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白龙?”
“噢,你连他都知道?真是做足了功课。”鹦鹉又静止了一会儿,突然怪声怪气地说,“呵,他倒是活得好好的,钝化症晚期,在艺区精神卫生诊疗中心待着呢。”
吴琪听到“晚期”两字一下子泄了气。和许安杰同时代的人都已经百来岁了,即便活着也会因严重的钝化症而难以交流。尽管如此,鹦鹉还是将白龙的名片发给了她,并祝她好运。
它说:“要是那小子,哦不对,那老头儿还能说话,肯定比我更啰唆。”
4
嘟——嘟——
视频电话接通,屏幕上出现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女。吴琪忙说自己拨错了,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以白龙的地位,有个秘书帮他接电话再正常不过了。
她咬咬牙,厚着脸皮再次打了过去。
“您……您好。”她吞吞吐吐地说,“冒昧来电,我想找白……白先生。”她知道白龙不姓白,但查不到他的真名,只得将错就错。
“你找我什么事?”金发美女发出了壮年男性的声音,听着和忆影里白龙的声音有点像。
吴琪有些摸不着头脑。难不成现在有钱人都流行把记忆移植给AI,然后挑出来的形象还都和本人完全不一样?
这时,她发现美女头上有几根头发,像触碰了静电球一样竖起来,长长地通向她的背后。四周是浅粉色糖果质地的墙面,几朵棉花云悬挂在半空中,像个古时候的婴儿房。
“咳咳,换这个声音是不是好多了?”金发美女的声音从壮年男性转变成了年轻女性,并侧过身来让吴琪看她的背后。
那儿有一张高级病床,上面躺着一个老人,头部连接着许多根细丝。恐怖的是,这些细丝与美女头上那几根竖起来的头发接连在了一起,还在空中上下飘荡!吴琪差点儿尖叫起来。
“你找我什么事?”美女又用回男性声音问了一遍。
“别怕,别怕。”吴琪自我安慰道,“多看几眼,就没有那么触目惊心了。”
自己好歹是个引导师,平时接触的也是一流的脑科学装备。眼前的AI技术其实和引导器差不多,都是从人脑采集数据后分析处理,还原出他脑中的语言、画面等。只不过,这种AI大多只是个程序,只有有钱人才会硬要做出个人形来。
“我是林亦溟的影迷,想来请教一些关于她的事。”这话说得连吴琪自己都觉得可疑。谁会无缘无故关心一个几十年前的女演员?她想了想又说:“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先挂了。”
“请稍等。正在做出积极反应。”AI美女用女性声音回答。她的瞳孔泛灰,连接两“头”的金色长发如波浪般规律地起伏,像在互相传递信息。一边是机器对白龙的大脑发出刺激,一边是白龙向机器缓缓地发送脑电波信号。过了好几分钟,她才重新开口。
“你可以问十个问题。”
“十个?”
“是的。主人认为这个话题令他愉悦,所以给你十个问题的限额。”这句话听着更像是AI美女的解释,而非“主人”白龙的原话。
“现在开始,第一个问题。你有五秒钟时间。”
什么?五秒!吴琪还没搞懂现在是什么情况,脑袋里乱成一锅粥。
应该问些什么?直截了当地问林亦溟的情史吗?白龙就算退休了也是她的前领导,要是发现她的参赛者身份……
“两秒。”
“林亦溟!她……”吴琪哆嗦了一下,飞快地想了一圈问题,可是想问的一个也说不出口。来不及了!
“她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这几个字刚从嘴里蹦出来她就后悔了,“其实我知道,是《蝴蝶梦》。”吴琪一脸尴尬地说,“自己答出来的问题可以收回吗?”
金发美女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希区柯克?许安杰的老土口味……林亦溟可受不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男性凝视’。”她的声音慢慢切换成了男声,语速也随之变慢,“她喜欢的电影……有很多,非常多……一定要说一部的话……《穆赫兰道》吧。”
吴琪记得忆影中提到过这个片名:“那是一部关于梦的电影。”
“没错……影片上映于2001年,是‘惊奇世纪’的开端。嗯,一个令人惊奇的世纪……美梦、噩梦、金子、垃圾、科技、灾难、希望、绝望……啊哈哈哈……”
声音又变回女人的:“21世纪最初的20年是个百花齐放又良莠不齐的时代,是过往的坟墓,也是后现代的摇篮。人们意识到信息革命将导致社会深远变化,却无法预料爆发的科技将带文明去向何方。”她的声音又渐渐变粗,好像意识在那飘逸的发丝间来回游走,“就和林亦溟一样阴晴不定,是个十足的矛盾体。”
“第二个问题。”女人的声音说。
白龙的回答让吴琪有了一些准备时间。她问道:“林亦溟一开始是情感演员吗?”
