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前人没有料到,我们能留下书籍、音乐和影片,却留不下生活。失去了真实的生活,我们便失去了一切。”忽然,她从沙发上起身,情绪激昂道,“我们必须做些什么。”
“的确。”他的镜片上起了雾,他取下眼镜用布擦了擦,“但我们不应该妄图改变人类。”
她把书往边儿上一甩:“我以为我们的理想一致,看来是我错了。”
“亦溟,我了解你的想法。可你这方法太极端了。”
“你不了解,从来不!”她生气地说,“你爱的根本就不是真实的我!”她戴上帽子,气冲冲地跑了出去,留下许安杰百口莫辩。
她穿着防护服来到天台,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就地躺下。听说,连这儿的露天交通站都将被纳入集区建筑之内,再过几年她就会失去仰望夜空的权利。
虽然雾霾遮蔽了天际,但风大的时候偶尔还是可以看到几点微弱的星光。就像今晚,她看见几个靠近的光点,猜想那是北斗七星。闭上眼睛,更多星象从她的记忆中跳了出来,仿佛面前闪耀着银河。
四下无人。这时候,若有杯酒就更好了。
电话那头,白龙听闻她离婚的消息,只是说了一句:“准备几个小时后复婚?”
这是他听完她牢骚后的标准“台词”。
“你该不会是在嫉妒我吧?”她笑着说。
“‘结婚’两个字,我听着就作呕,不过……”他做出思考状,“为了你,我会认真考虑一下。”
“你不会对任何事认真的。白龙,我们太像了。”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凝重,“看见你,令我惧怕我自己。”林亦溟停顿了一会儿,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我需要自由的呼吸,需要激烈的情感,但是当一切平息之时,就会明白只有他不能失去。”
防护服挡不住寒冷的晚风,她觉得自己清醒些了,便起身往电梯那边走去。
“礼貌性地问一句,你们这次吵架的主题是什么?”
她卸下全副武装,在电梯门关上前一秒,把鼻子凑在门缝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违规操作,因为外面的空气里应该既有辐射又有尘埃。但不管怎么样,那还是新鲜空气,是大自然的造物。
“我最近想做一种新的东西——梦影。”林亦溟回答,“梦境和记忆最大的不同在于逻辑:记忆来自现实,而梦境则有着一套迷糊又古怪的逻辑。那多有趣?可是我的前夫却不支持。”她特意在“前夫”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
“啊,我想起来了,你前两天提过那部老片,叫……”
“《穆赫兰道》,”她说,“史上最接近梦境的电影。”
“你的品味比许安杰时髦不了多少呵。”
电梯抵达一楼,而她不想回宿舍,于是决定随处逛逛:“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满足,但是梦里的愿望会伪装,看起来和现实中的不太一样。那部影片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这一点。”
集区内部不分昼夜,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时间系统,这样才能错峰使用各种公共生活和娱乐设备。然而,这也拆解了人们的睡眠时间。有研究表明,人类每周的做梦时长正在直线下滑。
“梦境和现实就好像两副扑克牌,互相遮掩,互相投射。导演将它们全部打乱,让观众摸索着重新配对。为了提供线索,他还塑造了各种嵌套——电影中的电影,剧场中的剧场,梦中之梦。”
林亦溟来到宿舍中心的休闲区,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招牌铺天盖地。人们可以通过颜色、字体、招牌大小,迅速找到适合自己的娱乐品牌。
她注意到众多感官体验舱的黑色帐篷中间站着一个女孩,于是问白龙:“你知不知道最近有个新加入宏海影业的女孩,领导一直在找她?”
“听说了。”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她捕捉了一张女孩的远照传送过去。
“查到有什么回报?”白龙别有用心地问。
这时,女孩低下头,从黑色帐篷之间快步穿过,好像在躲避帐篷里那些人醉生梦死的表情。林亦溟赶忙跟上她的步伐。
他回复道:“面部识别结果无记录。”
就是她了。林亦溟冲上去,顺便挂断了白龙的电话。
女孩神经紧绷,一见到有人过来便拼命逃跑,穿过广场和人群,来到偏僻的小道,直到走进一条死路才停下。
“别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女孩慢慢转过身来。
看见她的脸,林亦溟很是惊讶。“我们长得真像。”接着便爽朗地笑了笑。
女孩也露出了谨慎的笑意。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林亦溟说,“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一件事: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不知道。”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是突然发现有人追我,我就一直躲,一直逃。”
“行吧,跟我走。”林亦溟向她伸出了手,“瞧你紧张的样子,放松点。”
“我们去哪儿?”
