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是一名优秀的律师。出身律师家庭,爷爷奶奶都是著名法律集区里的元老,因此她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本来,母亲也应该在集区里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在一起。这样,两人感情好的时候可以相濡以沫,感情不好了也没关系,孩子的教育和抚养都能得到集区的支持。
没想到,从小听话懂事的母亲却在感情上违背了家人的意愿。她和父亲是在网上认识的,为了爱情,她不远万里搬到了父亲所在的集区。那是一个从设施到文化都与法律集区完全不同的地方,到处都是冷冰冰的电子设备和说着程序语言的人。
年轻的她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因为父亲和他们不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时间长了,问题慢慢显现。
在这个新集区里,母亲过去的才能、履历乃至家境相当于被清零。她所面临的不仅仅是她要从头开始,而且她将永远无法回到高位。无论智商多高、多么努力,公司也不会给她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她没有科班出身的资历。
例如在宏海集区,几乎所有高管都是“土生土长”的电影人,外面人想要进来也必须考进宏海附校。要是错过了上大学这唯一一次改头换面的机会,通过社会招聘进来打拼的人基本只能干一辈子杂活儿。
于是,整个家庭的重担就落到了父亲肩上。他是个老实人,不懂得阿谀奉承,只会勤勤恳恳地工作。生了两个孩子后,母亲对他的能力不再有耐心。她终于看清,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自己曾在法律集区拥有的地位。
封闭的集区有助于抵御核辐射等环境问题的侵扰,但也使得人们的社交圈子固化,找到真爱的概率变得更小。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一种奇怪的自豪,集区里的人对母亲这样的“外来媳妇”充满了歧视和恶意。这些事都让她透不过气。
负面情绪不断积累,没有合适的宣泄口,最后演变成了夫妻间琐碎的争吵。木讷的父亲不懂得表达,母亲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共同语言。
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熟悉的法律集区。只是十多年过去了,那里也已经物是人非。靠着家里人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她又摸爬滚打了好多年,才从助理做回了独立律师,可地位仍旧大不如前。
母亲对年轻时的选择后悔无比。曾对区域概念不屑一顾的她,现在却根深蒂固地相信儿女应该承袭她的事业,在同一个集区内爬上顶峰。儿子满足了她的愿望。出乎意料的是,那愣头青似的女儿竟在高考前偷偷报考了电影专业,将她一手夺回的人生版图再次撕开一个裂口。
吴琪盘坐在空无一物的宿舍里。因为大部分虚拟币都花在了父亲的忆影菜单上,房间里那些温馨的虚拟装饰都已经到期撤下了。墙上只剩一面镜子,她照了照,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和那个四年前刚离家远行的女孩判若两人。
回想起与母亲的道别。吴琪当时竭力地解释着何为“梦想”,母亲却没有兴趣解释何为“现实”。沟通最后变成了讽刺和指责:“不愧是那男人的孩子,我没你这个女儿!”
从那以后,她们就很少联系了。
吴琪转而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向他说了一遍自己的提议。不出所料,他比母亲更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是一名天生的律师,反应迅捷、思维缜密,小时候她从来都不敢和他斗嘴,不然就是自讨苦吃。
但是这次不一样,她必须迎难而上。因为,这是她能为父亲实现的最后一个愿望了。
四年来她第一次踏上了回家的旅程。长途列车的模样和许安杰忆影里的差别不大。老旧的车身用了几十年,就连上面的感官电影系统也是原来那套系统。用不惯的年轻人只好将就一下,总比呆呆地看窗外的风景好。
说到风景,这是列车里唯一有明显变化的地方。两侧没有玻璃窗户,取而代之的是屏幕,乘客可以随意选择风景主题。这听上去挺人性化的,但这些主题的供应商和办公休闲区风景主题的其实是同一家,所以不管你移动到了哪里,是在通往另一集区的列车上还是在封闭的办公楼里,看见的都是同一个海岛或者悬崖。这么一来,再美的风景也没有意义了。
吴琪用手指在“窗户”的控制面板上滑动了几十下,找到一个没见过的新主题,名称颇为讽刺——“废土”。
这不就是窗外本该有的景象吗?她想着,又滑动了一下。飞扬的黄色尘土遮天蔽日,高耸的大楼伫立在雾霾的暗影之下。
她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忆影里,坐在林亦溟的后排,想要从漫天的沙尘中看出什么意蕴来。此刻,她倒是读出了一些东西:明明外面就是真正的“废土”,却被制成虚拟主题供人欣赏,这说明什么?或许,外面的真相比这更加惨不忍睹。
