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哆哆嗦嗦地说:“Rebecca就像个幽灵,我除了恐惧还能有什么反应?”
许霖不屑于开口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挥了挥手,将屏幕上的界面投射到她眼前,上面出现一个正在转动的立体大脑。几百种颜色标注着大脑的不同区域,随着影片的播放,颜色发生深浅变化以表示各区域的活跃情况。
他用光标指了指脑图上的两个小点,旁边出现了“自卑”和“嫉妒”的标签。吴琪想起许霖对影片每一帧的情感都有要求,他曾说过,至少要有三个维度交织在一起情感才足够立体。不过,她的注意力放在了更重要的事上。
“我听说这机器能把人脑中的画面也拍摄下来?”她旁敲侧击地问。
“不能。”
“所以,它只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但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她只关心屏幕上那个大脑有没有出卖她。
他没有回答,应该是默认了。
“哈,原来摄忆机摄取的只是情感。”吴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许霖的表情有了一丝波动。“你头上的机器并非真正的摄忆机。”
“可是教科书上说……”
这时,房间里的落地钟敲响了。下午两点是许霖固定的午休时间,无论工作进展到什么地步,他都会在这时暂停,慢悠悠地走出房间去泡一杯红茶。这让成天陪着他熬夜的组员们纳闷不已。
更古怪的是,每次午休一开始他都会自言自语,像布道一样诵读一段文字。此前,吴琪在屏幕那一头,因为距离总是听不清全段,趁今天这机会她立马竖起了耳朵。
“这些旋转不已、模糊一片的回忆,向来都转瞬即逝。”许霖从工作椅上起身,紧张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不知身在何处的短促的回忆,掠过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设与假设之间的界限,正等于……”他好像忘记了吴琪的存在,旁若无人地往外走去,“正等于我们在电影镜头中看到一匹奔驰的马,却无法把奔马的连续动作一个个单独分开。①”
他到底在说什么?
吴琪抬头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这是房间里唯一的亮色。由于是临时替补,这几天就她和许霖两人待在这间大屋子里,每次走进来都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尤其二楼的那间书房,同事说里面好像藏着什么惊天秘密。许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而他自己有时工作到一半就会突然钻进那儿,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也不开灯,把同事晾在外边老半天。
离《蝴蝶梦》的完成期限只剩三天了,不论许霖是否满意,三天之后吴琪就能解脱。她随手拿起桌上的论文集无聊地翻看起来,虽然是个学渣,好歹她的毕业论文是这个方向。
人的记忆是一张复杂的网,由海马体进行存储,最终分布在大脑的不同区域,其内容包括情感、声音、颜色等感官信息。旧版摄忆机从演员脑中摄取情感,后期再将其与另外拍摄的视听影像合为一体,让观众有一种陷入回忆的错觉。这也是目前忆影的主流制作方式。
《陌影》采用了新版摄忆机,将成为世界上第一部 真实忆影。它能真正摄取人的记忆,除了情感以外,还包括人脑中的视听画面、心理活动。它能原汁原味地重现记忆,带来最强烈的情感、最刺骨的恐惧。
真实忆影将再一次改写电影史,它像一支强心剂,让麻木的现代人重燃热情。
吴琪看着“麻木”二字,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的面庞。
林亦溟的发布会后,公司赶紧利用这对离婚夫妻的热度,为《陌影》发起了一波猛烈的宣传攻势。很快,人们忘记了它最初惹人注目的原因,只知道这是今年的必看大片。
“你在做什么?”许霖无声地回到工作间。
吴琪一紧张,手上的论文集掉到了地上。她慌忙蹲下身子去捡,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这不就是《蝴蝶梦》里女主角刚进豪宅时的狼狈模样吗?
说起来,许霖的这栋宅子和电影里的曼德利庄园还真像。在土地紧缺的今天,居然还存在这样一栋豪宅,前面是茂密的森林,后方有蔚蓝的大海。来这儿之前,她都不知道富人的生活可以如此任性。
屋子里摆满了没有实用价值的古董,那些花瓶、钟表、壁炉都符合电影里的年代特征,就连他身上的服装也是,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我……我只是好奇《陌影》什么时候会上映。”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想打听《陌影》的事?”许霖的双眼透过反光的镜片,警惕地注视着她。且不说这部电影对现代人会不会是强心剂,至少对这位古怪的导演来说,绝对是。
“嗯……就……听说这部忆影早就完成了。没有推出的原因有人说是宏海的饥饿营销,有人说涉及真实记忆的版权问题,还有人说这和您的妻……”
看着许霖迅速变青的脸,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嘴。
没人知道他对这位失踪三年的妻子究竟抱有何种情感。尽管她回归影坛的事情被炒得沸沸扬扬,她还在诸多场合公开抨击他的作品,他就是对此只字不提,好像她是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走吧。”
“啊?”
