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摇了摇头,头像上的红冠也随之抖动了几下,“注意,不是休假,不是进修,而是离开宏海集区整整三年。蹊跷之处就在这里。众所周知,这个时代隔行如隔山,跳槽之后想再回来更是难于登天。为了保持员工的忠诚度,任何一个企业都不会允许此类事件发生。”
他发完言短短几秒时间内,七嘴八舌的聊天信息就挤满了窗口。
“这人原来是什么职务?”
“一上来就和许霖对着干,看来是想搞个声势浩大的复出啊。”
“我只关心她长得如何。”
……
尽管鹦鹉表示目前可信的消息就只有这些,但依然阻止不了大家在群里编造出越来越多的传言和猜想。消息像滚雪球一样从这个群传到那个群,越滚越大,最后成了人尽皆知的热点。
对于八卦这件事,吴琪有着自己的观察。她发现对这些热点感兴趣的大多是生活中的无名小卒,包括她自己。他们凭借自己的身份很难获得有效社交,所以宁愿通过屏幕了解世间百态。他们懒得踏出宿舍半步,只有在追逐热点话题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与外界没有脱节。
这一人群看似微不足道,数量却极其庞大,她的初中好友曾用一个词生动地形容这群人——“鱼人”。
她当时还傻乎乎地问道:“什么?美人鱼吗?”
“我说的是鱼人。”
“鱼?你是在笑我没脑子吗?”她冲好友做了个鬼脸。
好友表情严肃,似乎不想和她开玩笑。“从前的鱼生活在江河湖海,现在只能在鱼缸里见到它们。它们很好养,只要一点空间、一点水,定期投喂些饲料就好。过去人们还会给它们摆些假山和水草,如今安置一面最廉价的电子屏就算得上是高级待遇了。你想想,这不就是我们的生活吗?”
吴琪以为她是在抱怨宿舍太小,于是安慰道:“等我们工作以后奋斗几年,说不定也能住上二十平方米的豪宅。”
“不仅仅是生活空间的问题。”她回答道,“我们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不会有惊心动魄的经历,更遇不到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确定性’是我们拥有的一切。”
“确定性?”
“一切都是可计算、可预料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琪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和聪明的女孩做朋友也是件挺累的事。
“我给你举个反面例子。你知道百年前电影曾以碟片的形式存在过一阵吧?那时有过很多实体影碟店,店主会根据自己的经验进货,因此这些店时常带有浓郁的个人特色。在那种实体店里,挑选影片就是件随机性很强的事。它取决于店主,也取决于你的心情,只有买回去播放了才知道是惊喜还是失望,仿佛一场小冒险。”
“可是……”吴琪想了想说,“现在的自动推荐多方便啊。”
“是啊,方便、轻松,就像鱼缸里吃着饲料的鱼。我们可以活得无忧无虑,只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踏入未知领域,没有机会见到那粉色的珊瑚。”
……
想到这里,吴琪伸出食指把聊天气泡逐个戳破,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儿与众不同。平时,她是个满足于自己小生活的标准鱼人,吃是最大的乐趣,八卦是第二爱好。可是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也会幻想老电影里的浪漫桥段能降临在自己身上—— 那些难舍难分的情愫、那些奋不顾身的时刻。
不知道别的女孩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想法,只是,母亲知道了一定会取笑她。母亲总说,婚姻是旧时代的糟粕,只有当女人需要男人供养的时候才会存在,而在如今这个体制高度健全、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里则毫无裨益。
可吴琪觉得,自己心中向往的爱情和母亲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电影中的爱总是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却能让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获得价值。
她知道,爱情就像那“粉色的珊瑚”,需要踏入未知领域去寻找。可她连这间狭小的宿舍也不愿离开。
虚拟会议室里,人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着如何赚钱。她打了个哈欠,连续几日的疲劳汇成一股浓烈的困意,绑架了她的身体。
……
睡梦中,她再度进入那栋古宅。这一次,白色大门紧紧关闭着,怎么推也推不开。
“人呢?”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走廊里空无一人。
“去哪儿了?”
她全身僵硬,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掉线了?”
那声音模模糊糊的,她听不清。
“吴琪?”
她惊得从床上蹦了起来,想起许霖导演说过:“人的大脑中有一些敏感点,精准刺激就可以引发连锁反应,比如自己的名字。”
睁开眼后,吴琪慌忙地看了看会议窗口,发现大部分人都已经离线,只剩一位身材丰腴、衣着华贵的中年女性正直直地看着镜头,像是在监视她。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我只打了一小会儿瞌睡,”吴琪连忙跪在床上求饶,“您千万别扣我分。”
“你就是《蝴蝶梦》剧组里的新人?”