历史书上写道,那场全球性的核灾难造成了巨大恐慌,是几家高科技公司研发的集区建筑拯救了人类。这种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钢结构保护罩,将人们与核辐射隔离开来,作用类似于过去核电站爆炸之后封上的“铁棺”。只不过,这一次是辐射在外面,人在里面。
高科技公司为封闭的集区内部建造了生态循环系统,人们就这样躲进了一个完全人造的世界。最初以为这只是暂时的解救之道,没想到集区越扩越大,越建越高,外部的环境却无人治理。辐射蔓延、土地沙化、全球变暖、垃圾堆放,集区外的世界成了真正的废墟。
哥哥所在的法律集区离宏海集区不算太远,但吴琪乘坐列车也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抵达。
吴琪不愿意使用感官电影服务,这是她眼中的万恶之源。于是,唯一解闷儿的办法就是继续和白龙聊天。
这位百岁老人现在说起话来好像七八十岁的样子,他不太咳嗽了,偶尔还能拄着拐杖走走。由于身体机能的好转,他开始展现出自己的个性,讲话越发幽默。说完了许安杰和林亦溟的往事,话题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吴琪喜欢听他说话,因为有旧时代的影子。
聊起自己患钝化症的经历,老人打趣道:“钝化症就像个勋章,证明一个人已经体验过人脑所能承受的快乐的极限。”他不知道吴琪父亲的事,所以毫无顾忌,“我从懂事起就纵情声色了,没想到六七十岁了才和这病搭上了边,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挫败。”
第二天,下午两点,列车准时进站。吴琪在车上没有找到防护服,心想这里应该是和宏海集区一样已经扩容了,把本来建造于室外的露天站台容纳进了集区内部。
踏出车厢,空间顿时开阔起来。这个新建的大型车站采用了大量玻璃结构,支撑用的钢材也有一定的透光性,看起来上下几十个楼层都被打通在了同一空间内。除了她乘坐的地上列车,所有城际与集区内的地下交通也都在这个站点来回穿梭,加上纵横交错的玻璃电梯,这里俨然一副未来世界的模样。
和富庶的法律集区比起来,宏海集区引以为傲的设施瞬间逊色了。几年没回来,已然落伍。
吴琪循着记忆来到自家所在的宿舍大楼前,按指纹,门没有打开。看来,母亲说要断绝关系的时候真把她的指纹记录删了。母亲就是这种说到做到的人。
门禁系统询问她要找哪一位,吴琪报了母亲的名字。
“请提供房间号作为核对。”
“403。”
“房间号与人名不匹配。”
一个家庭对集区所做的贡献,会成为其获得家庭住房的考量标准。吴琪的离开降低了他们家的整体评分,但与此同时,事业有成的哥哥又能给家庭带来优厚待遇。在这几年间母亲的房间号或许不止有过一次变动。
“所以,我报的号码是四年前的,请再次核对。”吴琪向半懂不懂的AI解释着这个问题。这时,哥哥突然打来电话。
“老妈说你在她家楼下?”他气急败坏地说,“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讲?”
吴琪这才意识到,系统其实已经给母亲发去了呼叫通知。原来是母亲不想见她。
她理解母亲的回避。当年受了太多苦,母亲很害怕再回到过去的生活。要是别人知道他们家出了个搞艺术的,说不定昔日的歧视又会重现。尽管核灾难已经过去了一百年,仍然有不少人看不起艺术从业者,觉得他们是拖后腿的,只会浪费社会资源。
“这件事很重要。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当面谈谈。”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可能!”
“可是,我不希望爸爸再继续受苦。只要有两名亲属共同签字,安乐死程序就能很快执行。”
“不许再提那三个字!”哥哥的声音有些慌张,深呼吸了一下,克制着情绪说,“听着,你就待在那里,我来找你。别乱走,知道吗?”
吴琪觉得自己就像瘟疫。
她跟着哥哥来到一间咖啡馆。这种店在宏海集区很少见。每个顾客都面向半墙,坐在单人位上,面前摆放着一杯加入了人造咖啡因、香精和色素的热水,但很多人并不喝,只是放在那儿当作摆设。
他们来这儿是为了让客户感到放心。在这远程时代,伪造大公司的律师身份非常方便,而大部分人也不可能远道而来实地检验。于是,律师们选择在咖啡馆里和客户开视频会议,把其他上百个同样西装革履的同行当作背景。此外,咖啡馆作为休闲文化的符号,能给人一种官司稳赢的笃定感。
吴琪环顾四周,店里没有二人位,看来律师之间并不需要坐下来聊天。于是兄妹二人并排坐在两个单人位上。她不知该不该看着哥哥说话。
“爸爸他……”
“我说了,别提那三个字。”哥哥一上来就打断了她的话,“这在法律上是一个盲区。”他皱了皱眉,“那个男人,你让他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能让他死。”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他只发出了“嘶”的声音,“因为一旦你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法律就要判断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愿还是你的个人行为。大多时候都说不清楚。”
“可是,医生说只要……”
哥哥的语速快得让她没有说完话的机会:“现在是没问题。可将来要是有人想害你,就会利用到这一点。你希望我们都摊上事吗?”
