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林亦溟?”
“嗯,如果他只有这么一个对象的话。”不知是紧张还是好奇心作祟,她的心怦怦直跳。
“就她一个,但……”
“怎么?”
“其实,许导很少提起他们两人的私事。”
“他这么忙,是不是对家庭不够重视,所以两人渐行渐远?”
“恰恰相反,”鹦鹉斩钉截铁地说,“林亦溟才是个工作狂。”
吴琪一惊,这时才意识到忆影中的两人不仅身份有点错位,就连性格也可能如此。
“众所周知,她是个谜。有人觉得是她成就了许安杰,也有人坚信是她毁了他。虽然我消息灵通,但既然许导不想公开,我就不去碰。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她像个提错问题的孩子,诚恳地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他们在工作上的一些分歧。”
吴琪的眼里冒出光来,像追星族一样不放过偶像的任何信息。
“这可能有些复杂。”鹦鹉说,“如果说林亦溟相信‘绝对的完美’,那么许导就是在追求‘不完美的真实’。”
她眨巴着眼睛,表示在认真倾听。
“许导一直在避免人类沉溺于幻想。他认为,一个人的记忆皆为虚幻,只有社会的共同记忆才有意义。人脑有着复杂的记忆功能,就是为了让人适应社群生活。
“发明忆影,是为了阻止人们迷醉在感官电影中。而当忆影越来越逼真的时候,他希望收手。因为这会剥夺人们的创造力。一个没有创造力的社会必将走向衰落。”
这一股脑儿的阐述没给吴琪喘息的机会:“我不明白,忆影这么丰富,怎么会剥夺人的创造力?”
“好问题,这就是两人分歧的关键。”鹦鹉扑了扑蓝色的翅膀,“许导的想法是,如果整个社会都在享用同样的人造记忆,不管多么丰富多彩,大众的思维模式乃至人格都会趋于相同。这违背了人类生命存续的关键—— 变异与进化。
“而林亦溟则站在他的对立面上,相信这恰恰能拯救世人贫瘠的灵魂。她认为,只要能将作品做到完美,覆盖整个情绪图谱,就可以刺激人类日益钝化的大脑,促使人类‘进化’。”
“问题是,这种‘进化’的成功率能有多高,每个人的承受极限又在哪里?”吴琪想起R7里的台词,鹦鹉学舌般地说,“除非林亦溟将人类视为整体。只要一百个观众里能有一个人成功,剩下的九十九个人都可以做牺牲品。这就是所谓的……”
“伊甸园计划。”红色鹦鹉睁大了眼睛瞪着她。
吴琪抿了抿嘴,觉得难以置信,现实中真会有人提出如此极端的想法。鹦鹉却说,就连许安杰也认为这个想法本身没错,只是他觉得人类还没有到穷途末路,还有更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指的就是逆浪潮?”
“是。”听到那三个字,鹦鹉的眼睛竟湿润了起来,“我们经历过成功,也面对过失败。世界的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但我相信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逆流,进而汇成巨浪。”
吴琪觉得自己好像也亲身经历了那场电影革命,感慨万千。可是,有个疑问很快打断了她的情绪:“既然如此,许导为什么又回到了宏海呢?”
“为了完成林亦溟的遗愿。”它低着头,露出些许哀伤。
“遗愿?!她也已经……”
“那年林亦溟失踪,就再也没回来。虽然没找到她的遗体,但警方默认她已经去世。”
当画面的光线再度亮起时,镜头也切换回了古宅。许霖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动过,一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只是,那张脸呈现出十足的疲态,皱纹像树的年轮一样一圈又一圈地往外蔓延,松弛的眼睑把眼睛遮住了大半,头发也变得干枯灰白。接着,他挺直的身子佝偻下来,腿脚也变得孱弱无力。最后,他倒在了病榻上。
“你想要保存记忆的瓶子,我就发明了忆影。”他的眼里含着泪光,“我知道每个人都需要梦境,却不知道你会陷得如此之深。”
他费尽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客厅。壁炉里燃着旺盛的火焰,他用火钳从中夹出一根木柴,缓缓地举向空中,点燃了厚重的窗帘。
“如果……没有真实的记忆将我们联结……”他用嘶哑的声音低语着,“人类将活在各自的故事里……永远没有交集。”
镜头一转,一辆老爷车正在驶向庄园的路上。
吴琪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画面,她在许安杰卧房的荧幕上见到过这个场景,那是《蝴蝶梦》的结尾。
天空反常地亮了起来,好像早起的太阳渐渐上升,想要吵醒安睡的人们。然而,那光芒反常地摇曳着,灰黑色的烟雾从树林背后飘然升起。原来,那不是太阳,而是火光!