吴琪点点头,解释说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忆影里短短几分钟的情节,许霖让她反复校对了几十遍,害得她一闭眼就见到影片里的恐怖古宅。
“我是李沐虹,是《蝴蝶梦》的监制,和许霖是老搭档了。”
吴琪愣了一下:“您……不是行政主管?”
“哦,你当我是来查纪律的。”对方笑了笑。
吴琪立马舒了一口气。
“别紧张,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吴琪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我?”
“哎……”监制打开了话匣子,“你也知道,许霖这人特别执拗。刚才一个电话过来,告诉我演女主角的情感演员总是用力过猛,他一气之下把她给辞了。那可是全剧组最有经验的情感演员啊!我好说歹说,可他硬要找个新人当女主角。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李沐虹面带苦笑,眼角出现了几道皱纹,看上去比宏海集团那些颐指气使的上司亲切不少。或者换个词,应该是圆滑不少。这大概也是她能和许霖合作的原因。
“下周就是纪念悬疑大师希区柯克160周年诞辰的活动时间了,我们要向全世界宣布,许霖是‘这个时代的希区柯克’。忆影版《蝴蝶梦》必须在开幕式上上映,一天也拖不得。”
“那可真令人头大。”吴琪想着该怎么帮忙,她浏览了一下自己的通讯录,“情感演员专业的同学我只认识两个,没见过面,但他们都是许霖导演的忠实粉丝,我可以帮您问问。”
她想起不久前的大学时光,虽然同样是蜗居在宿舍里,同样以垃圾食品和八卦聊天为乐,但心里却藏着一片广阔天地。当时,她多么向往毕业以后的忆影剧组生活啊,就连毕业论文的主题都是“忆影对人脑的益处”。而现在,她只希望自己在剧组的活儿能快点干完。
“不,不要专业演员。许霖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和《蝴蝶梦》女主角年纪差不多,二十来岁;二是没有任何表演经验,传统演员也不行。所以,我才来问你想不想尝试。”
吴琪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情感演员?”她一连摇了十几下头。
“确实,做许霖的演员是件苦差事,没几个人能忍受。”监制语重心长地说,“但对你这样的新人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还能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
听完,吴琪挠了挠脑袋说:“不好意思,其实我没什么志向,只想通过年终考核。要是接了这差事又干不好,先不说许导会怎么骂我,行政主管一定会大做文章。”
“这没事,我去帮你沟通。”
吴琪难为情地摇了摇头:“以前我父亲常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不要去做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所以……”
监制不再坚持:“你父亲是个明白人。”
她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反而比刚才真诚。“如果你改变主意,尽早联系我。”挂断之前,她又补了一句,“许霖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他只是不懂得表达。”
不懂得表达……吴琪一愣神,这不和自己那可怜的父亲一样吗?
工作中,她也不止一次发现许霖和父亲的相似之处,虽然隔着一块屏幕,那醉心工作的侧影还是让她倍感熟悉。
父亲以前喜欢闷声写程序,在自己房间里一待就是好几天,严肃的表情令儿时的她不敢接近。但是,只要任务完成,他就会突然放松下来,把她扛在肩上愉快地玩耍,直到下一个任务又把他夺走。
回忆消去了睡意,深褐色的小房间突然令吴琪觉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她给衣服换了个明快的颜色,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2)
宏海集团的宿舍区像个巨大的圆柱形蜂巢,地球上三分之一的影视工作者都会集于此。密密麻麻的房间从大到小,以最节省空间的方式排布。抬头望去,高层房间里住的不是营销人员就是技术人员,传统电影领域里的演员、摄影师、剪辑师仅能分到低层的小房间,而吴琪这样的编剧新人就只能住在最底层。
这样的安排无可厚非,毕竟大部分感官电影都不需要剧本。毫不夸张地说,编剧已经不是电影制作的对口专业了,她的同学很多都去了宏海集团旗下的社交媒体部工作,帮明星或者平台上的虚拟网红编写人生故事。她本可以借此得到更丰厚的工资与更宽敞的住处,但却不想放弃自己的电影梦。