美女微笑着,用手指给她打了一个对勾表示正确。屏幕上出现一些闪闪亮亮的浮夸特效。
“她是个性格沉闷,不爱和人交流的人吗?”
对方两个食指交叉,嘴角朝下,表示否定。
这么看来,她和许安杰在现实中的形象与忆影里的并非完全相反,而是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吴琪思量着,提出了下一个问题:“林亦溟是否患有情感淡漠症,也就是钝化症中的一种?”
美女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她的指甲:“你的问题都太无聊了,主人决定减少额度。”
“什么样的问题才不无聊?”吴琪惊讶地问。没想到,白龙都这个岁数了依旧是个老顽童。
“有趣的问题。”女人回答,“告知一下,你又用掉了一个额度。”
“我还没问真正想知道的事呢!”
“唉,太慢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快问吧。”
这下,吴琪脱口而出:“林亦溟和许安杰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问题太过宽泛。”
“许安杰有没有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精神上的,或者……肉体上的。”她说不出“谋杀”两个字。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像轮胎漏气一样的“噗噗”声,这声音拖得很长,到最后变成了几声“咯咯咯”,吴琪才发现那竟然是笑声。这谜一般的声音显然不是AI能够模仿的,而是来自病床上那位老人。
“看来你还有很多问题,我就不逗你玩了。”金发美女再次发出了白龙的声音,“只是,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视频通话的镜头给了老人面部一个特写。如果不是他面带微笑,吴琪根本看不出他那苍老的脸和许安杰有什么差别。人到了那个年龄,眼睛都完全陷在了皱纹里,像沙漠中的最后一点绿洲,隐隐地透露出背后的灵魂。
“你就是那个令人瞩目的参赛女孩吧?”
吴琪一听,吓得立马挂了电话。
一周后,她接到通知,要去李主管的办公室进行面谈。在那里,她被告知获得了选拔比赛的优胜,已经被宏海录取为引导师。
梦想成真,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公司派给她的第一项任务是在一个月内为许安杰引导五部忆影,他们会从中挑选最好的一部进行公开发行。
“对不起,我做不到。”
李主管苦口婆心地劝她:“你的共情能力很强,这是你的天赋,不要将它用在无意义的地方。”
“无意义?”她气愤得手不住地颤抖。
“吴琪,听我说。”主管握住她的手,“你正在经历一种叫作‘替代性创伤’的心理病症,这在引导过程中偶有发生。你高强度地接触记忆者,体验到大量的负面情绪,因此自己的精神也产生了负担。这个时候你应该学会分清,什么是忆影、什么是现实。”
“我明白了,你一点儿也不关心许安杰,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关心他!”她的情绪有些失控。
“那么,你又能做什么?所谓的关心,就是去挖掘一些几十年前的事?”
吴琪愣住了。这就是找她来会议室面谈的原因,像她这样的小员工入职其实只需要发个信息就够了。主管一定是从白龙那里知道了她在调查真相的事。
“能说的我都说了。”李主管挥了挥手,办公室的门自动打开,“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薇薇走了进来,作为接待员将她领出门外。等门一关上,吴琪深深叹了一口气,告诉薇薇她们刚才的对话,可薇薇却说:“李主管让我通知你,工作时间从10点开始。”
“我才刚离开办公室,为什么她还要让你转达?”吴琪不解地问。
薇薇面无表情:“我会在你上班之前给许安杰导演完成睡眠清洗。”
“睡眠清洗?什么意思?”
“让记忆者快速进入深度睡眠模式,关闭大部分神经元活动,改变大脑里的血氧浓度,然后让脑脊液涌入大脑,完成一波清洗。这样可以保证你在引导的时候,他的大脑里不会有上一个故事的残留。”
吴琪想问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冷漠,她却急匆匆地往许安杰房间的方向赶去,留吴琪一个人站在小小的光环中,面对着黑漆漆的走廊。
“睡眠清洗”,光听解释就让人毛骨悚然。难以想象,宏海是这样想方设法压榨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老人的,就连睡眠也变成了一种需要缩短时间的“工序”。吴琪无法静静地在休息室里等候。
许安杰的卧房就在李主管办公室的下面几层,吴琪选择走楼梯和薇薇错开,在她进入设备间准备的间隙,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无人的引导室。吴琪躲在窗边,这儿不仅能看见他的病床,而且因为角度关系,薇薇走进卧房时应该也看不见她。
此时,两个房间都非常安静,她侧着耳朵能够听到那边医疗器械运作时的“嘀嘀”声。过去那段时间,她就是伴着这样寂寞的声音独自工作着的,接下来,这种生活或许还要持续很久。为了生存,为了救父亲,怎样的辛苦和空虚她都能够承受。但她不能失去了解真相、说出真话的权利。
突然,卧房的门打开了,但不是那扇古色古香的木门,而是病床侧后方墙壁上隐藏的机械门。这让吴琪猝不及防。
她看见薇薇一脸冷酷地朝她走来,急忙想要解释,没想到薇薇快走到窗边时一转身坐在了许安杰的床头。原来,窗户是只能单向透视的玻璃。吴琪松了一口气。
可是很快,她又感到不寒而栗。薇薇看着昏迷中的许安杰,嘴角上扬,但脸上其他部分不带丝毫笑意。这让她想起了忆影中那个自称“引导师”的接待员。
下一秒,病床旁机器的显示屏自动亮了起来,上面显示一张大脑的截面图。只听一声熟悉的“哔嘀——”声,薇薇的短发竖了起来,并快速往外延伸,然后连接到了许安杰的大脑上。
吴琪惊恐地捂住了嘴巴。怎么可能?连她最喜欢的朋友也是机器人?!
