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什么也没帮到你。”薇薇一脸困惑。
“你的手真冷!”吴琪说着,用自己的双手帮她搓了几下,“你肯听我唠叨,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薇薇的手很快热了起来,她对吴琪腼腆地笑了笑。吴琪心里泛起一股暖意,迫不及待地想去试试自己的新方法,并给接下来的章节取了个肉麻的名字——


第10章 R10 爱的引导
“这是警方给的探视许可,我软磨硬泡了好久,他们才同意发给我的。”吴琪对着门禁上的摄像头,努力摆出笑容,“可以让我进去吗?”
等待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走廊与楼梯的衔接处多了一道激光门,那是警方安置的看守系统,可以确保许霖在案件调查阶段不会随意外出。
尽管整栋屋子都在警方的严密监视下,但吴琪还是对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心有余悸。她拿出许可证扫了一下,胆战心惊地走上二楼。
这段时间,宏海影业不遗余力地对外宣称,之前的事件是一场恶作剧——黑客入侵频道并伪造了直播,一切报道都是假新闻。这种荒谬的解释虽然一开始受到抨击,但过了几周热点便转移到了别的事情上,相关的信息也被清扫一空。对公众而言,这事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只有当事人除外。
楼梯上重新铺了柔软的地毯,屋子里的各个角落也都恢复了最初的典雅华贵,但吴琪知道这里的主人生活在怎样的虚无中。
“我来,是想借用一下你的摄忆机。”她说。
许霖静坐在书房里的单人沙发上,久久没有回应。
她又重复了一遍:“请让我借用一下……”
“不重要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无论你是不是吴琪,都已经不重要了。”
心被刺痛了一下,吴琪只能用勉强的笑容来掩饰。“但对我来说很重要。”她上前一步说,“我不想再做原来的吴琪,请把我对你的感情替换掉。”
许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就像你对自己做的那样。”说完,她躺在了他身旁的长沙发上。
回想起林亦溟突然造访的那一天,吴琪不禁感到惆怅。许霖曾独自在这个房间里待过一段时间,出来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吴琪关怀备至。他应该就是躺在这儿,移植了对林亦溟的情感。
“成功以后,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她看着许霖的侧脸,觉得他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想想看,如果我对你的所有感情突然消失,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
这句话好像一颗火种,点亮了他的眼眸。
“你一直寻找的就是这种感觉,不是吗?你对感情已经麻木,自己无法实现,但我却可以帮你填补《陌影》中缺失的那部分。”
气息变得明显,仿佛天神对着他吹了一口气将他唤醒了。“这将是最后一块拼图。”他的舌头仍有些僵硬,“我需要它来完成。”
许霖着手准备起来。
播放冥想音乐,连接摄忆机,再为吴琪戴上装有记忆薄膜的项链。她心跳加速,好像被抬上了手术台,刺眼的灯光照下来,她即将失去身体里重要的一部分。
吴琪试图打破这冰冷的气氛:“跟我说说,记忆移植是怎么做到的?”
许霖忙着调试各项参数,心不在焉地回答:“首先,集中注意力回想,尽量别遗漏任何细节。摄忆机会将你的记忆拆分为两个部分,即视听信息与情感信息。情感信息无法篡改,但视听信息可以,接下来的过程就和摄制忆影类似。”
他似乎把这当成了一项普通的工作,机械地做着解释:“当放映机开始反向播放视听信息时,你要在脑海中想象出另一个人,就是你希望移植的目标对象。情感信息会在此时稳定释放,我也会通过‘引导处理’帮你代入。因为本就是你自己的记忆,熟悉感的产生会比一般忆影更迅速,效果也更强烈。”
吴琪并不想听这些,她期待更诗意的解释。但没办法,谁让自己喜欢上的是这样一个古板的男人呢?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你给自己移植的时候,挑了你们之间的哪些回忆放到我身上?”
他躲开了她的眼神。
“我希望是些朴实温暖的回忆。”
话音刚落,摄忆机就运作了起来。一旁的许霖如同法师,吟起魔咒:“心灵留下的那些影像多么易于被心灵抹去。新的影像取代旧的,不再具有那种起死回生的能力。①”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记忆中搜寻那本书上的片段。
与此同时,吴琪也在记忆的宝库里不停翻找。他的微笑、他的愁容、衬衫上的淡淡烟味、镜片上的朦胧雾气,还有他对现代通讯一无所知的傻傻的样子。谁会明白这些对她来说有多么珍贵?
