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世间从来没有什么奇迹。她的笑容渐渐消失、僵硬,最后面容变得惨白。”
录音又一次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白龙是在故意卖关子。最近,他的康复情况似乎不错,说话逻辑也日渐清晰。要是父亲也能得到这样的治疗该有多好。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吴琪想看看父亲的情况。可是,身后的病房却被封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她靠在门上,听着里面机器运作的“嘶嘶”声,心想,也许父亲现在和许安杰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差不多。这里的医护引导师肯定比她专业,可是会不会和她一样,尝试用爱的引导法去对待病人呢?
大概是种奢望吧。
无论如何,只要一次性诊疗能够顺利进行,父亲就会进入心理康复阶段,后边的治疗技术难度就没这么大了。医护引导师会通过忆影治疗手段给他注入积极乐观的情绪,再逐步灌输近些年的时事新闻、生活知识等,让他能够重返社会。
由于每个人的心智情况不同,这一阶段要花多长时间还不得而知。但一旦完成了这一步,进入最后的生理康复阶段,便胜利在望了。吴琪脑中浮现出父亲康复出院的样子,想知道他看到自己的忆影作品后会说些什么。
这时,她收到了来电通知,白龙竟然主动给她打来电话。
“吴琪,你好呀。”
“你好,白……”她想了想措辞,听说他是宏海的董事,可又不能叫“白董事”。
“不用讲究,就叫我白龙。”
“嗯……平时这个时候您不都在做感官治疗吗?”
“哈……哈哈,别跟我用敬语。”他说话比之前顺畅了不少,但笑起来还是有点吃力,“和你聊多了过去的事啊,脑筋就动了起来,疗效比那些什么感官治疗好多了。”说着,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金发机器人,像被家庭老师看管的孩子,“我也想快点接着说下去,不然吊你胃口,我也憋得慌。”
机器人将他扶坐起来,在他背后加了一个舒服的靠垫,还给他准备好了热茶。老人家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面色也红润了。
他说,与林亦溟的那通电话结束后很担心她的心理状况,但许安杰不允许任何人去他家拜访,自己只能干着急。没想到,第二天林亦溟竟主动找上门来,脸色憔悴,以泪洗面。
“我怎么都想不到……那会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吴琪竖起耳朵,离“真相”终于只有咫尺之遥了。
原来,林亦溟翻看感官记录仪的记录时发现许安杰曾多次把她带去书房。进去以后漆黑又安静,不知发生了什么。从感官记录仪的条目上看,这件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就这么持续了一个多月,而她却对此毫无印象。
顿时,她觉得自己被卷入了海底深渊,一个无穷无尽的恐怖循环。于是,当许安杰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万分警惕。
“来,跟我去一下书房。”
“什么事?”
“给你看点东西。”
听到这话,林亦溟转身就跑。
接下来的场景和忆影中的有点相似:他抓住她的手臂,她拼命挣脱,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僵持之下,他强行给她注射了镇静剂。然后……逃跑失败……她在书房里醒了过来。
耳边是丈夫连声的、充满愧疚的道歉。他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但我必须删去那些记忆。这是为了保护你。”
她想要挣扎,可是全身无力。
“别担心,不会有任何伤害。”他悲伤地说,“我只是希望你忘记《陌影》,忘记卡普格拉妄想症,忘记那些强烈到令你麻木的情感……我保证会循序渐进,不影响到你现实的经历。除了这个时刻以外。”
可他并没有意识到,妻子有多么可怕的意志力。为了阻止这次记忆净化,她给自己的大脑竖起了铜墙铁壁。加之镇静剂的作用,平静的表象骗过了这位脑科学专家。净化结束后,她以出去散步为借口逃了出来。
“说完这些,林亦溟崩溃地大哭起来,让我不知所措。”白龙声情并茂地描述道,“她哭喊着问我:她是谁?为什么要继续活着?就好像她的人格、她的自尊都被践踏得体无完肤。这就是许安杰对她造成的伤害。”
情况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吴琪理了理思路说:“他的做法并没有错,和现在针对钝化症的治疗方式很像。”
“你是说最新的‘忆影治疗’?噢,那可是天壤之别。”白龙一脸嫌弃地说,“医院里那种粗鲁的记忆净化就像注射抗生素一样,把好的坏的一网打尽。”
吴琪心里“咯噔”一下,只觉白龙“何不食肉糜”。
“许安杰采取的疗法要比这细腻得多。据林亦溟说,他完全是通过人工的方式一条一条地筛选记忆,剔除的都是她非真实的记忆,比如观看忆影、拍摄忆影、体验记忆者的记忆等。因此,关于现实生活的一切,从很久以前的记忆到最近一顿饭吃了什么,似乎不见任何缺漏。”
“那就更不能说是伤害了。”吴琪的语气中带着羡慕,“这简直是治疗钝化症最理想的方案。那些过度的虚拟体验就像压在患者心头的大石块,阻碍着他们正常生活。许安杰所做的就是推开那些石块,这不仅可以让她轻松愉快地活下去,也是在帮她还原真实的自我,这样不好吗?”
