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耸人听闻的开场白立刻引起了群里的热烈讨论,各色头像和气泡在屏幕上飘浮、翻滚,好似群魔乱舞。多数人对她的言论表示不屑,还有一些人只顾着惊叹她的美,说要是在传统电影当红的时代,她凭这长相一定能成为国际巨星。
“别把重点放在外貌上。”这时,鹦鹉站了出来,“女性的美会削弱其言论的可信度,就像花瓶总是易碎。”
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嘘声,嘲笑鹦鹉翻脸比翻书还快,前面还说新导演散布假消息,现在这么快就倒向她那边了。
“客观中立是我一向的准则。”八卦之王波澜不惊,“假消息的判断我依旧坚持,但这不妨碍我接受她的观点。你们细想一下,过去的一整年里有什么事留下了深刻印象?”
聊天群安静了片刻。接着,大家分享起各自的回忆——爬过世界最高的雪山、谈过恋爱、经历过一场死里逃生——AI统计出,这三件事的出现频率最高,而它们恰恰和去年的三部忆影大片相吻合。
一个人感叹道:“所有人的经历都有所重叠,想想真挺可怕的。”这句话随即收获了许多点赞,舆论渐渐转向了另一边。
这种事在聊天群里经常发生,看似公认的观点其实不堪一击,只要有一个听起来不错的反面意见,大家就会迫不及待地证明自己思想开明,一边倒地支持那个新观点。
平时,吴琪也很容易被各种观点带偏,但这一次她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忆影是伟大的发明,要是能早一点普及,父亲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吴琪放下手中的食物,一字一句地组织起语言:
“观众有能力分辨哪些是自己的记忆、哪些是电影制造出来的,就好像人们清楚地知道角膜屏幕、耳内音箱这些视听设备所呈现的,与现实场景的区别。许导的忆影可以丰富我们的人生,让我们平凡人也拥有精彩的回忆,为什么要把它妖魔化呢?”
发布会进入问答环节,那位高雅的女性正对着镜头,那双美丽的眼睛仿佛在注视吴琪,吴琪不由得有些心跳加速,像个小影迷。在这一点上,许霖导演可就逊色不少,虽然他也爱穿复古的服装,但每次出现在屏幕上他都显得无精打采,一点明星的气场都没有。
“很多人认为大脑的结构是固定不变的,这种认知是错误的。就拿神经元上的树突举例,它们既能生长又能回撤,既能聚集又能分开,好似一个动态的建筑群,始终处于形成与重塑的过程中。”
林亦溟的鼻梁细长而挺直,好像上天在捏造的时候也对其格外用心,但与之相比,她的嘴唇显得太薄,看上去没有什么人情味。
“每次观看忆影,都可能导致记忆的扭曲。因为每当你回忆一次,就把记忆从‘柜子’里取出一次,让它接触你当下的环境、心境,这个过程中,记忆会与新的信息糅合在一起,就像从密封袋里取出的食物发生了氧化反应一样。再次储存时,它已经不是最初那段记忆了。”
林亦溟的话招致不少批评和质疑,有人觉得她在卖弄学识,有人觉得她根本不懂忆影,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她。
她在保持庄重的同时,犀利地说道:“许霖的作品追求极致的逼真效果,《陌影》中的情感、画面、气味等记忆线索已经真假难辨。问题在于,我们的大脑不是为了虚拟而生的。”
看来,许导碰上了一位强劲的对手。
吴琪想起之前李监制忙乱的样子,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不该立刻拒绝她。吴琪起初也算有志向,十八岁时不顾母亲的反对、哥哥的蔑视,背井离乡来到宏海。只是,那种热忱在激烈的竞争和杂乱的工作中渐渐被消磨。
能孤零零地撑到现在,不就是想在电影界发光发热吗?想到这里,吴琪忽然有了斗志,她吞下一大口猪肉,感觉味道就像小时候从哥哥盘子里抢来的那么好。
她给监制留下的联系方式发去回复,心想,今天会是自己踏出“鱼缸”的纪念日。要是父亲还清醒,也一定会支持她。
接着,她伸出食指把聊天气泡一个个戳破。
“怎么对感情的事闭口不提?这女人真绝情。”——戳破。
“是啊,听说她失踪以后许霖整个人都崩溃了。”——戳破。
关闭窗口的方式有很多,她却喜欢这种最费力的操作,只要连续戳完十个气泡,系统就会自动关闭。
“很明显,公司是想借他俩的绯闻大赚一笔。”
原来,这位女导演就是许霖的妻子。
不知戳到第几个气泡时,吴琪停了手,又忍不住栽进了八卦堆里。
“这年头,会不会拍电影不重要,流量第一!你们看看,她在我们这一个群里就能产生那么大的流量,这个话题的总热度该有多高?”