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海枯石烂,藏在宝库最深处的,是他在雨夜为她戴上耳环的那个瞬间。
“如果儿时喜欢的童书还在,我绝不会看一看它。”许霖像是重新接通了电源一样,继续诵读下去,“因为我会非常害怕,太怕书中渐渐掺入我今天的印象,望着它就此变成一件现时的物品……孩子认不出它的口音,不再答应它的呼唤,从而永远埋没在遗忘之中。②”
不知不觉中,吴琪被自己的泪水淹没了。她在脑海里紧紧抓住那些美好,可是痛苦的潮水汹涌而至。忧虑与猜忌、无助与心酸,这些同甜蜜的时刻一样,都是感情中珍贵的部分。
其实,她一分一毫也不想失去。
此时,许霖停止念诵,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有千种情感在心中交融,“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还对我……”
“没错,就是这样!”吴琪对着屏幕一脸得意。
作为一个一直单身的新时代青年,她很可能一辈子也谈不成恋爱,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忆影中书写浪漫。听说世上最经典的爱情小说之一《傲慢与偏见》就是由一位终身未嫁的女作家写的。
“许霖意识到眼前的真爱,决定抛下过去。”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期待故事迎来圆满结局。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吴琪平躺着,觉得内心特别宁静,“爱情就是这样难以理喻吧。”
许霖的手悬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操作,这种犹豫让她心存一线希望。
他说过,大脑中有无数个神经元。神经元上的轴丘汇集了所有突触的信息,它们就好像民主投票的计票站一样,以飞快的速度统计出两种信号:兴奋性信号和抑制性信号。当其中一方达到一定强度并胜出时,决定性信号就会被传递给所有突触。
她的愿望很简单,很简单,只要他对自己的感情并不完全是伪造的,至少有一小部分不是,就够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温柔的人。只是太多故事存在你脑中,让你不敢确定自己的真实想法。”
比起语言,许霖似乎觉得摄忆机上的图像更有说服力。他可以从大脑伏隔核判断是否撒谎,从纹状体看出情感的强烈程度,但吴琪只希望他能看着她的眼睛。
之后,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他俩就像站在世界的两头,却被某种力量吸引着慢慢靠近。
屏息凝神,极度的安静让她听见了许霖的心跳声。那声音越来越急促,就像将死之人穿过黑暗隧道,突然回光返照。
“谢谢你。”他用低沉的嗓音说,“但很对不起。”
她的心跳仿佛骤然停止。
“我必须完成那部作品。”
怎么可能?!
屏幕前的引导师大惊失色,她和故事里的女孩一样,心情跌到了谷底,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幻想破灭是件令人安心的事。”她无可奈何地对着引导器说,“它意味着这世界还是你熟识的那个世界,不必惊慌。”
随着一声“哔嘀——”的提示音,系统切换完成,刚才的记忆在她脑中反向播放了起来。只是这一次,许霖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
迷糊中,她听见他又神神道道地念了起来:“当我们发觉在我们的内心中显得那么美好的东西再也不可能在外界接近它,再也不可能接近激起我们的欲望……①”
一次,两次,吴琪努力回忆起许霖的脸,试图将散落的拼图重新拼回。但每次完成后拼图又会立刻被打碎。她知道,幕后操控着的正是他本人。
“再也没有比存在于人的衰变和回忆的不变之间的那种对比更令人痛苦的了。①”
她死心了。
她试着在头脑中描绘另一个人的形象。大学时暗恋的学长,还是小时候崇拜的明星?不,他们都无法代入这个故事,没有人可以。
这时,吴琪想起了Rebecca,那个从未在影片中露过脸的角色;想起了未知和留白;想起了那种只有鱼人才明白的无望的酸楚。
大脑放空。在每一个许霖出现的记忆画面里代入一片空白,将他变作一个没有脸的虚无缥缈的形象。
就这样,她曾以为刻骨铭心的感情化作了一场白日梦。
剧情完全偏离了计划。吴琪在椅子上蜷成一团,看着屏幕中的画面变回了灰暗的基调。
原来,人心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完全不了解许安杰这个人,就想用自以为温暖人心的引导方式来打动他,未免太自大了一点。
万念俱灰之时,忆影中的画面悄然发生了变化。废弃的摄影棚里,逆浪潮的成员们正在有条不紊地配合着。
吴琪觉得不可思议。这位一直在抗拒的记忆者竟主动切换了视角,就好像他从她手中接过了笔。


第11章 R11 留白
这是逆浪潮团队在那次直播事件后的第一次重聚。
一个多月的时间,发生了很多变化。随着逆浪潮频道走红,团队里最才华横溢的双胞胎姐妹成了大忙人,邀请她们的剧组层出不穷。
陆勇鼓起勇气给儿子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想通过逆浪潮弥补从前的过失。他一反常态的坦然态度让儿子也学着吐露心声。一天,他儿子看完他的作品说“爸爸,我为你骄傲”时,一向以冷血性格出名的金牌制片人顿时热泪盈眶。
至于朱云明,还是一样的沉默寡言,依然在虚拟世界中变换着面具。借着直播事件的余温,他发起了几波成功的推广,让逆浪潮频道涨了几百万粉丝。对此,他故作深沉地说:“宣传的最高境界不是制造热点,而是将热点半遮半掩。因为人们只会对自己挖掘出来的‘真相’深信不疑。”
看着一个个鲜明的人物在林亦溟的视角中逐渐成形,吴琪振奋起来。
在此之前,每次视角转换都需要做很长的铺垫,从语气变更到环境塑造,一步也不能少。即便这样,结果还是以失败居多。记得一开始,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视角从“吴琪”身上转移开。
由此看来,刚才的尝试没有白费。许安杰或许感受到了她的善意,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做出回应。
林亦溟给Anti讲了配乐要求,他点了点头,样子比一个多月前沉稳了不少。她心想,陆勇教导年轻人还真有一套。
这时,有个人影闯了进来:“对不起,我搞砸了!”