“从我面前消失。”他沙哑的声音令屋子蒙上一层阴影。
传说中的阴晴不定,吴琪算是见识到了。
许霖的态度决绝,她只能乖乖离开。关门时,她偷偷回头瞧了一眼,屏幕的蓝光反射到许霖的老式眼镜上,仿佛他也成了这台机器的一部分,冰冷、古板,像个谜。
(4)
“欢迎光临传统电影博物馆,我是这里的引导师。”电梯门打开,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入口处的灯光下,别的地方一片漆黑,只有女孩脚下、灯光直射处能看到铺着的红色地毯,颇有点传统电影院的氛围。
宏海集区由上百座纵横交错的电梯连接,公司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不断优化员工的行动路线,那些最不重要的区域就被移到了集区的最外围。
传统电影博物馆建成之初位于集区中心,重金收来的电影文物与先进的展览技术令游客络绎不绝。而如今它的位置已经改为23区边缘,74号楼第345—395层,好像古代城郊的一处废弃仓库。无论传统电影,还是博物馆,都成了时代的弃儿。
引导师介绍道:“世界上现存的电影放映厅有三间,设施最全的一间就在这里,相信你和大部分参观者一样,也是冲着这个来的。”
引导师热情地微笑着,身上的黑色长裙应该也是为了迎合“过去”的氛围而穿的,这一身打扮看上去与她稚气的脸蛋不太相符。“我们收藏着从1895年至今的所有著名影片,放映厅会根据你选择的影片时期来切换放映模式,从激光IMAX到胶卷放映,给你最经典的观影体验。不过,要是你以为这就是我们这儿的招牌,那就大错特错了。”
隐藏在她背后的自动门在黑暗中打开,那是连通博物馆楼层的内部电梯,她举手示意吴琪跟上。
“我们的旅程从395层开始,一路向下。”引导师说道,此时吴琪已经踏进电梯里。她心里纳闷儿,该不会是要把51层楼都参观一遍吧?
见引导师这么热情,她也不好意思多问,只好先跟着逛起来。其实她不是第一次来了,大一时就是在这儿上的电影史学课,不过她在昏暗的环境下特别容易犯困,因此什么印象都没留下。当时应该还没有引导师这个职业。对了,为什么这个职业叫作引导师?
来到第395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电影最原始、最粗糙的模样。从东方的走马灯、西方的费纳奇镜到19世纪的第一台摄像机,人们逐渐发明出一种光影的魔法。
据介绍,这里收藏的摄影场景、道具、器材都是文物级别的,博物馆还为此配备了先进的安保系统。这一点吴琪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在她眼里,这儿只是个和时代脱节的地方,逛完一整层也没见到别的参观者,冷清的场面和引导师滔滔不绝的介绍形成鲜明对比。
“……于是,在卢米埃尔兄弟手中,电影迎来了真正的开端。”讲完这一段,女孩微笑着问道,“他们的电影你一定熟悉吧?”
作为在宏海附校读过四年书的人,吴琪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当然。他们有一部、一部……”
为了面子,她怎么也得说出个片名才行。对了!林亦溟的发布会上提到过世界上的第一部 电影,当时观众看见一辆火车缓缓驶来,全都吓得逃出了电影院。
“《火车进站》!”她答道。
“没错。当时的观众看着粗糙的画面也能感到真实的恐惧,而如今,我们就算看到世界末日也没有了感觉。”
她说的话和林亦溟一模一样。想起这个人,吴琪心里一阵委屈。要是昨天没有多嘴提到她,许霖就不会那么大反应,自己的年终考核也不会遇上大危机。
女孩介绍起下一个电影流派,兴致越发浓厚:“1920年的黑白电影《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是表现主义的杰作。男主角讲述了一个恐怖的故事,观众却发现他生活在精神病院,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吴琪想着怎么才能支开她,自己一个人逛。可是女孩津津有味地说着,不让吴琪有插嘴的机会。“导演想让观众从精神病人的视角来体验世界,于是将影片的布景设计得古怪扭曲,椅子比人还高,屋顶尖得没法住人,每一处平面都是倾斜的。”
吴琪试图打断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
“同时期的另一部代表作是《诺斯费拉图》,讲述的是关于吸血鬼德古拉的故事。这种电影风格影响了后世的很多知名导演,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当然,许霖也在其列。”
机会来了!吴琪连忙表示自己对希区柯克很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想去参观他的展厅。
女孩不太情愿地说道:“虽然好莱坞引领了电影界一百多年,但影史上的重要变革都来自外界力量。”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带吴琪来到了展示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楼层。