有传闻说宏海会在三年内用AI取代所有底层工作人员,或许是真的。这意味着如果她只是个打杂人员,三年以后就会被扫地出门。
这时,许安杰的大脑截面图出现了变化。红色血液快速流出,将薇薇一半的头发染得鲜红。与此同时,她另一半的头发里则流淌着蓝色的液体,这应该就是她说的脑脊液。
这些液体涌入他脑中,把原本属于血液的空间填满,迅速进入又迅速回撤,将前一晚的记忆全部清理了。因为那些记忆已经被筛选并制成了高价商品,妥善地储存在忆影库里,无须再占用这位伟大导演的脑容量。
随着又一声“哔嘀——”,AI与他断开连接,很快离开了卧房。这个特殊的信号声循环反复地在许安杰的耳边响起,让他意识到自己正毫无尊严地活着。
每个人都是这台庞大机器上的一颗小小螺丝钉,是无意义的存在。
想起李主管用高高在上的态度阻止她继续调查,吴琪便怒不可遏,随即拨通了白龙的电话。
“我是吴琪,是忆影比赛的参赛者。怎么样?你们如果想辞了我就明说,别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呵呵……你还是那么精神。”不知为何,之前那位金发机器人并没有出现,床上的白龙发出缓慢而沙哑的声音,“别担心……公司的事……早就丢给我那群蠢孩子了……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别人。”
看他说得那么吃力,吴琪不禁有些内疚。年事已高的他应该不会说谎。
“有多少钱啊……都比不上有一个倾听者。”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微弱的笑意。为了支撑起这一笑,他面颊上的肌肉都在颤动。“林——亦——溟——”
说到这儿时,似乎有半口气没吸对位置,他又咳嗽起来。“提起这三个字……我心中就充满感伤。”他非常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吴琪连忙说她可以等他方便的时候再打过来,可白龙却吞了吞口水,努力把话说完:“见过她的人啊,再也无法爱上其他人……”
就这样,吴琪和白龙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流。
白天,吴琪不得不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对许安杰进行忆影引导;晚上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白龙的录音,听他一天中时梦时醒的回忆。
一开始,白龙的声音模模糊糊,没说几句就得停下来歇息。语言支离破碎,要拼凑起来才能听出个大概,然而他的讲述和吴琪的提问没什么关系,如同一个寂寞老人,自言自语地追忆着故人。
他说,林亦溟是个天生的创造者,热爱所有新潮的事物、新奇的技术、新鲜的情感。
情感演员本是一种高危职业,普通情感演员往往擅长表现某一种情感,但是接多了同类型的戏,很快就会对那种情感产生钝化。这就像过去的小童星和喜剧演员一样,幕后真实的模样往往与台前形象截然相反。
然而,林亦溟却不知疲倦地演绎着各种角色,任何新入库的记忆她都想尝试一遍,好像一天感受一种人生才能填满她的心。她喜欢实验派的传统电影,强调场景、光线、感受本身,也酷爱先锋音乐,那些迷离的、荒谬的、如梦似幻的作品。她每一天都在改变。如果几日未见林亦溟,就需要从爱好谈起,重新认识她。
这种空泛的描述持续了好多天,到最后吴琪都不知道白龙描述的是一个人,还是奇人异事的集合体。令人欣慰的是,白龙的说话时间在这过程中逐渐变长。
说起林亦溟和许安杰的关系,他觉得两人根本就是两个星球的人,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由于许安杰不爱社交,将所有与工作相关的接洽都交给了妻子,因此林亦溟和白龙的接触机会不少。白龙得意地说,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林亦溟真实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