林亦溟定睛一看,是吴琪,她比预料中更生龙活虎。那天的事,林亦溟以为她不会原谅自己,没想到她却反过来感谢相救,还主动提出要回逆浪潮剧组。
Anti过来倒了杯水,林亦溟让吴琪先坐下歇一歇。吴琪喘了口气,急忙讲起了刚才的经历。
完成记忆移植以后她觉得一身轻松。痛苦消失了,悲伤也不见了,那些撕心裂肺的记忆都化作了泡影。她站起身来,觉得轻飘飘的,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暑假,有种无所事事的感觉。
然而,她在看到许霖的那一刻,真正体会到了那位画家的感受——眼前的面容看上去非常熟悉,每一个细节都与印象中的完全吻合,可就是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亲切。
她本来相信,感情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的存在,不会被一台仪器轻易地消除。可是此刻,许霖就只是那个曾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人,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她惊叫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跑去,穿过那迷雾一般的森林。她明白了,感情只是一串脆弱的脑电波信号,机器可以像打蛋机一样将它打碎,放进各种模具里,再塞进烤箱,烘焙成“导演”想要的模样。
“都是我的错。”吴琪忐忑不安地说,“许霖完成《陌影》后,对社会的影响会很大。”
“别急着下结论。”林亦溟摸了摸她的脸,“瞧瞧你脖子上挂了什么?”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还戴着那条项链。吊坠是由玻璃制成的心脏模样,表面还能看到血管式的纹理,藏在里面的记忆薄膜因为角度变化而折射出五光十色。
“觉得讽刺吗?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都被记录在这个项链里,就像影片中随时可以忽略的一帧。”
“可是许霖却愿意为了这一帧放弃一切。”吴琪难过地说。
“人要活下去,往往需要有一个执念。”林亦溟从她脖子上取下项链,放在手上摆弄,“越是痛苦的人越会抓住执念不放,就像在苍茫大海中抱住一块浮木。”
“那我的执念大概就是……”吴琪皱了皱眉,似乎又想到了那个冷酷的恋人,转而问道,“你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林亦溟不假思索地回答:“把他的浮木彻底击沉。”
之后几天,逆浪潮成员集合在摄影棚里,一起工作至深夜。双胞胎姐妹推掉了许多肥差,陆勇也暂时戒了酒。他们仿佛回到了旧时的集体生活,一群人天天面对面,竟没有感到腻烦,反而分外踏实。大概是因为他们抱有共同的理想。
这次的短片和之前的逆浪潮作品都不一样,剧情极其简单——
观众变成一条金鱼,在鱼缸里愉快地游动。突然,这条鱼脑袋撞到了玻璃上,它觉得很疼,于是傻愣愣地看着前方,看着玻璃镜面上映出的自己。
这时,一种诡异的情感切进来,金鱼觉得自己的影像熟悉又陌生。起伏的水面将光线搅乱,玻璃上的影像也被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它开始认不出自己了。
画面就此凝固,漫长的一分钟里没有任何变化,这占据了整部影片三分之一的时长。与这种静态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它心中翻江倒海的陌生与惊慌。
没错,这里用的正是项链中的情感记忆。这份被许霖誉为世界上最复杂的情感,却被林亦溟用在了如此单调又荒谬的故事里,用在了一条金鱼身上。
至此,感到陌生的对象从他人变成了自我。
一分钟过后,玻璃上的影像起了变化。金鱼身体的金色变成了深灰,鳞片变成了面料质感,鱼肚里长出了手脚,最后轮廓也慢慢变形成了一个人的模样,一个半躺着、蜷缩着、颤抖着的人形,而且看不见面容。
镜头慢慢靠近,画面上鱼缸里的鱼消失了,只剩下玻璃上的人影。近一点,再近一点,原来那个人头戴着忆影放映机,而那古怪的姿势正是人在观看忆影时的正常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