到,在老人的身上架起心肺复苏仪……她害怕听见电影里那样“哔——”的终结声。
恍惚中,她想起自己引导的某一版忆影,结局很特别——林亦溟反杀了许霖。准确说来,是林亦溟用某种技术加速了许霖的衰老,让许霖在几分钟之内度过了几十年,直至自然死亡。
许霖濒死之时,林亦溟一直坐在他身边,温柔地对他说话,如同在朗诵一首死亡之诗:
死亡不会一蹴而就。
别害怕,我就在这里。
你的器官相互之间将逐渐失联。当心脏最后一次搏动时,会往血液里注入大量的内啡肽。你知道,那是最天然的止痛剂。
等到机体功能停止运转十秒钟后,脑电活动便会急剧下降,四分钟后脑部将受到无法修复的永久损伤,人被判定死亡。
但我不会就此离你而去的,我会陪伴你,直到最后一刻。
脑死亡以后,有些细胞还活着。皮肤细胞会继续分裂,直到二十四小时以后才会停止。
最终,在大约第三十七个小时,你的脑细胞将向这个世界发送最后一次神经脉冲。
到那时,我才会与你作别。
8
R173 梦影
“艺术,无穷的宝藏……前人以为把它们留存下来,就可以造福万世。”
许安杰文质彬彬地坐在壁炉旁边,安静地倾听着林亦溟的感慨。她刚刚读完一部鸿篇巨著。
林亦溟将那名为《追忆似水年华》的书籍合上,指尖在布艺的书封上流连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