“谁会害我们?”
“人生这么长,谁知道呢?现在这个社会,所有信息都被记录了下来,几十年以后也能旧事重提。”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吴琪,“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可是,不能为了我们自己就让爸爸受苦,他现在的情况我在电话里也说了……”
“我们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好像上了法庭,“法律规定,在不同集区生活的子女只需支付额定赡养费。我早就把二十年的费用一笔付清了,那些钱足以保证他的正常生活,等到二十年以后……”
“但他是个重度钝化症病人。”换吴琪打断他了,她知道那笔钱早已被父亲花完,“是我们没能照顾到他的情感需求,情况才会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是他自己决定不来法律集区的。”
“妈妈没有给他这个选择。”
两人的音量节节攀升。哥哥整了整领带,将语气切回到一开始的冷静:“吴琪,你的格局太小了。这不是他们两个人之间谁的问题,也不取决于我们之间争论的结果。这是时代变迁中必然出现的淘汰。”
四年未见,哥哥像是被母亲的幽怨附身一般,说出的话比她的更冷酷、更决绝:“那个男人被淘汰了,如果我们只想着过去那些所谓的道德、所谓的感情,我们也会很快被淘汰的。”
但吴琪还是从他眼中看见一丝温情。
他叹了口气,对妹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也已经二十二了。有些话不解释清楚,我想你也很难接受。”
于是,他讲述起自己眼中的社会变迁——
2030年,核灾难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在核污染的大背景下,自然资源匮乏,土地紧缺,致使人们不得不集中生活在高科技笼罩的一个个集区里。久而久之,集区里产生了高度集中化的巨型企业或者产业集群。它们之间通过互联网与地下物联网连接在一起,对企业而言物理距离不会有太大影响。
普通人的生活则需要依附于这些企业。最基本的就是能在集区里安居,在此之上则是满足各种生活与娱乐所需。与之相应的是居民对集区的贡献,也就是为企业工作。因此,在现代,某个集区里的“居民”和“员工”其实是一个概念。
员工在企业里工作,居民在集区中消费,形成一个良性的闭环。而加速这种循环的,是企业的忠诚度制度,即一个家庭为企业的贡献越多、越久,得到的优惠福利也就越多。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地节约人才培养的成本、彻底解决通勤问题,并通过统一的食宿服务降低工资支出,让企业保持高效运转。
这对民众而言当然有不少缺点,比如,更换居住地、更换职业的成本极高;收入在很大程度上被替换成了只有集区内部通用的“虚拟币”;还有退休后的养老问题等。
但各大集区也在不断升级着居民的生活体验,促进虚拟娱乐产业的蓬勃发展。过去的一切需求,从餐饮到起居,从舒适到隐私,从娱乐到文化,如今都能在一栋大楼里实现,帮助人类用最短的时间恢复到了接近灾难前的生活质量。
“这样的生活方式带来了一种观念上的改变——家庭观念的淡化。”
哥哥说着,喝了一口杯中的咖啡,像老师一样在必要的时候停顿,让吴琪自行消化。
“早在19世纪,就有社会学家提出一种名为‘法伦斯泰尔’的理想社会建筑蓝图,类似一个乌托邦的宫殿。每个‘法伦斯泰尔’里居住着五百名至两千名居民,他们共同劳作,共同养育后代,无须再像过去一样以家庭为单位生活,婚姻制度也因此被取消。
“集区正是这种乌托邦的进阶版。由于技术的发展,孩子到十岁左右已经可以完全脱离父母独自生存,成年人也不再需要用恋爱和婚姻来满足生理需求。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想告诉我,感情是一种累赘?”吴琪低头看着杯中的苦味饮料。
“没错。”他有点惊喜,觉得妹妹终于开窍了,“我知道你是个感性的人,这些话听上去有些残酷。但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工具,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已经比灾难年代好太多了。只要你不再胡思乱想、感情用事,勤勤恳恳地工作,就能有好日子过。”
“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吴琪学着哥哥的样子,把搅拌棒放进杯中,沿着杯壁转了一圈,不舍得破坏咖啡中间的图案。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想清楚了可以回来,我们也能有个照应。当然,也仅此而已,保持距离对大家都好。”
吴琪出神地望着杯中的心形拉花。听说,百年前的人们,他们的生活里到处都是爱心形状,从衣服包包到甜品糖果,他们本能地将感情视作最美好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