《惊魂记》《爱德华大夫》《后窗》……女孩开始不厌其烦地介绍起希区柯克的著名影片,尤其在一部名为《迷魂记》的影片前驻足了许久:“男人寻找梦中情人,导演寻找心目中的女主角,两者都是对女性的物化。”
趁她不注意,吴琪偷偷溜到展厅另一侧,找到了《蝴蝶梦》的展示区。这是希区柯克到好莱坞以后的第一部 作品,常被诟病缺乏个人特色,所以没能和上述几部杰作排在一块儿。
终于摆脱了引导师,她觉得放松多了。
不得不承认,这座博物馆的确有它的惊人之处。一百多年的影史,几乎每一部名作都有一小片展示区,展柜里放着当时的手稿与重要道具,一些展区还通过全息影像的方式重现了电影里的经典场景。
博物馆的占地面积广大,即便在集区边缘也是一种奢侈。由此看来,宏海仍将辉煌的过往视为骄傲,毕竟它是少数几个从传统电影转型存活下来的企业之一。
过去四十年间,宏海从一家普通电影公司逐步攀升为集制作、发行、放映设备生产为一体的国际性垄断企业。对于这样的影业巨头来说,赚钱是唯一的原动力,流水线式的大规模生产不可避免。然而,短电影的崛起却令这种模式受到重大冲击。从兴盛到衰落,它的轨迹与好莱坞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这时,一道光从头顶照射下来,影片中Rebecca的房间就此显现。白色大门、宫廷镜子、大理石壁炉,还有那只黑色的长毛犬。全息影像将她带回了梦中的场景。
长毛犬听到动静,一下子蹿出门外,与她身体重合的时候好像变成了绿色的幽灵。现在,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和窗外的海浪声。
精致的雕花衣柜、美丽的刺绣窗幔,还有豪华的蕾丝床品,Rebecca的每一件遗物都亮丽如新,仿佛刚刚还有人打理过。最为诡异的要数梳妆台上那捧新鲜花束。是谁放在那儿的?
突如其来的一阵异响吓了她一跳。回头一看,窗户竟然自动打开了。直觉告诉她,这个房间有些不对劲。她走上前去关窗,没想到一阵狂风将两扇窗户吹得大幅摇晃,她一不小心打碎了窗台上的陶瓷花瓶。
远处传来长毛犬的哀号,像是在说:“你毁了她最心爱的东西!”
惊魂未定,她想要捡起地上的花瓶碎片,却发现背后赫然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长长的黑色连衣裙从脖子一直覆盖到脚踝,阴郁的眼神里带着轻蔑。
这不就是那个疯狂迷恋Rebecca的女管家吗?恐惧使她不自觉地往后退,差点儿就从窗户摔出去了。
回过神来,吴琪还站在全息影像投射出的房间中央。刚才那些是做情感演员的时候反复经历的情节,平时不怎么记起,却在这相似的场景里一触即发。说明这儿她是来对了。
“自卑和嫉妒。”她喃喃道。如果可以演出这两种情感,许霖或许会不计前嫌,让她回去工作。
走到梳妆台前,全息影像中的镜子没有映照出她的面容,却浮现出了林亦溟的模样。林亦溟在最新的访谈中穿了成套的深咖色西服,与许霖身上的如出一辙,听说这种古老的面料只在很小的圈子里流通,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时间和距离都剪不断的默契。
吴琪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件可以改变颜色和温度、带有自洁功能的衣服,只要不变胖就能穿十几年。这样的衣服当然谈不上式样和剪裁,美观程度还及不上鱼的鳞片。
为什么要拿自己和她比较?
回想过去,她羡慕过的人不少,比如那些出生在电影世家的同学,还有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但他们是他们,自己是自己,她从没想过要成为别人。
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蹿了出来,吓得她往后踉跄了几步,这一次她是真的挪了位置。窗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接着是花瓶破碎的声音,一系列的惊吓令她尖叫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毫不留情的笑声。
刚才的引导师迈着轻盈的步伐转了个圈,来到吴琪面前,解释说打雷和花瓶打碎的情景每十分钟就会播放一次,但从没见有人被吓成这样。
“因为根本没几个人来。”吴琪受够了,面露愠色地说,“请告诉我放映厅在几楼。”
“不行!还有很多精彩的地方没带你参观呢。泡沫塑料做的末世街景、树脂做的大怪兽和人皮面具、巨大的绿幕,还有各种各样的摇臂摄像机。你知道吗?在电影特效普及之前人们还发明了‘下雨机’和‘闪电机’。”
吴琪没有接话,径直走向电梯,跟在身后的引导师继续念叨着:“到了近代,导演的个人风格更加鲜明,斯坦利·库布里克、昆汀·塔伦蒂诺、克里斯托弗·诺兰……”
吴琪愤愤地敲击电梯按钮,按钮却显示需要输入工作人员的指纹才能启动。她很困惑,这间博物馆在以前生意兴隆的时候需要多少个引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