“去探险。”
就这样,她们手牵着手来到一座荒废的玻璃暖棚。首先是一条狭窄的通道,进入之后空间顿时开阔起来,玻璃与透光的钢材支撑起一个世外桃源。越往里面走,植物长得越高,花卉的种类越繁多。深呼吸时,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芬芳。
“这里是早期建的人工暖棚,后来被遗弃了。没想到,摆脱了人类的干预,这里的植物反而自由地生长起来。”
女孩四处张望,穿过一个树洞,发现背后别有洞天。更高大的树木向四面八方伸出枝杈,它们纵横交错,仿佛支撑着这广阔的空间。湿润的苔藓像毛毯一样挂在枝头、覆上墙壁、爬满地面,将这里打造成一个美妙的绿色世界。
她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地往更深处走去,林亦溟则跟在后面。这时,前方竟出现一个小小的池塘,喷泉喷涌而出,让人分不清是自然的还是人造的,梦幻无比。
女孩兴奋地跑过去,趴在水池边,捧起那清澈的水往自己脸上拍打了几下。这时,她注意到湖面中自己的倒影,陷入了迷茫。
“喂,你还好吗?”
林亦溟走过去。女孩好像听不见她说话似的,出神地看着水面,看着,看着……突然身体前倾,坠入了池塘。
“喂!”
林亦溟赶紧跑过去伸出手,但没能抓住女孩。奇怪的是,这小小的池塘竟然深不见底。她趴在水池边使劲儿捞,可是什么也够不着。
紧急关头,她发现喷泉的背后藏着一条小道,便摸索着走了进去。小道的尽头是一座通往地下的旋转楼梯。她脱下红色高跟鞋往下奔跑。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止这里,还有很多细节似曾相识。
一路上,她非常担忧、自责,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那女孩。越到地下,越觉得寒冷。花园里的湿气在这儿凝成霜雾,再结成冰晶,这里宛若一个冰山下的洞窟。
不知过了多久,林亦溟终于来到了最底层。她看见池塘正下方,有一个盘曲交结的巨大树根悬浮在半空中,树根中间藏着一块人形大小的黑色冰晶。
走近一看,女孩被冰封在里面!
她赶紧跑上前去,用拳头敲击那冰晶。然而,它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坚硬,反而像焦糖果冻一样软绵绵的。她伸手进去,想抓住那个女孩的手,却感觉像是自己的左手穿越空间,碰到了自己的右手。
这时,耳边一个声音传来:
“你是想救别人,还是希望别人来救你?”
9
吴琪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睛,觉得左眼有点散光,像是眼里有什么异物,于是条件反射地将眼睛闭了起来。
“她问我,如果‘核心’真的存在,你想用它做什么?我想也没想就回答,‘当然是体验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啦。’”
不远处,有个年轻男人嘀嘀咕咕,等到她的听觉逐渐恢复,她才听清他说的话。
“于是她拿出一块凸透镜,与我的大脑连接了十秒。仅仅十秒,那种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吴琪感觉非常寒冷,四肢发麻,似乎还待在刚才那个冰山洞窟里。她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男人的手伸了过来,从她左眼上取下一个什么东西。
“为了再次体验那种感觉,我寻觅了很久很久。实在找不到,就只能花钱找人研究,找人仿制。”
眼前没了异物,她双眼对焦,看清了那个青年。他举起那一个东西,将其放在灯光底下,那东西好像正是他所说的凸透镜。
“外形是一模一样,功能嘛……”他对着镜片看了一会儿,随后露出诡异的笑容,“你的忆影比我想象的还有意思。”
“我的……忆影?”
吴琪仿佛从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醒了过来,一时搞不清自己是谁。她看了看四周,参天大树、绿色苔藓,一瞬间以为自己还被冰封在树根底下,转眼却发现盖在身上的白色毯子。为什么玻璃暖棚里会有毯子?
