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他……也恨他。”白龙说。这对夫妻经历了数次分手和复合,一开始是大新闻,后来媒体也不怎么报道了。她敢爱敢恨,渴望体验一切能够体验的事,然后死去。然而,也许再狂躁的灵魂也需要避风港吧。兜兜转转,她每次还是会回到许安杰的身边。
过了快一个月,白龙已能和吴琪直接通话了。
“你上次……是不是问过我什么问题?”
她再问了一遍,他又发出了和上次同样的笑声。
“伤害……这可说来话长咯……”他缓缓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放到眼睛边上,揉了一揉。这还是吴琪第一次见他动弹。
“林亦溟不甘心只做演员,认识许安杰以后就学起了他的看家本领来。那些和大脑相连的设备……名字我全忘了,她经常拿自己做实验。人们都说许安杰伟大……但其实,他只是紧紧跟着她的脚步。”
白龙伸了伸食指,枕边的仪器马上将一根管子送到他嘴里,为他补充水分。喝完,他说:“噢,抱歉,我又忘了你的问题。”
吴琪重复了一遍。
“哦对,我想说的是……两人的想法慢慢出现分歧,有一次发生了严重的争吵,而导火索……”他再次发出了“噗噗”的笑声,“是一本古书。”
“古书?”
“里边全是晦涩难懂的长篇大论……说是关于记忆的,洋洋洒洒写了几百万字……那段时间和林亦溟通话简直是噩梦,每次都会给我读上一大段。”
“那本书的名字是不是叫《追忆似水年华》?”
“啊,好像是这个。”
这下,吴琪明白了“许霖”总在念叨那些话的原因。
“看完以后,她就常常感叹旧时人们的思想丰硕。那句话,她好像是这么说的……”白龙想了很久,没想起来“那句话”,这次通话只好作罢。
又过了几天,他才把林亦溟的原话想了起来:“那样的辉煌已成往日,人类文化步入了暮年。”他磕磕绊绊地复述道,“而我,想给人类留下一个伊甸园。”
又是“伊甸园”,吴琪心想。此前,她觉得这个词背后藏着一个危险的计划,而现在却听出了无限的惆怅。究竟哪一方更正确?
“接下来,一个记忆者的出现打破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平衡。我想,这段故事你应该非常熟悉。”
“卡普格拉妄想症……”吴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真有那么奇特的病人?”
“世上无奇不有。从那以后,光宏海集团就收集了不少特殊的记忆者。从稀有的精神病例,到被判重刑的罪犯,还有一些无法动弹的老人,是他们支撑着忆影这个表面光鲜的行业。”
“因为这些人可以任人摆布。”吴琪愤愤不平地说。
白龙沉默了一会儿,用凹陷的眼珠子盯着她,似乎看出了什么。
吴琪又问道:“你知道我熟悉这段故事,说明已经看过我引导出的忆影。你不觉得这位病人的记忆很奇怪吗?”
白龙的头微微动了动,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
“我看过他的年龄,他出生于核灾难发生以后,可他的记忆里出现了很多现实中早已不存在的事物。比如海边的古镇、实体的娃娃、下雨的街道,还有画家这种早已消失的职业……”
“所以?”
“我认为那个故事与现实中的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无关,而是许安杰导演痛苦的投射。”吴琪抿了抿嘴,“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小姑娘。”白龙又吮吸了一口水,“我在听。”
短短几个字,却让她有些感动:“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理解。”她担心自己有点过度解读,视线不自觉地离开了屏幕中的倾听者,“当那位患者撕去肖像画上的脸时,我感觉到强烈的象征意义。因为面容是一个人的特性,撕去它之后带来的陌生感,就是这个时代人们最强烈的体验。这在片中多处有所提及。”
她等待着白龙的反应,可能是不屑,可能是嘲笑,她有心理准备。可是对方却什么都没说。吴琪忍不住看了看屏幕中的他,发现那双眼睛又在盯着她发愣,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可能是今天说得太多,他疲惫地睡了过去,最终也没对她的分析给出什么回应。
白天的生活冰冷而机械。为了达到一个月五部忆影的指标,吴琪没法再像比赛时那样放任自流,甚至不得不套用那些烂大街的剧本框架。没想到毕业才一个月,她就被迫成为过去最讨厌的那种“社会人”。
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即将到来的发薪日。由于繁忙的工作,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去探望过父亲了。她希望过几天能带着升舱的好消息去,并对父亲讲述这些忆影背后的故事。虽然对眼前的不公无能为力,但至少世上还有她能去爱、能去帮助的人。
白龙歇了几天,又开始与她通话:“噢,说到孩子……没错,在他们制作《陌影》的节骨眼儿上,林亦溟怀孕了。”
看得出,病榻上的生活令他无比寂寞。即便是如此富裕之人,也难逃人心隔阂的苦海。
“我相信,孩子对她而言是最大的累赘……”他皱了皱眉,表情比刚见到那会儿生动了不少,“一个天生的创造者,不需要靠创造生命来证明她的价值。”
原来,得知怀孕后许安杰希望她安心养胎,她却不愿放缓《陌影》的进度。两人争吵了多次,许安杰妥协了,只是要求她一定要按时去医院做全身检查。不料,就是在一次普通的身体检查中,林亦溟露出了破绽—— 她早已患上了钝化症。
