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了一下,输入“林亦溟”。
下一步,面部扫描。一次,两次,三次,都出错。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第一次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她对着机器都吓白了脸。
“检测到用户年龄较大。若因长期未更新面部信息而导致登录失败,可调取旧密码系统。”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吴琪对自己说。她的手指因为颤抖而不听使唤,神经系统正在举行一场投票,兴奋性信号和抑制性信号展开了一番大战——如果能证明林亦溟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就说明许安杰和自己的选择完全一致,他们都没有错。吴琪心中的负罪感就能减轻。这份救赎的诱惑实在太大,刺激着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最终,“按下确定”的信号胜出,屏幕上显示出了熟悉的旧系统界面。
密码,密码,密码……她记得忆影中有过类似片段,林亦溟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便顺利通过了。她在记忆中拼命搜索,焦虑让脑袋陷入一片空白。
吴琪背对屏幕,想让自己先冷静一会儿。她想起引导理论中有一条:记忆的特性在于信息互相勾连,有意义的信息群会比无意义的片段好记得多。
于是,她开始回忆忆影中的情节——她们在诊疗中心的电梯里,氧气不断减少,林亦溟却不紧不慢地描述着“伊甸园计划”。她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计划,真正的影响要到他们那代死后才会显现。还说在这个计划里,人们就像破茧而出的……
对了!蝴蝶!
林亦溟的病情页面被顺利打开。她直接拉到最下方,屏幕显示:
2059年9月3日,确诊为情感淡漠症。
2059年9月9日,复诊,无显著变化。
2059年9月17日,复诊,并发重度抑郁症。
接下来9月23日那一次复诊记录带有星标,点开标记可以看到这样的备注:患者擅自离开诊疗室,以宏海影业工作人员的身份会面一名重症患者,编号325。
吴琪惊呆了。重症患者……难道是那位名叫瞿峰的画家?他的编号在忆影中出现过,吴琪记不清了,但的确是3字打头。
继续浏览下去,她发现这个条目里竟还留有一段监控录像,压缩以后只能看到模糊的剪影。一间看上去是诊疗室的房间,比一般病房宽敞。画面中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另一个人站在旁边。那个纤长背影的人应该就是林亦溟。只可惜,她背对着监控摄像头,看不见真容。
她弯下腰,从病人的脸上取下什么东西,然后举到灯光下看了看。虽然监控没有声音,但从姿态来看,她好像在感叹着什么。
吴琪联想到忆影中那个对着摄忆机两眼放光的许霖,他便常常对神奇的脑图赞叹不已。但奇怪的是,这段监控中的病人并没有连接任何线路,身边也没有什么摄忆器材,林亦溟似乎在凭空想象。
切换到下一条记录,日期是9月30日。这一次,两人正在交谈。林亦溟鬼鬼祟祟地交给他一些类似证件的东西,不知在商量什么计划。离开前,她又回头叮嘱了两句,不料那名病人突然发狂,冲上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吴琪诧异地发出小声惊叫。她怕被人听见,转头张望,却发现自己身后早已站着两名身着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两人二话不说就从两边把她架住了。
“我不是坏人,请听我解释!”她用力挣扎,可是丝毫推不动那两个人。他们非常强硬,应该也是机器人。
“我只是好奇!不是窃取什么资料。”她惊恐地喊道,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请保持安静。”
她意识到自己即将为好奇心付出代价,忆影中的噩梦降临在了头上。
只是这一次,没人能救她,甚至没人认识她。到目前为止,她交流过的对象不是AI就是死者的记忆,或是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老人。吴琪这才发现自己的存在其实是那么的虚无缥缈。
就算终其一生,她又在几个人的记忆里留存过呢?已经忘记了她的父亲,曾与她断绝关系的母亲……这么一想,她便失去了抵抗的斗志。
医护人员架着她乘坐电梯,来到诊疗中心的顶层。这儿看上去非常高端,走廊两侧摆放着3D立体的虚拟盆栽,气味也格外清新。
富人们享受着无可比拟的安逸生活,即便得病了也宛若活在天堂。鱼人的生活则因人而异,要是他们乖乖待在原地不到处乱窜,也许还会过得不错,但一旦碰触到鱼缸的玻璃外壁……
她被带进房间,低头等待命运的审判。
“我们终于见面了,吴琪。”
吴琪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位身穿病号服的老人,房间四周是糖果粉色的墙面和金光闪闪的装饰品。
“白……白龙?!”