“好不好我不知道,至少当事人不这么认为。”他挑了挑眉,接着大致复述出了林亦溟当时的倾诉。
“我的记忆被迫发生了改变,这是一种科学的暴政。在这种情况下,改变的尺度无论是大,还是多么微小,都变得不再重要。因为谁都无法证明记忆的真实性,也无法证伪。
“说不定,所有记忆都是假的,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是,甚至从我和他刚刚相识的那一天起就是。谁能保证呢?如果真是这样,我能做什么?只是离开他?没那么简单,没那么简单……
“我失去了对自己记忆百分之百的确信,也就失去了对自己思维方式、行为逻辑的信任。我开始怀疑一切,因为我不再是自己了。
“所谓的‘自我’,究竟来自真实的经历,还是它与虚拟经历的集合体?如果他从记忆中删去了我喜欢的影片、我热爱的音乐、我读过的书籍,那么随之萌生的梦想、观念、情感,是否也已消失殆尽?
“白龙,你知道吗?纵使只有一小段记忆被篡改,只要齿轮开始运转,就再也停不下来。因为,我的大脑将永远无法判别真假,永远失去了对‘自我’的认知。”
对此,白龙尽力安慰。可是林亦溟就好像丢了魂魄似的,没有什么话语能够安抚她。
“很不幸,几天后我就得知了她失踪的消息,从此她再无音讯。”
吴琪听完,长叹了一口气。虽然不完全理解林亦溟的想法,但也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她的心死。
“她去了哪里?警方没有调查过吗?”
“有,当然有。开始那几年,许安杰想尽一切办法去寻找,但都无功而返。”
“如果她想自杀……应该会选择安乐死吧,我听说有些集区是允许的。所以,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更大?”
“啧啧啧。”白龙咂起嘴来,“我的想法和你的不同。我觉得她要是想自杀,就会选择葬身大海。”
“可是,这附近没有海,要是乘坐长途交通工具肯定会有记录。”
“的确,从这儿走不到水聚成的大海,但到处都是沙聚成的‘大海’啊。”
“你是说,她去了辐射区?”
“嗯,那里有她最后的踪迹。”
吴琪一时无言以对。
她终于明白了许安杰长达大半个世纪的愧疚,明白了他在R9结尾时说的“是我杀了她”,这句话可能不只在说孩子,而是一尸两命。
“怎么样,听完这些回头再做引导,心里该好受些了吧?”
这是一根诱人的橄榄枝。握住它,相信许安杰是个罪人,吴琪就可以洗去自身的负罪感。可是想了又想,她还是诚恳地回答:“许导不该背负这么深重的遗恨,更不应该经受那上千次循环往复的自责。就算他采用的方式不对,也是出于好心。”
“肆意剥夺他人的灵魂,也算是好心?”
“不是,不是这样的。”她想到父亲刚才被迫扫描面部的情形,“一定是病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他才会这么做。你也说他当时很不情愿、很悲伤。或许,林亦溟的死亡意愿已经达到了峰值。”
“真是个善良的女孩。”白龙低着眉轻叹一口气,“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不希望对方死也是一种自私。”
吴琪被戳到了痛处,心狂跳起来。恰好此时,诊疗室的门从背后打开,她见着医生赶紧询问父亲的情况。
“这儿又不是急诊室,急什么?你仔细看看我发给你的流程,每一步的说明都在上边写清楚了。”医生把她推到一边,嘴里念着,“别瞎操心,赶紧回去。”
这个陌生人当然不会明白,自己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医生刚走远,她就悄悄钻进了诊疗室,看见父亲在里面那间病房里慢慢苏醒。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和白龙描述的记忆被净化后的林亦溟一样。
“爸爸。”她眼含泪水走了过去,握住父亲的双手。
他警惕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疑惑。看上去,他应该是认不出女儿了,可就是这种疑惑的表情也让吴琪感到欣慰。只要不是那迟钝发愣的双眼,只要他对这个世界能重拾好奇,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没事的,爸爸,不用担心。我们慢慢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仿佛有无数个问题卡在喉咙里,看着她,打量了好一会儿。固有的谨慎性格,让他收起了双手,也收起了差点儿说出口的话。
吴琪起身帮他打点起来,调节温度、湿度、亮度,她知道什么环境能让父亲心情变好。可能是这些熟悉的举动触动了他,他嘴里吐出一个“琪”字。
听到这个字,吴琪感动得泪流满面。父亲即使经历了高强度的记忆净化,依旧记得她。
他伸出手帮她擦拭眼泪,叫着:“吴……琪……”
这么一来,就不用担心之后的心理康复期,不用忧虑父亲何时才能想起自己了。就在她感到安心的同时,他的眼中突然出现了恐惧。
他大吼道:“吴琪!不要,我不要啊!”