许安杰对此非常震惊。堂堂大导演、脑科学家的他,在摄制忆影时能够全程监控演员的大脑,却丝毫没有察觉出妻子的变化。
经过一次彻底的谈心,他发现林亦溟的大脑里仿佛有个开关,当切换到演员身份时能流露出层出不穷的情感,而一回到现实生活中,她就变得极其淡漠。这可能才是她需要用不停工作来充实自己的原因。
许安杰第一次强硬地禁止妻子参与任何工作。本来会导致两人更激烈的矛盾,但此时,林亦溟的研究也遇到了难以逾越的瓶颈。具体是什么问题,白龙也说不清。
吴琪结合鹦鹉的说法,估计是硬件技术上的局限性,使得林亦溟无法得到所需的全部数据。于是,林亦溟破天荒地同意在家静养。
然而,事态并没有因此而得以好转。
停止工作的林亦溟,精神状况每况愈下,说自己变成了一台工具,人们只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关心她的个人价值。
渐渐地,钝化症引发了抑郁症。她从对世界的不感兴趣,变成了对自己的厌恶。医生说她有伤害自己的倾向,除了去妇产科以外,也要定期去精神诊所进行检查。
“听上去是个老掉牙的家庭悲剧,对吧?”白龙对着镜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这么无聊,她就不会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啦。”
他动了动身子,像是想要坐起来,但无力的四肢还是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床上。
“七十年过去了,我仍然会想……如果我没说出那句话……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这时,“失踪”了好些天的金发美女突然出现在他身旁,说感官治疗的时间到了。
“你对林亦溟说了什么?”吴琪追问道。
金发机器人瞥了她一眼,一把将这位佝偻着的老人从床上抱起来,朝病房外走去。画面显得好笑又有几分不堪。
她走动时视频镜头刚好带到了床背后的那面墙。吴琪看到病床上方有一个皇冠形状的床幔,熠熠生辉的金色花纹沿着床幔蔓延到枕头边上,好像古时候帝王睡的地方。
老年人喜欢金闪闪的风格,这也能理解。可这种装饰配上满房间的糖果粉色又是怎么回事?
只能说有钱人的世界,她看不懂。
5
沮丧指数:7分。
失眠指数:5分。
反应延迟:8分。
麻木指数:9分。
……
仪器上显示出父亲的钝化症评量表。
最后一项,死亡意愿:9分。
“这意愿持续多久了?家属告知一下。”
吴琪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没出现过什么轻生行为,就是口头说两句。”
医生不耐烦地说:“我问你,意愿持续多久了。”
“我……我记不清了,如果只是嘴上说说,那有挺多年了。就像口头禅,我平时也没太在意。”
“持续时间较长,加1分。”那位中年女性医生在仪器上按了两下,“总分92分,A级。”
“等等,我只是说我记不清了,实际上……”
好不容易带父亲来到著名的艺区精神卫生诊疗中心,情况却不如她想象的那么美好。这儿的医生见过太多的钝化症病人,对待他们就像对待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
“升舱服务费4600元,一次性诊疗费25300元,每月舱位费3000元,食宿服务会另外给你表格勾选。如果选择基础套餐,全年优惠价72000元,可12月免息分期,每月6000元。”
这笔费用恰好相当于吴琪一整月的工资,才刚拿到手,能得到的却只是最低配的服务。那些选择了各种增值服务的富裕病患,可能一天的住院花费就不止这点钱。
“决定后,在这里扫描面部确认。”医生皱着眉,催促道,“今天剩下的舱位不多了。”
吴琪看了看身旁的父亲,他两眼无神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块石头。可每当对他提到“升舱”二字的时候,他总会有些许反应。他涣散的目光会稍稍聚拢,看着她有时还会露出若隐若现的微笑。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他立刻又会变回面无表情的状态,但吴琪相信父亲明白她说的话,只是失去了表达的欲望。
年轻的时候,父亲也不爱说话。他好像什么都懂,可就是不懂得表达自己的心情。儿时的吴琪还以为父亲这样做是一件非常酷的事情。
现在,她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就想听他说说话。哪怕父亲主动对她说一句,一句就好。
她将脸凑到面部扫描仪的绿光上,系统判定生效,款项立刻从她的账户中扣除。如果想要更多增值服务,她就需要更努力地工作,但这也意味着更用力地摧残许安杰的大脑。
“OK,接下来是诊疗说明。”医生的态度比刚才稍好一些,“第一,忆影治疗舱是最新科技成果,即时疗效已有临床数据支持,但长期疗效尚未可知;第二,基础套餐的隐私细则可以自行查看,简而言之,病人的一切治疗反馈都会被传至大数据中心进行分析;第三,忆影通过更改病患的记忆达到治疗目的,过程中会剔除导致病症的有害记忆,比如重大打击、沉迷过程等,与之勾连的无害记忆也可能受到波及。”
医生列举完后总结道:“重症患者在诊疗期间会遗忘很多人和事,可能包括家属,比如你。剔除的记忆,我们会保留并进行净化,待病人好转时再将净化后的记忆传输回去。同意?”