他点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诊疗中心的人要抓我。”
“他们的确准备这么做,幸好我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第一次当面见到白龙,感觉和视频通话里的样子不太一样。当远程通信时,你能看到一个人的脸,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的声音,却感觉不到他散发出的气场。白龙的气场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有消息说有人冒充林亦溟在查询资料。”他仿若古代的算命先生般,掐了掐手指说,“我一想,除了你还能有谁?于是派手下先一步去处理,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对不起。”吴琪羞愧地低下了头。
“没事。”他慈祥地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为了许安杰做这种事。”
“我不是为了他,我只是……”
“既然你这么在意,我也应该告诉你全部的真相。”他走到病房里的餐桌旁,虽然动作非常缓慢,但那双眼睛显得比视频中更有生机,不像是濒临死亡的钝化症患者。
“最后那次见面,林亦溟说她已经找到了突破瓶颈的办法,可以将那名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的记忆完美扫描。但许安杰不相信她的话,没有人相信她。所以,她只能趁每次复诊的时候,偷偷去找那名患者进行研究。”
餐桌中央升起一个圆盘,里面摆满了色彩多样的水果,其中好几种吴琪都从没见过。
“她申请延后他的死刑,但被驳回了,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将她看作休假中的孕妇,觉得她只是情绪不稳定。然而,那可是林亦溟,多么死性子的一个人哪。谁也无法阻止她。”说到这儿,白龙嘴角带笑,仿佛脑海里有万千回忆来不及讲述。
“你猜怎么着?”他拿起一个古怪的玫红色水果,看上去就像捧着一团燃烧的火焰,“她竟然自己策划了一场越狱。”
“她想一个人带着瞿峰逃走?”吴琪问。
“哈哈哈,有趣吧?我无从得知计划细节,但听诊疗中心的人说,她本来完全可能得逞的。失败的原因,是那个画家突然发病。”
吴琪心想,这应该就是9月30日监控视频里发生的事。
“那个精神病人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幸好许安杰发现了她的行踪,和保安一起及时赶到。救下她以后,许安杰抱住她,安抚她,她却一直在念叨着一个词——‘核心’。”
“核心?”
“嗯。这个词她重复了好多次。”白龙剥开水果的外皮,里面是多汁的白色果肉,上面镶嵌着芝麻似的小黑点。
“什么核心?”
“听上去像是某种脑科学技术,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因为,她自己也不记得那是什么了,与之相关的记忆很可能在之后几天的‘净化’中被连带清除了,她只能根据感官记录仪里她和许安杰的只言片语来推断。”
“会不会根本不存在什么核心?只是她自己的臆想?”吴琪向白龙描述了刚才看到的监控画面,林亦溟看上去是在凭空对病患做着“研究”,出现了幻觉。
“若真是如此。”吴琪接着分析道,“那她就像梦游症患者一样不知何时会陷入险境,许安杰是为了她的安危……”
对于她的话,白龙未做表态,只是慢悠悠地一片一片剥下火焰似的水果外皮。
“所以,记忆净化是许安杰逼不得已才做的决定。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吴琪又问道。
“我很欣赏你对真相的执着,可是人有时候应该远离真相。当你撕下面具,看到的却是模糊的血肉时,你会发现还是留着面具好。”
“我没听懂。”吴琪直白地说,“我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好的真相。”
“刚才说的是普遍情况。至于这件事嘛……”他将完整的果肉留在盘子里,切成小块,“我只是不希望你陷得太深。”说完,他招招手让她来品尝。
吴琪从没吃过那么清甜可口的食物。这种由嗅觉与味觉引起的实实在在的喜悦,将她从那遥远的往事中唤醒,回到了自己的现实生活。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吴琪开始遵照医生嘱咐的频率探望父亲,每一次都能看到他的气色更好一些,神态也有了患病前的样子。
只是,他记不起女儿,吴琪也下不了决心去灌输记忆。正因为她是引导师,她才清楚地知道,在人的大脑里随意画上记号是件多么罪恶的事。
一天,她如往常一样对着治疗舱门刷了一下探望证。舱室自动开启为时五分钟的“忆影淡出”程序,让父亲慢慢地从康复治疗用的影片中苏醒过来。等到程序结束、舱门开启,门板就会拆分转向,变成一个供人聊天的小吧台。
见到她,父亲和蔼地说:“谢谢你啊,经常来探望我这个老头子。现在这年头,你这样有爱心的年轻人真是少见了。”
看来是把她当成了社工。吴琪尴尬地笑了笑。
“你几岁了?”
“二十二。”
“哦,那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啊。”
第一次聊到这个话题,吴琪不知怎么接话。她想了想,说:“您女儿在哪儿?”