圆柱形宿舍的中心是休闲区,各种先进的娱乐设备应有尽有,这也是大公司最吸引人的福利之一。当然,它们不是完全免费的,只是根据员工每月为公司做的“贡献”设定了不同程度的折扣。在这封闭的集区里,折扣往往比收入来得更直接,反正所有的钱最后都会流回公司的口袋。
休闲区里最火爆的无疑是感官电影室,从外形上看,它像一个个黑色的小帐篷连绵而成。帐篷内部放置着各种感官放映机,式样和噱头千变万化,但原理都差不多——配合电影情节,有节奏地给大脑注入多巴胺。
近几年,感官电影出现了一种更可怕的趋势,就是会议上提到的短视频化。它们把传统电影的精彩镜头做成集锦,删去影片的人物性格、时代背景,只留下足够吸引眼球的开场和结尾。当经典影片被精简成一个简单粗暴的故事时,多巴胺就成了唯一的遮羞布。然而,忙碌的现代人对此并不介意,谁都希望投入最少的时间,获得最大的快感。
这类影片的制作商基本都是私营的小公司,发展势头却势如破竹,短短几年间就把宏海这样的大公司逼到了不得不反击的地步。人员冗杂的宏海很难赶上这迅猛的潮流,于是公司上下出现了两派意见,一派求新求变,另一派则寄希望于许霖的忆影能屹立不倒,因为只有这种类型的电影还能走高成本、高回报的老路。
在吴琪看来,那些黑色帐篷代表着人性中最原始、最隐秘的部分。她低下头,快步从中穿过,一眼都不想瞧见从中走出来的观众。他们从醉生梦死中回到现实,一个个都有如行尸走肉,那会让她想起如今的父亲。
休闲区的底层是员工餐厅,这片开阔的区域曾经为宏海集区里的几十万人提供了社交机会,但如今这里的人已寥寥无几,一大半空间被挪作他用。感官电影里模拟出的千百种调味,使得真实的美味越来越没有市场。除了还在工作的老年人以外,只有和她一样执着于烹调食物的人才会来这儿用餐。
心情不好就饱餐一顿,是吴琪的人生哲学。她看了看今天的菜单,煮虾仁、煮带鱼、蒸猪肉……餐厅显然不愿继续在烹饪上投入精力,更别说精心调制酱料了。然而,即便是一口淡而无味的米饭,那扑鼻的稻米香气也能给吴琪一种踏实的感觉。
她端着餐盘,随便找个位子坐下,耳边再次响起了“哔嘀——”的提示音。看来,那个八卦群又开始了如火如荼的讨论。
她点开群聊的“玻璃盒”,根据AI的整理,鹦鹉马上就会在群里公布女导演的真实身份。在这之前,他如往常一样先抛出一点线索,看有多少人能猜到。
“首先,导演是个冷艳的大美人。”鹦鹉拍了拍翅膀说,“她丈夫也在宏海。当年两人可谓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他停顿了一会儿,乌黑的眼睛扑闪扑闪,等待群友们的反应。只见各种颜色的气泡瞬间飘满了屏幕,人们争先恐后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和各路小道消息。AI实时计算出收到最多回复的那位,为其头像戴上一顶醒目的皇冠。
“三年前,她还是一名情感演员,事业如日中天。”
鹦鹉不紧不慢地说道。再猛的料,要是被轻易抖出也会失去价值。
“下面是最后一条线索,再猜不出就不适合待在这个群里了。”
吴琪吞下一口猪肉,味同嚼蜡。今天厨师的心情似乎特别差。她忍不住瞥了一眼餐桌上的友情提示:食堂配有餐饮专用感官放映机,在用餐时佩戴,即可挑选你喜欢的口味,让每一餐都丰富多彩。
她咂了咂嘴,不想用机器亵渎食物。
“这位回归宏海的女导演,三年前人间蒸发,她丈夫动用了全区的警力也没能找到她。”鹦鹉说完,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我猜对了!就是她,林亦溟。当年那件事可是非常轰动的。”
“这么一来,早上针对许霖的新闻就说得通了。”
“据说他俩之间有财产纠纷。”
“我怎么听说的是出轨了?”
吴琪歪着脑袋,看得云里雾里,好像这里面除了她以外,每个人都是当事人。三年前正是她学习最辛苦的时候,为了集中精力,她屏蔽了所有和学习无关的群组,不过省下来的时间大部分都在发呆和焦虑间切换。
这时,有人传上来一个大气泡,群友们兴奋地嚷嚷着:“来了来了!发布会开始了!”
只见气泡里出现一位气质超群的女性,她身着黑色长裙,材质和剪裁都很讲究,翠绿色的丝巾从肩上垂下来,看上去和《蝴蝶梦》里那个年代的穿着打扮差不多。那时的服装很挑人,优雅又不失英气、内敛又不失自信的人才能穿得好看,现代人很难驾驭。
“诚然,忆影是电影技术的一大飞跃。”那位女性开口道,“但若是任由它发展,人类将被推入危险的境地。”
吴琪细细观察她的长相。她高挑的眉骨之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纤长的睫毛为其更添了几分神秘感。乌黑的卷发、猩红的双唇带着一种攻击性的魅力,配上她的端庄仪态,令人移不开眼睛。
“从VR电影到感官电影,再到忆影,我们在影片中不断寻求真实,不断仿造真实。我们把观众当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擅自宣判他们已经失去了咀嚼能力,擅自认定他们不再需要品尝美食,于是将人造的葡萄糖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们的血管,让他们离真实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