老爷车加速驶向曼德利庄园,但抵达的那一刻,古宅已经陷入熊熊烈火。刹那间,一扇哥特式窗户发生爆裂,耀眼的火光好似一头贪婪的巨兽,掀开砖瓦铺盖的房顶,直冲天际。
所有场景在烈火中发生扭曲,此时宛如一个长镜头,沿着旋涡形的轨迹拉近,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二楼西厢的落地窗内。
他仿佛察觉不到大火的存在,站在窗后落寞地眺望着远方的大海,像是在等待谁的归来。
“真正的天堂,是我们失去了的天堂。”
这是他最后的独白。
啪啪啪啪……
一阵掌声将吴琪从令人震撼的结局中唤醒了。她发现自己的脸上挂着泪珠,赶忙擦拭干净。
“有趣,有趣!”不知何时,引导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工作人员,“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许安杰的忆影里火光四起,有如此壮观的画面。”
吴琪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前两天见过的李主管吗?她今天的妆容淡了些,五官显得更真实,让吴琪觉得有些眼熟。
“怎么了?”见她一直发愣,李主管关切地问道,“影片十分钟前已经自动提交,你却坐在这儿一动不动。是哪儿不舒服吗?”
“哦,没有,刚……刚才……”吴琪紧张得舌头打结。
再仔细看了两眼,她发现李主管眉宇间有点像忆影里的李沐虹,只是因为年龄和身形的差异而不太明显。她们都姓李,该不会是亲戚吧?
“你的作品我一直有关注,很不错。”她语气中有着充分的肯定。
“我有希望赢得比赛吗?”吴琪按捺不住内心里的激动。
“需要等领导的最终审核。”
“那……”
“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想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哦,不是,是建议,小小的建议,呃……”
“说吧。”
吴琪犹豫了一下,同时想起哥哥以前说她这样多嘴的性格将来一定会吃亏。
可是,如果这位李主管真的是李沐虹的亲戚,甚至是她的孙女,应该不会对许安杰的痛苦视而不见。于是她鼓起勇气说道:“我觉得许导已经不堪忍受了。”
“嗯?”
“他不停地说自己已经‘枯竭’,用混乱的逻辑和台词来抗议。刚才那壮烈的画面也很可能是在表示……”
“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李主管面带微笑,语气却严肃了起来,“许安杰的主治医生说他现在处于重度昏迷,在非引导状态下意识极其稀薄。拍摄忆影不仅对他无害,还对苏醒有一定帮助。”
“可是,我和他的记忆相处了数百个小时,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压抑和绝望。”发现主管并不想听,吴琪焦急起来,“你注意到他最后的眼神了吗?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老去,眼里又是惊恐又是仇恨。他让自己葬身火海,似乎是在竭力告诉我们,他已经意识到了真相,他希望以死解脱!”
“想象力很丰富。”主管轻描淡写地说,“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建议。我们会对他的状况进行仔细观察的,希望你也能做好你的分内事。”
吴琪的心沉了下来,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你很有天赋。”李主管读出了她沉默的意思,转而赞美道,“作品里人物形象饱满,引导节奏恰到好处,剧情走向超乎寻常。假以时日,或许你能成为忆影界的新星。”
吴琪礼貌性地表示了感谢,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前提是要收起你的好奇心,”主管目送着她说,“别入戏太深。”
这恐怕很难做到,吴琪心想。她从小就因这种性格吃了不少亏,母亲也因此更偏爱哥哥,但她从没想过要做出改变。
走出引导室,她觉得头晕目眩。天昏地暗的两周过后,现实生活反而令她有点不习惯。
来到休闲区的楼下,她以为自己会进员工食堂,然而并没有。
她也不想立刻回到那个狭小的宿舍,于是径直走向大楼后方的虚拟花园。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玻璃棚,白天这里有不同植物和蝴蝶的影像,到了晚上则会闪烁起人造的星光,让千姿百态的花卉笼罩在银白色的光芒之下。
可惜的是,愿意来这儿休憩的人越来越少,疏于管理的“星空”也越发黯淡。对年轻人而言,这些星星和在感官电影里触手可及的星球比起来逊色太多,他们并不觉得浪漫的事物必须真实。
吴琪开始怀疑,自己的职业选择是不是一个错误。她学习引导是想丰富人的内心,而不是将它封闭。如今的忆影,不过是在有限的想象空间中不断模仿过去,再也不会产生新生事物。
那些哗众取宠的套路可以吸引眼球,却无法感动人心。许导的忆影之所以无人替代,是因为故事里蕴含着真实的经历、真实的感情、真实的痛苦。
她坐在虚假的花草之间,深深呼吸,仿佛能闻到清新的芬芳。这时,她打开角膜屏幕,回到刚才的窗口,点了点静止的鹦鹉头像。它抖了抖身子“醒”了过来,浑身的羽毛变得油亮。
林亦溟的死,是许安杰造成的吗?