“摄忆机、真实忆影、‘核心’——我们循着她留下的这些线索,不断地研究和改造,发明出所谓的新忆影。当然,这是注入了各种商业因素的产物,和她最初的设想肯定不一样。”男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就这样,新忆影和逆浪潮竞争了二十多年,其间也经历过惨败,不过结果当然是以资本的胜利而告终。”
迷离中,她尽可能地不去听那个男人咕哝些什么,而是集中注意力理解眼前的情况。
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忆影的记忆者?可只要一回想,就觉得脑袋胀痛。除此之外,四肢冰冷麻木得不听使唤,周围的场景也极不真实。这种感觉,她以前听别人描述过。
刚开始做实习引导师的时候,记忆者经常反馈道他们陷入了一种“中间态”,明知自己在被人引导,但就是入不了戏,又醒不过来。这是引导师技术不过硬的表现。
这么说来,自己现在还在忆影中,就像一个人清醒地处于梦中一样。她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先醒过来,然后才能想起是怎么回事。
“然而有一天,我突然醒悟过来。”年轻男人接着说,“林亦溟之所以让我体验‘核心’,并非想给我留下些什么而可能只是她的一个恶作剧。”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变得古怪,说不清是笑还是哭,是感动还是怨恨。
“她想要惩罚我,或者利用我去惩罚许安杰,惩罚这个世界。”他额头上的青筋凸起,好像咬牙切齿,又好像欣喜若狂,“不然,她为什么要让我陷入这永恒的饥渴?”他仰头站在大树底下。
暖棚里的人造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在他的鼻梁上。
“啊!永远垂涎那新鲜的滋味,永远、永远得不到满足!”他仿佛在对着上天咆哮。
一旁的吴琪很是淡定,在别人的忆影中她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眼前这个人,应该是白龙。自己的记忆里没有第二个神态如此夸张外露的人了。只是这外表,虽说轮廓是有点像,可是年纪也太小了,比许安杰忆影里的那个白龙还要年轻得多。而且他皮肤白皙,完美无瑕,走路都挺拔优雅,完美得有些虚假。
“谁在引导我的忆影?”她问道,“白龙,是你吗?”
男人吃惊地闭上了嘴,世界安静下来。
“请把我唤醒吧,我已经出戏了。”她躺在大树底下,阳光刚好照不着她,所以感觉特别冷。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记忆者的感受是那么的真实。
男人想了片刻,似笑非笑地说:“是什么让你出了戏?”
“大概是你的脸吧。”
“我的脸?”
“嗯,你把自己的长相刻画得太完美了,就像偶像剧一样。”吴琪望着树荫遮挡的天际,对着外面那个世界喊话,“快让我醒来吧。”
“噗——”他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咯咯咯咯——”,然后又“啊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令她脊背发凉。
“啊,对不起,对不起,一下子没控制住。噗——”白龙憋着笑说,“真是太有意思了。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是个十年难遇的人才。”
吴琪揉了揉眼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儿是现实,我的宝贝。你已经醒来了。”说着,他喊了声“还原”,参天大树立刻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幕布盖满墙面的房间,看上去就和她的引导室差不多。
“但是你……”
“我已经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他摆出斯斯文文的站姿,好像在期待着赞美。
吴琪将信将疑地分析着目前的情况。记忆模糊,四肢僵硬,再加上眼前这个从没见过的年轻面容,这些要素集合在一起,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对了,“恶作剧”,她刚才听他提到这三个字。以白龙的性格,很可能是在等她出糗,等到她信以为真了再猛地一下揭开真相。
“看样子,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他又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好像一刻也闲不下来,“逆转技术,听说过吗?”
她似乎听谁讲过这个词,但是只要试图回想,头就疼了起来。
“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永葆青春,这在我们这个阶层算是公开的秘密。”白龙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真甜。可惜你现在还不能吃。”
这时,一道记忆灵光闪现。她想起自己去过白龙的病房,他请她吃了一种奇特的水果。回忆到这儿就停了下来。
他迅速啃完,苹果只剩下了果核。
“不过说实话,光有钱还不够。这种技术就像打玻尿酸一样,每隔几个月就会失效,必须不停使用。而且,每次逆转的过程都特别疼,所以只有生存意志强的人才能坚持下去。”
吴琪觉得自己像在听天书。长生不老的技术,在新闻里从来都是低级的广告和谣言,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忆影里?
“大部分人到这个年纪都已经对人生失去兴趣,就算是我这样的享乐主义者,也无聊得快熬不下去了。没想到,就在我放弃治疗等待自然死亡的时候,有个年轻女孩居然找到我,和我聊起了往事。”
吴琪觉得有些不安,忍着脑袋要裂开般的头痛,继续回忆继续下去。
和白龙在病院分别之后,她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父亲在治疗以后有所好转……
不知为何,这些不久前的记忆像是蒙了一层灰,需要她一点点地掸开。她想到父亲说要转告女儿的那句话,那股悲伤让她的鼻子又酸了起来。
“我很感激你,吴琪,是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他的眼神里带着难以形容的期待,“人世间的鲜味啊,我还远远没有尝尽。”
“不可能,你肯定是在和我开玩笑。”她想从床上爬起来,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可是上臂肌肉绵软无力,一下就扑倒在了床上,“你的脸上应该有很多皱纹,这才没几天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