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在忆影中体验惊心动魄场景的人,在旁人看来就像个无缘无故挣扎抽搐的傻子,所以才需要搭建私密性更高的感官舱。
影片到这里就结束了。朱云明试图用简短的文字进行介绍,但文案怎么写都很绕口:“在这部忆影中,你将看到鱼在鱼缸里审视自己的影子,就像你在感官舱里审视正在观看忆影的自己。”
最后,他决定采用更直白的表述:“看完你一定会问,这是我吗?这难道是我的生活吗?”
不过,影片的真正魅力被他“半遮半掩”着,等待观众去发现。第一批逆浪潮发烧友观看许多遍这部忆影后发现了玄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网上传播、转载:
其实,从金鱼变成人的那一刻起,这部忆影就停止播放情感记忆了。这就好像电影的背景音乐戛然而止,观众却完全没有察觉。
这是因为,当他们看到正在观看忆影的“自己”时,内心自发地产生了陌生、震惊、迷茫等情感,无须再依赖放映机。是逆浪潮唤醒了他们心中独一无二的真实感受。
妙啊!吴琪激动地拍了两下手。
不知不觉又在引导室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她忍不住出去溜达了一圈,顺便把影片的进展分享给薇薇。
“‘留白’是传统电影的常用技巧之一。”她兴奋地解释道,“上课的时候我听过很多技巧,当时觉得毫无用处,因为传统电影的表现方式有局限性,需要想尽办法来‘欺骗’人脑。剪辑啊,转场啊,还有镜头移动,都算是欺骗伎俩。比如上一个镜头是主角走进电话亭,下一个镜头是他出现在巨大的太空舱里,观众就会产生联想,认为电话亭里发生了时空穿梭。”
薇薇微笑着,对她的啰唆表述展现出十足的耐心。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林亦溟会把这一招用在忆影里,直接来了段‘情感留白’,让观众自行发挥。”
“后来呢?公众什么反应?”薇薇问道。
“褒贬不一,有人觉得找到了生活的真相,有人怒斥这是骗钱。宏海本就对林亦溟的所作所为非常不满,于是趁此机会把整个团队解散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本来就是年轻人心目中的叛逆英雄,这么一来反而更有人气了,还出现了越来越多模仿他们的自媒体。”
说到这儿,吴琪沉思着摸了摸下巴。
“我一直在揣测许安杰导演想要表达什么。他的脑中是否存在清醒的意识?他是否已在引导的剧本和真实的回忆里迷失?于是,我去查了查逆浪潮的历史,结果更让我惊讶。”
“现实中,逆浪潮团队其实是由许安杰一手创建的,和林亦溟无关。你指的是这件事吗?”
原来薇薇早就知道。她在这儿接触了那么多许导的引导师,理应知道不少。
“嗯,然后我又分别查了他俩的个人信息,当年他们可都是大名人。可找来找去只有一点官方介绍,有关私人感情的事根本查不到。就算是那个年代盛行的社交软件,他俩也都不爱用。”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或许可以帮到你。”
“真的吗?你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吗?”吴琪又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和上次一样冰冷。
“我尽力。”她微笑道。
“他们真的拍过那部《陌影》吗?”
“许安杰的作品名录里有,但从未上映过。”
“所以,忆影中的故事可能确有其事?很多版本里,他都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难道,这也是真的?”
薇薇想了几秒钟,回答:“没有此类记录。”
“那么,林亦溟还活着?”
“找不到她的死亡记录,但她在宏海的所有信息都停留在了2059年。”
“2059……”吴琪重复道,“就是许安杰在忆影中反反复复度过的那一年。”
3
逆浪潮团队在宏海的最后一天,林亦溟和吴琪从摄影棚里硬邦邦的地铺上醒来。她们觉得浑身酸痛,决定出去走走。
虽然网络世界对逆浪潮作品反响强烈,但她们对此的感觉还是不够真实。当她们走回宿舍区,路过感官电影室的黑色帐篷时,有一件事触动了她们。
在帐篷门口,一个小女孩牢牢地拉住母亲,不让她进去,嘴里嘟囔着:“那东西会把妈妈吃掉。”
母亲解释了好几次:“短片里说的地方不是这儿。”女孩却难过地哭了起来。母亲没办法,只好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离开了。
见到这一幕,林亦溟和吴琪相视一笑。
故事还在缓慢进行着,一个画面有时要停留好几分钟才会有丁点变化,好像每一帧画面都是年迈的许安杰颤抖着手画出来的。
等待中,吴琪又上网搜索了起来。胡乱翻找一圈后毫无收获,毕竟是七十年前的事,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早已变成了尘埃。
可越是找不到任何信息,她的好奇心就越重。她两眼紧紧盯着角膜屏幕,不知道滑看了多久,头昏眼花,但就是停不下来。
人沉迷在虚拟之中,并不关心这世界上发生过什么,又正在发生什么。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许安杰,她也不会意识到统治了忆影界几十年的王者竟是这样一个孤独无助的老人。
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一个标题,好像“逆浪潮频道”几个字。她手快,已经翻过了十几条信息,于是又倒回去,反复滑动了几遍才找到了那个老土的视频标题——“众人皆醉我独醒?试试加入逆浪潮!”