“道理我都懂,可他们夫妻俩以前号称忆影的共同创始人,她现在回来倒打一耙,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吴琪本以为那位沉默寡言的大导演和她一样没谈过恋爱,没想到他的人生比电影情节还要夸张。
“最后,我要说的是……”林亦溟的总结陈词将大家的注意力又吸引了回去,她的影像气泡占据了聊天窗口的中心位置,随着关注的人越来越多而变大。
“传统电影与观众之间隔着一块荧幕,那是最完美的距离。”她眼里透出冷冽的光,“保持这段距离,我们能得到艺术,破坏它,就只剩狂妄。”
(3)
《蝴蝶梦》第3场第2条——
“她到大海里去了,是吗?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忆影放映机对人脑的刺激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步“引导处理”,会在两分钟内让观众进入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状态,这能帮助他们快速产生“熟悉感”,代入忆影情节。
自从忆影一炮而红,效仿许霖的人络绎不绝,但光是激发“熟悉感”这一步就难倒了不少人。拍摄忆影看上去是科学家的工作,其实只有艺术家才能胜任,前者想方设法地模拟人脑的运作模式,后者则擅长欺骗人脑。
选用古老的黑白电影作为影像基础,是许霖的妙方之一。人的记忆本就是模糊而抽象的,没有了色彩等细节,观众就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故事本身,强大的人脑会自然而然地为它着上喜欢的颜色,配上熟悉的气味。
女主角是个刚嫁入豪门的平民女孩,曼德利庄园女主人的身份令她难以适应。富有的丈夫忧郁而寡言,还藏着一个他人无法触及的秘密——他的前妻Rebecca。
吴琪觉得这情节很老套。但是进入忆影三分钟后,大脑里的自我认知区域与片中主角进行了微妙的融合,她无法再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剧情了。女主角要是哭了,她心里也会立刻感到酸楚。
第五分钟,大脑腹内侧前额叶皮质区的刺激开始生效,电影里的一切场景都变得熟悉。黑白电影被染上了颜色,女主角的服装转换成了现代服饰的模样,发型变成了和吴琪一样的棕色短发。
前妻虽已葬身大海,却如同幽灵一般仍旧影响着庄园里的一切。
每每提及与Rebecca有关之事,丈夫总会莫名地紧张、面色苍白,还不分青红皂白地发脾气。
他平静下来后,又会愧疚地拥她入怀,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请你原谅我。有时候我无缘无故地发火,一点也不能克制自己。”
影片的男主角是好莱坞黄金年代的男演员,那双忧郁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可惜,观众在观看忆影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多看他几眼,就会让自己现实中心仪的对象将其取而代之。
此刻,吴琪眼中男主角的脸像黏土动画一样渐渐发生变化,典型的西方面孔变成更精致的东方模样,黝黑的皮肤也变得细腻白皙。
她期待着大学时暗恋的学长再度出现。忆影的最大魅力就是让观众成为真正的主角,将自己与身边的人、事、物DIY到电影之中。只是,这种DIY不受主观控制,取决于潜意识的第一反应。
新婚夫妇漫步在古宅的林荫大道上,丈夫温柔地说道:“我们回家去喝下午茶,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女主角破涕为笑,抬起头来含情脉脉地看着丈夫。
忆影里,男主角已经变成皮肤苍白、五官精致的样子,虽和原版一样斯文儒雅、深沉忧郁,但更显颓废,好像被困在了什么里面。至于他的打扮,像是现代人在模仿古人穿着,带有几分文艺气息,但更多的是与社会的格格不入之感。
糟了!这个人是……
吴琪惊得大叫一声,摄制进程被打断。她掀开眼罩朝许霖的方向看去,心想,自己一定是看了太多这位导演的八卦,才会把他的脸代入了男主角。
前几天她给李沐虹回信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情感演员得到许霖家里工作。这个足不出户的导演把最高级的摄制器材都放在了自己家,于是情感演员就成了全剧组最惨的人。
她害怕地压低了脑袋,等待大导演的责骂。被骂兴许还是一种殊荣,许霖每次说的话都像教科书一样难懂,惹恼他的人一般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辞退了。
“调整情绪,一分钟后重新开始。”他声音沙哑地命令道。
现实中的许霖穿着老式的白色衬衫、深咖色马甲与西裤,配上棕色牛津鞋。虽然衣着整齐,头发却乱糟糟的。他面容清秀,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但是浑身散发出的那股阴郁气质又让他好像饱经沧桑的老人。总之,这人身上处处透着矛盾古怪。
他面前的电脑与摄忆机相连,这让演员的脑部活动变得一览无余。导演可以在此基础上调整参数、构建立体情感,最后制作出层次丰富的神经刺激模块。如此一来,任何观众都能跟着他的作品体验汹涌澎湃的情感。
这台电脑理应有最先进的配置,但看上去却古旧得很。它外层裹着古铜色的金属壳,上面有锈迹斑斑的做旧处理,一些部分还覆盖了一层哑光的皮革。
屋子里到处都透露出他这种奇怪的审美:书桌上雕有精致的花纹,桌旁是一盏绿色丝绒罩子的落地灯,灯后方的墙壁上贴着带褐色暗纹的墙纸,边缘有些泛黄,好似老电影的拍摄场景。而这还只是他豪宅中一个小小的工作间。
“《蝴蝶梦》第3场第2条——开始。”
没有温度的声音将吴琪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赶紧摆弄好头上的眼罩头套。这套名为“摄忆机”的设备,外观同样“许霖味儿”浓厚,如同20世纪初空军使用的防风镜与皮革制头套,或许这就是由他亲手制作的。
“防风镜”的眼罩部分播放电影画面,同时将音频信号无线传输至耳内音箱。头套中心则固定着一根金色细丝,上面汇聚着脑科学界最先进的科研成果,能够通过后脑勺的微创接口进入脑内,并分化出更多细丝,进行微电流刺激与脑部信息摄取工作。
吴琪逐渐回到昏昏沉沉的状态,许霖的声音变得模糊:“熟悉度稳定,直接进入第二阶段。”
第二阶段指的是情感摄取阶段。她做了一个“OK”的手势作为回应。
情感是记忆的主角。恋爱过的人可能记不清初恋的长相,但却很难忘记当时的甜蜜与酸涩。情感演员要为观众呈现的,就是这种抽象而强烈的情感。
那么,像吴琪这样没有亲身经历的人要怎么演出情感呢?