吴琪很想这么问。若非如此,便很难解释为什么他过了几十年仍处在愧疚中,即便昏迷不醒也要在忆影中赎罪。然而,鹦鹉就算知道答案也不会告诉她。从忆影里看来,朱云明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于是,她换了个问题。
“你刚才说林亦溟的‘遗愿’,指的是那部《陌影》吧?为什么网上找不到片源?”
“因为林亦溟设想的真实忆影太过超前,那部影片并没有完成。”鹦鹉转过身,将翅膀摆在身后,像领导似的走了两步,“以目前处理器的运算速度,要完全模拟人脑还远远不够。本质上来说,只要我们无法破译大脑,就无法造出真实忆影所需要的摄忆机。她当初是怎么计划的已经不得而知,但许导研究多年,还是以失败告终。”
“怎么可能?”吴琪吃惊地说,“真实忆影不是几十年前就有了吗?”
“那是宏海推出的残次品。虽说有残缺,商业上却极其成功。为了区别于真实忆影,我们一般将宏海的残次品统称为‘新忆影’,它们主要通过人工智能的深度自学来研究人脑,再用扫描的数据来模拟记忆和情感。”
吴琪明白过来,新忆影才是她所学的忆影类型。引导器对于人脑的描摹就像画画,而林亦溟所设想的摄忆机应该更像在摄影,要完完整整地记录人脑信息,不加任何主观臆断。
怪不得她一直觉得许安杰所描绘的《陌影》像是次世代的产物,于是感叹道:“林亦溟的理念竟然超前了七十年,哦不,等真正发明出来的时候或许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不是理念超前,而是发展停滞。”鹦鹉展开双翅,做出起飞的姿势,“记得我之前说的‘剥夺创造力’吗?许导担忧的事已经发生了。在我们看不见的深处,钝化的影响已经不可挽回,甚至制约了基础科学的突破。”它不停地扇动翅膀,脚却停留在原地,“说不定在未来的人看来,过去几十年是人类艺术的最后一个高峰。他们长久地沉浸在那些精彩绝伦的忆影里,但因为不是亲身经历,他们无法从中得到成长和升华,也无法在年长后的回顾中得到新的感触。”
这时,鹦鹉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双脚,于是把脚收拢、抬高,做出飞行的姿态。可因为背景画面空无一物,所以不管怎么飞翔,看上去都像是在原地踏步。
“放弃《陌影》那天,许导对我说,他终于明白大脑只有在人的躯体里才能发挥完全的美,任何脑机连接方式都无法超越神的造物。”它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就和那飞翔的姿势一样。
“他说:‘任何一部虚拟作品都来自艺术家自身的真实体验。可是下一代、再下一代,不被虚拟世界浸染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最终,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将成为一种稀缺资源。那时,不知他们会有怎样的遭遇。’”
听到这里,吴琪倒吸一口凉气,咳了几声。许安杰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未来,却没有料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你还好吗?”鹦鹉停止了飞翔,关心地啄了啄屏幕。
吴琪又咳了几声,大脑好像短路了一样。
“抱歉,跟你说了这么多无趣的话。”它眨了眨眼睛,“很惭愧,我当年自誉为‘八卦之王’,却没帮到你什么。”
想起忆影中又黑又壮的朱云明被揭穿是“鹦鹉”那段,吴琪咳着咳着笑了起来。她平了平气息,对他表示感谢,并说论文资料的事不用担心,她会继续搜集。
“你能问的人恐怕不多。”它说,“许导生前接触过的人很少。逆浪潮团队解散后,各成员散布世界各地,继续追逐各自的理想。我听说陆勇和儿子团聚,得以安享晚年;Anti成了音乐人,还组建了一支神秘乐队。至于那对古灵精怪的双胞胎姐妹后来做的,我都搞不清是什么艺术。总之,和许霖一直保持联系的只有我……啊,对了,还有李沐虹,我给你找找她的联系方式。”
吴琪点点头,但没抱太大希望。照忆影里的情节来看,李沐虹对许安杰的私事应该也不甚了解。
“奇怪,查无此人。没有退休记录,也没有死亡记录。”
“没有死亡记录……和林亦溟一样?她们会不会只是离开了宏海集区?”
“不,世界上的所有集区应该都有信息联网。况且,李沐虹在宏海一直顺风顺水,这样的保守派没理由选择离开。”
鹦鹉静止了一会儿,似乎在进行更大范围的搜索。吴琪不好意思打断它。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它当真人看待了。
“还是没有。”它思考了一会儿,“啊!我知道了,她有可能悄悄改了身份。宏海有些高管就爱干这事,决策错误时为了逃避责任,宁愿大费周章地换个身份。毕竟李沐虹也常常被当枪使,上司还是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