点击后出现一段短片,简单讲述了几位年轻人以自己的方式拍摄忆影,上传至频道并找到同好的经历。由此看来,现实中的逆浪潮频道更像是一个扶植新人、提供展示机会的平台。
短片的最后,一只鹦鹉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吴琪顿时觉得亲切极了。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引导让她和现实脱节,反倒是忆影中那几个人物像是她患难与共的战友。
鹦鹉一身鲜艳的色彩,上身和尾巴处是红色羽毛,腹部是蓝色的,喙是明黄色的。它活泼地晃动脑袋,问需要什么帮助,像个AI客服。
一时不知该问些什么,吴琪就问它要来了逆浪潮的大事年表。从中,她梳理出一些脉络:
2059年,逆浪潮团队由许安杰、朱云明等人创建。创建之初便势不可挡,先是在特立独行的小众群体里走红,接着感染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促使其加入创作,最终激起大众潮流。当时的人们相信快餐文化已走到了尽头,接下来将是文艺复兴的时代。
逆浪潮的鼎盛时期持续了二十年,最辉煌的时候一部影片的点击量超过十亿,可谓家喻户晓。受到影片故事的鼓舞,越来越多的人提倡“走出虚拟,回归现实”。此前流行的感官电影、沉浸式忆影都成了明日黄花。
不过,任何奇迹都有谢幕的一天,逆浪潮也逃不过时代的洪流。
21世纪90年代,也就是距今三十多年前,逆浪潮团队正式解散。年过花甲的许安杰在蛰伏了一段时间后重新回到宏海工作,条件是公司必须严格按照他制定的安全标准来拍摄,将忆影对人脑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
他们终究没能撼动宏海帝国,但这也算是逆浪潮斗争的成果之一。
“怪不得年轻人都不太了解逆浪潮的事。”吴琪自言自语道。看来,忆影中有关逆浪潮的部分应该不是假的,只是故事里将功劳都归予林亦溟,还让她扮演起拯救世人的英雄角色。
虽然人在做梦的时候常常张冠李戴,但吴琪总觉得许安杰是在有意丑化他自己,让“许霖”看起来像一个不折不扣的反派。是她想多了吗?
带着越来越多的疑惑,吴琪给R11部分做了简单的剪辑和收尾调整。此时,画面切换到了这部忆影中最罕见的那个视角。


第12章 R12 记忆的香水瓶
“85%……99%……100%。”
笼罩在摄忆机发出的绿色灯光下,许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喜悦。
最后的压制工序结束,《陌影》终于完成了。
几分钟前,李沐虹来电告诉他这部影片不可能重新上映了,因为逆浪潮团队已经抢先推出了一部反对忆影的短片。短片时长只有三分钟,却让人们体验到了自发的情感,更令他们意识到忆影乃至当今的娱乐业是如何步步蚕食这种情感的。舆论风向已经彻底改变。
他平静地说,自己并不在乎。
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完成《陌影》?”但是没等他回答便挂了电话。
许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神情变得忧伤。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应该说,是从未觉得有必要去想。这件事就好像流淌在血液、扎根在骨髓、编码在基因里的一个信念,就像机器人被输入的第一条不容置疑的法则。
“因为,这是她的梦想。”
什么?!吴琪惊诧不已。正当这时,系统弹窗跳了出来:
影片时长已达到规定,请尽快提交。
引导用时:224小时
已提交人数:98人
半个多月的拉锯战终于结束了,她应该高兴才对。如果现在提交,说不定还能得个高分,可是她不想打断许导难得一见的主动表达。
“对不起。”许霖自言自语道。
他踏出古宅大门,穿过蜿蜒的庄园小道,离开他为妻子建造的世外桃源。
“那时的我太软弱了,无法包容全部的你。”
庄园外面并非那个千百栋大楼连成的庞大集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产业园区。几十栋参差不齐的楼房用原始的廊道连接起来,窗外还能看到破落的废墟。百废待兴,仿佛穿越了时空。
“如果,我愿意用余生去忏悔……”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完成比赛的人数不断增加,吴琪却迟迟无法按下提交键。为了缓解焦虑,她选择继续和鹦鹉对话。
“你知道逆浪潮是怎么创建的吗?”