无论吴琪怎么安慰他,询问他怎么回事,都于事无补。父亲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当他发现自己被固定在病床上时,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吴琪!快点结束这一切,让爸爸解脱吧!”
他是否知道了自己多年来一直活在那种混沌无知的状态里?
可是现在好不容易通过治疗有了活力,他却只有抱怨和牢骚,这让吴琪感到又怨恨又委屈。
听到动静,刚才的医生也赶了过来,一把将她从病床旁拉开,利索地给父亲注射了镇静剂。
“治疗期间,不得入内!”关上门后,医生在病房外斥责道,“给了你说明书,为什么不看?第一周所有和原记忆相关的人都要隔离!你这么一折腾,我们还得重新做记忆剔除,得删得更彻底!”
想起和白龙刚才的对话,吴琪谨慎地问道:“删去以后,记忆真的还能复原吗?”
“最受不了你们这种选基础套餐的人了!有那么多问题就去付钱找顾问。我可不负责这些。”
吴琪急切地拉住医生:“请你告诉我,净化后如何确保‘无害记忆’都留下来?你们是如何区分无害和有害的?”
“唉。”医生被她烦得没办法,只好说,“现在技术刚出来,当然没法进行完美区分。只要有勾连,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删,至于保留多少……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选择‘家属参与’服务,和我们的引导师一起筛选。”
“我就是引导师。”她亮出了自己的工作牌,“我想知道,医护引导师使用的技术和我们的差别在哪儿?据我所知,普通的引导器械并不能导入细腻完整的记忆。”
“没什么差别。”医生不耐烦地说,“既然你自己就是引导师,那不更简单吗?到时候把套餐里的引导服务去掉,申请一点退款,然后你自己把记忆输进病人脑子里就行。”
“可这不就是随意篡改记忆吗?”
“唉!你有完没完啊?我还有事要忙,别挡着我。”
争吵过后,候诊室归为宁静。吴琪站在纯白的海螺里,觉得自己如同漂浮在苍茫大海中的一片树叶,孤独、迷茫、渺小。
不,这不是她的错,她和许安杰都没有错。
她一直抱有希望,期待父亲变回本来的面貌,即使父亲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记得她也没关系。为了目标而努力,这不是在害人。
父亲和林亦溟,都是虚拟世界的受害者。他们被无穷无尽的脑电波刺激毒害,上瘾沉迷之后的行为不再出于他们原本的意志,这些相关的记忆理所应当要被剔除。
她想念年轻时的那个父亲,沉迷感官电影之前的那个父亲,那才是真正的他。许安杰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她和许安杰都只是希望所爱之人幸福,结果却不被当事人理解。
吴琪想要大叫宣泄,或者大哭一场,甚至是大笑,可是病房之外的空间明亮又宽敞,没有半点隐私。她不停地往前走,想寻一处隐蔽之所,却迷路了。海螺大厅一个接着一个,各不相同又差不太多。这个场景令她感到似曾相识。
无奈之下,她找到诊疗中心的接待台,点开虚拟屏寻求帮助。这时,屏幕右上角的标志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颗由数条蛇盘踞而成的大脑,一根贯穿其间的权杖……和忆影中的一模一样!
仿佛是上天的怜悯,让她不用戴上放映机也能忘记现实,穿越时空,再次进入2059年的那段故事。影片里提到过,这是一家传奇的诊疗中心,汇集了全世界的疑难杂症。这座大楼中,曾经有一个五六层楼高的硕大房间,里面黑水晶般的高墙会随着人的移动而闪耀光芒。
从现实角度考量,当林亦溟因工作与怀孕的冲突而心力交瘁之时,她接受诊疗的地方应该也是这儿。只不过,忆影中的此地需要乘坐露天列车才能到达,而随着宏海集区的不断扩张,今天的它已经被完全吞并。
这么说来,这家诊疗中心应该存着林亦溟的病历?
吴琪心血来潮,想要一探究竟。
她在虚拟屏上切换选项,搜索病人资料,输入名字。屏幕上果然出现了林亦溟的条目。虽然没有显示照片,但光是那三个字就足以令吴琪兴奋,好像这个无比神秘的人物已经触手可及。
“请出示病人或者家属证件。”
她试着点击左下角的“证件遗失”选项。
“请输入您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