吴琪不情愿地点点头。这些她都事先了解过,虽然听着可怕,但也必须搏一搏。她只是不明白,付款以后再问她意见有什么意义。
这时,父亲突然出声了,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不要,不要”,瞪大了眼睛,目光却依旧呆滞。“不要,不要。”
“你们需要统一意见。”
她只能赔着笑说:“我父亲一直是这样的。这句话只是他的口头禅。”说完,她把脸再次伸进绿光里做了立体扫描,以示确认。
见此情形,医生挥挥手示意吴琪可以离开了。
她忧心忡忡地往门口走去,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父亲正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医生毫不客气地按住他,强迫他进行面部扫描。
“没关系,马上就好。”吴琪安慰道,可医生的眼神让她不敢再多逗留一会儿。
走出诊疗室,吴琪怔怔地望着光洁的人造大理石墙面,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流线型的空间设计让等候大厅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海螺,目之所及都是弧形的。在这样的空间里,静止站立会有一种在大海上晕船的感觉,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才能够保持平衡。据说,这是为了让病人多加走动而做的设计,但她宁愿选择原地坐下。
“这是为他好,为他好。”吴琪在心中默念道,努力忘记父亲那无力抵抗的模样。
这时,她想起最近几天为了赶工,许久没有和白龙通话,打开留言记录一看,果然积累了不少录音。她看到一线希望,或许它们能帮她熬过这漫长的等待。
“自打林亦溟在家安心养胎,我就和她没了工作来往,有两三个月完全没了联系。有一天,我从别人那儿听说了她的抑郁情况,于是打电话去慰问。没想到视频里的她显得格外平静,说她一切安好,还说许安杰放下所有工作陪着她,让她很是感动。
“我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剪了利落的短发,小腹微微隆起,穿着质地舒适的孕妇服,完全素颜出镜。我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安详的神情,宛如圣母,宛如天仙,但就是不像林亦溟。
“于是,我以一贯的玩笑语气说:‘这真不像你,八成是大导演在你脑袋里动了手脚。’
“她慈祥地笑了笑。没错,就是这个词,‘慈祥’。她的笑容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洗尽铅华的老太太说话。
“‘要真有这种手脚倒好……’她说,‘幸福就像玻璃一样,平时从未察觉,但稍稍改变看的角度,就会映照出光芒。’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刚才照镜子的时候才想起丈夫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这对珍珠耳环形状的感官记录仪。
“你在忆影里应该也见过,真是那个时代才有的玩意儿。内置面部识别功能,扫描到对面是许安杰的时候就会自动开启,记录两个人相处的点滴。
“林亦溟说,这副耳环她戴了整整十年,早已忘了它们的存在。她边说边滑动手指,好像在角膜屏幕里浏览着耳环记录下的影像,脸上充满了甜蜜和期待。
“‘我也想让更多人体会到这种幸福。’她对我说,‘想让你也体会到。’
“‘想让你也体会到……’说真的,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感动的一秒钟。
“这话听上去像是烂大街的心灵鸡汤,但她不一样。听着她说出的话,看着她的眼神,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嗯……不是‘欣慰’,也不是‘希望’这种抽象的东西。是‘嫉妒’,对,应该说是一种嫉妒,一种被人背叛了的感觉。我们明明是那么相似,她却先我一步得到了幸福。这是一种带着甜味的嫉妒。
“然而,她只是表面看上去平静,实则内心暗潮翻涌。我的那句玩笑话也许触动了她内心的潜意识,播下了怀疑的种子。她翻阅感官记录仪里的影像,看似为了证明我的错误,其实也是想证实我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