“是在2059年……”虽然知道鹦鹉的背后只是AI,但总感觉它的声音有点像朱云明。
“我是指更详细的情况。”吴琪补充道,“比如,真是在一个废弃的摄影棚里创建的?”
“对。”它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第一次被AI反问,吴琪有些惊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于是她随便编了个理由,说自己是逆浪潮的狂热粉丝,正在为了写论文搜集资料。
“哦,那真不容易。是的,非常准确。就是在一个废弃的摄影棚里。”鹦鹉打开了话匣子,鸟喙快速地一张一合,红冠也随之抖动了几下,模样煞是可爱。
“许安杰这么大名鼎鼎的导演,竟然召集了我们这群被边缘化的小人物,说是要开创一种新的拍摄忆影的方式。我们当时都以为他是悲伤过度、精神失常了。所以,一开始没人愿意配合。”
“抱歉,我想打断一下。为什么他会悲伤过度?”
“因为他的妻子——林亦溟,那会儿刚刚失踪。”
失踪?!原来这件事也是真的。
“我们磨合了好长一段时间。许导是个非常细心的人,愿意倾听每个人的想法。”鹦鹉的语气很是动情,“他花了很多时间搜集大家的背景资料,把我们那群融不进时代的人聚集到一起,试图力挽狂澜。后来,每个成员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拼命。”
这些话佐证了吴琪的猜想。“他是不是经常对你们说些鼓舞人心的话?”她想起球场边林亦溟和朱云明对话的那一幕,“比如‘只有尽力为别人活过,才能无愧于心’。”
没想到,对方竟笑出了声:“那倒没有,他不会那么肉麻,说的都是非常质朴的话。”
吴琪低头想了想,也许忆影也像传统电影一样会在细节中加入戏剧效果。
“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请随意。”它说,“这个频道不知多久没人访问了,说实话,我可寂寞了。”
“你……是朱云明本人吗?”吴琪觉得对方的反应太过生动,实在不像AI。
“没错。”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听这年轻的声音,难道有什么返老还童的技术?
“但只是我很小的一部分,这是我在去世前所做的一个尝试。将记忆以数据化的方式取出,再加上过去我在各媒介上使用过的语言,模拟出我的人格。尽管团队已经解散,我也不在了,但这个频道还是能支持想要投身逆浪潮的新人,为他们答疑解惑。”
原来,朱云明已经去世了。
刚找到的线索又断了,吴琪感到很失落。她抬头看看引导器的屏幕,忆影画面变得越发超现实了。
“亦溟,原谅我,好吗?”
许霖穿过廊道,进入一栋方方正正的宿舍大楼。
打开门,纯白的屋子,象牙白花瓶里放着一束永生花。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背对着门口。
“原谅我,好吗?”
她摇了摇头,似乎在生闷气。
“原谅我。”
她回过头,露出青涩的模样,双手放在身后摆动着,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
“你最喜欢谁的电影?”他发现自己也变回了年轻时的声音,语气里带着羞怯和按捺不住的期待。
“希区柯克。”
“最喜欢的台词呢?”
她的大眼睛转溜了一下,回答道:“我希望能发明一种瓶子,把记忆像香水一样装在里面,让它永远不消失、永远保持新鲜。”
他慢慢向她靠近,迷离的声音盘旋耳边。
“记忆像香水一样……”
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画面淡出,只剩声音。
“永远不消失……”
吴琪来到窗户边上,望着那位雪鬓霜鬟的老人。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的眉间好像比平时更皱了一些,仿佛正在努力思考着什么。这能表明他有意识吗?
她陷入了两难。这些混乱的画面和对话无法作为成品的一部分,拖延下去只会拉低比赛分数。可要是就此结束,或许就再也没人能听见他的心声了。
但凡他的大脑有一秒钟的清醒,那一秒钟便是孤独的深渊。
她不敢细想。
“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鹦鹉向前探探脑袋,好像对着她的角膜屏幕啄了几下。
吴琪觉得心虚,转身离开了窗边。虽然“朱云明”看不到她所看到的景象,也并非有血有肉的真人,但她总觉得它是和许安杰同甘共苦、联结至深的灵魂。要是让它知道自己是许安杰的引导师,不仅对这位老人的状况不闻不问,还不停地压榨着他的脑细胞……这么一想,愧疚感更是灌满了她的心。
“你刚才说要写论文,主题是什么?”鹦鹉问。
她结巴起来:“主……主题是……”她对逆浪潮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忆影,再多说两句估计就会穿帮。于是,她急中生智地回答道,“是许安杰的感情生活……”
“啊?”
“对他作品的影响。”她急忙补了一句,“是他的感情生活对他作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