连续几天的魔鬼式训练给了她答案。摄忆机有放映与摄取两项功能,情感演员在观看电影时会产生情绪反应,比如激动、担忧、幸福、恐惧等,摄忆机找到这些脑部的活跃区域后会反向刺激它们,从而提升情感强度。
目前的摄忆机还不够强大。它无法完全复制出演员大脑中产生的刺激,就像最初的电影摄像机无法捕捉声音和色彩,只能拍出黑白默片一样。
为了达到最佳效果,演员大脑产生的情感刺激需要远远大于现实情况。比如观众在电影里经历失恋的痛苦,演员在拍摄时就要经历恋人死去般沉重的悲伤,这样才算是优质的情感素材。
“请你原谅我。有时候我无缘无故地发火,一点也不能克制自己。”
此时,剧情回到了男主角拥女主角入怀、向她道歉的部分。
同样的场景与台词,这次吴琪更切身地感受到了海边的寒风,男主角也愈加温暖、轻柔地抚弄着她的头发。当他拥她入怀时,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但那冷冷的声音、纤弱的体格,甚至身上那股类似苦艾酒的味道都和许霖一模一样。
吴琪很抗拒,努力回想学长的样子:他要比许霖魁梧一些,性格开朗,常常对她笑……可越是抗拒,那个消瘦的形象就越是清晰。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要是因为加班加点的相处而对他产生了好感,那绝对是工伤!
他们漫步在林荫大道上,往爬满青藤的宅邸走去。女主角破涕为笑,从口袋里掏出蕾丝手帕擦拭眼泪。微风轻抚,悸动的心情变得平和。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显得分外美好。
可就在这时,她不经意间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帕上绣着一个“R”——这是Rebecca的印记。
背景乐声急转直下,海浪呼啸着冲击岩石,她的脸上再度阴云密布。
“Cut.”
吴琪掀起眼罩,忆影带来的影响挥之不去。趁许霖紧盯屏幕的当口,她忍不住偷瞄了他几眼。很难想象,如此沉闷的人却有一颗通晓人类感情的心,哪怕是语言表达不清的情感,他都可以通过冷冰冰的机器模拟出来。
昨晚她躲在被窝里看了一篇访谈,说许霖以前是神经生物学专业的高才生,本应成为前途无量的科学家。据同学回忆,他孤僻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非常和善的心,做实验的时候连动物都不愿意伤害,宁愿自己承担痛感调试的工作。没人能想到,他不等毕业就转行,投入了彼时奄奄一息的电影行业。
过了两年,第一代感官电影风靡全球,资本家们开始疯狂投资感官刺激技术,只有他一个人苦心研究负面情感。他把人的情感谱系比作颜料盘,快感刺激就像红黄色系,明艳美丽,但是要完成一幅画还必须有青蓝紫以及黑白灰等冷色调。忧郁、恐惧、哀愁、孤独,加入这些千变万化的负面情感,才能呈现人的常态。
当公司就要失去耐心时,他宣布情感谱系已经扩充完整,可以开始“作画”了。时至今日也没有第二个导演能像他那样精准地创造各种情感。然而,第一部 忆影能获得投资,靠的却是当时一位新秀女星的鼎力支持。
那个人就是林亦溟。
“后半段不对劲。”
他一开口,吴琪就双颊发热,生怕这台神奇的摄忆机能读出自己的心声。
“我……你……您指的是哪种不对?”
“‘R’出现的时候,你最兴奋的区域是杏仁核。”
“杏仁核?”
“就是大脑中掌管恐惧和焦虑的区域。”
伴着他低沉的嗓音,她又一次回到故事里的曼德利庄园。看到掏出的手帕,听见海浪像幽魂一般拍打岩石的声音,然后受到“R”的惊吓……在这个场景反复摄取了十几次,可是许霖仍旧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