“她挺能干的,就是主意比较大。”他的口气听上去很无奈,脸上却带着几分自豪,“现在在一家龙头影视企业里打拼,一年才来看我一次。”
他们就这样聊了下去。父亲的记忆残缺不全,就像曾经的世界难题阿尔茨海默病一样。吴琪并不知道父亲的记忆中留存了哪些片段,又有哪些是他通过已有信息自己编造出来的。医生说两者都有可能,因为他们做的只是剔除“坏的”,而建立“好的”则是引导师的工作。
尽管如此,吴琪和父亲还是聊得很开心,仿佛回到了过去。吴琪觉得,只要这样就够了,只要能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她的愿望就实现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好姑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吴琪欣喜地点了点头。一个人需要别人帮忙,就说明对生活有了要求,有了希望。只有钝化症的家属明白这句问话的价值。
然而,父亲的神色却突然凝重起来:“等年底我女儿来看我的时候……”他放低了声音,抿了抿嘴说,“要是我不在了,你能帮我给她传句话吗?”
“不在?为什么你会不在?”
“我觉得你和我女儿有缘,就偷偷告诉你吧,可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他闭上嘴,鼻子轻轻喷气,好像一个心虚的小孩,“这儿每次发营养剂的时候,我都会藏掉一部分。”
“为什么?!”吴琪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难不成你想自杀??”
“嘘,嘘,小声点儿……”父亲左顾右盼,似乎很怕事情败露。
她无法冷静——治疗失败了,父亲遇到了庸医,从他的记忆里删除了女儿,却没有删除死亡的念头。
她试图劝说道:“你少吃这些也没用啊,只会很饿、很难受。”
“这倒不必担心,肯定有用。我计算过,他们提供的营养量是按照我的身高体重年龄计算的,不多也不少。”对此,父亲拿出了以前工作时的严谨态度,“况且我患病这么多年,身体机能早就退化了,估计再过个大半年,不死也会得大病了。”
“为什么?”吴琪忍住泪水,“为什么就算用那么痛苦的方法,你也要寻死?”
她的悲伤触动了他,让他意识到这个请求对别人而言是残忍的。于是,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靠在枕头上,两眼无神地望着治疗舱里低矮的天花板。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只是脑子里一直有这个想法,每当静下来,耳边就有个声音让我这么做。或许,这就是空虚吧,没有来由的莫名的空虚。”
“你会好起来的。”吴琪安慰道,“给自己一点时间。”
“你看看这一层的人,都是和我一样的病人。”他指了指两边。
这是一层专属于忆影治疗的楼层,由于每个病人都被安置在单独的舱室内,外部空间没什么设计感,空空荡荡的,就像以前建的展览中心。
“他们出来走动的时候,看上去都挺好的,对吧?但是等他们躺回舱里以后,再看看他们的表情,你会发现他们眼中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他顿了顿说,“都有那种空虚,那种丧失感。我们有时候会交流,会知道自己在治疗中失去了一些东西。可能是记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她发现父亲的目光澄澈明亮,好像心灵彻底被洗涤了一遍。她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帮他找回幸福,唤醒生的意志,没想到只是拨开了层层迷雾,让他看清了他的内心。
“我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这比知道更加痛苦。就像一个无止境的黑洞,我一直在寻找各种出路,但无论怎样都只是朝着反方向越行越远。”
吴琪双手颤抖地捂住眼睛,心中的悲伤如同泰山压顶。泪水冲刷着她混沌的思绪,那一分钟宛若整个春夏秋冬一般漫长。
她明白过来,或许在患病初期,甚至更早的时候,从母亲带着她和哥哥离开的那天开始,父亲心中的“黑洞”就已经产生了。只是,在他健康的时候他选择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到得病以后才向她吐露。那些“结束吧”“没意思”“不要啊”的“三字经”,都是他发自肺腑的呼喊。
然而,她却觉得父亲只是病了,假装没有听到父亲的呼唤。她时常倾听许安杰那样的老人,却忽视了最亲的人的心声。
吴琪缓缓移开双手,认真地注视着父亲:“好,我答应帮你。”她尽可能保持平静,但嘴唇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如果我……遇到你的女儿,”她差点儿发出呜咽声,又用力憋了回去,“你想对她说什么?”
父亲垂下眼帘,没有什么犹豫,好像已经在镜子前把这句话练了无数遍:
“对不起啊,吴琪。爸爸真的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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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与我无关,要商量找你哥哥去!”
吴琪早就料到母亲会这么说。
母亲憎恨父亲,并发誓她的人生与他再无半点瓜葛。对于女儿的感情观,母亲也不敢苟同,说都已经2129年了,还等待什么一生的真爱。然而,二十年前的母亲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