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琪凝视他的时间超过了十五秒,角膜屏幕上自动显示出这位名人的官方介绍:
许安杰导演生于2030年,肄业于中央医科大学神经生物学专业,2052年推出世界上第一部 忆影《迷魂记》,开创了行业先河。
这位百岁老人一生中经历了忆影技术的数次迭代,至今仍在为行业做着贡献。
卧房里的荧幕上循环播放着黑白电影版的《蝴蝶梦》,靠近窗户这侧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吴琪想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于是脸贴在窗玻璃上,眯着眼睛读了一句:
“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①”
看这文风,应该和他在忆影中念的是同一本。不过书名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宏海这么精心布置,是为了让许导醒来的那一刻毫无违和感,好像他只是小睡了一会儿。但可惜,他昏迷以后就再也没好转过,反倒是好几次濒临死亡。公司每次都不惜高薪聘请名医把他救回来,为他配备最先进的生命维持机。
这件事在宏海对外宣传时被描绘得感人肺腑,但私底下却流传着另一种说法:
十几年前许安杰导演就想退休,每次申请都被宏海以各种理由驳回,直到九十岁高龄,公司才终于批准。没想到,消息刚在内部流传就导致宏海影业股价下跌,很多专业人士预言忆影产业会因此崩溃。宏海只好一再隐瞒这件事,直到两年后他在家中突然重病昏迷……
“别多想,这是工作。”吴琪对自己说,“考虑别人之前得先养活自己。”
她走进引导室里专配的盥洗间,将手淋湿,往脸上拍打了几下,希望自己可以清醒一些。除了这届比赛的参赛者以外,能够接触到许安杰的都是顶级引导师,从这儿的设施就能看出公司给他们开出的优渥条件。
吴琪并不奢望这些,但非常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
吴琪抬起头,端详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短发、鹅蛋脸、小鼻子,比她向许安杰大脑里导入的形象差了一点点,但自己觉得还看得过去。而且论智商,应该比那个“吴琪”强点儿。
要是早出生一个世纪,她,会遇到爱情吗?就算只是影片里那种短暂的假象也好,她也想要体验一下和恋人相互依偎的温暖。
老师在引导课上说过,男女的情感模式有着本质差异。女性大脑内多处血流速度高于男性,尤其是在前额叶皮质和边缘系统两个区域。前者与注意力、冲动控制力有关,后者则与心情、焦虑感有关,因此女性对事物更专心、更富有同情心,同时也更容易焦虑。
这样的性别差异,使得一般的记忆者很难代入异性视角。可许安杰却能将女性人物表现得惟妙惟肖。在他的忆影中,吴琪时常分不清那些少女心思是出自她的引导,还是他的自发想象。
这种奇妙的想象力充斥着影片的每个角落。从人们的着装、建筑风格到科学技术,几乎都是不同时代的混搭。年轻观众看了觉得新颖,年长观众则觉得怀旧。
故事里的一切亦真亦假,却又环环相扣。他的大脑好像已将制造影片变成一种习惯,在潜意识状态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叫人钦佩。不过,艺术层面的事还是让那些评论家去评判吧,她和普通观众一样,只是好奇许安杰和妻子之间的事有多少是真的。
不行,又在胡思乱想了。吴琪急匆匆地改变水龙头的角度,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冲了一把。不料,一不小心把水冲进了鼻子里,呛了好一会儿。
狼狈地回到引导室,吴琪警告自己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了。提交的时间虽不是最重要的得分项,但在竞争激烈的决赛里不容忽视。
“古宅客厅。”
一声令下,环境变成了事先设定好的样子。她静下心来坐在引导器前,这个白色的管状设备既像话筒又像显微镜。戴上专用耳机,会听到AI读取出的记忆者的心声,就像电影中的独白。
深吸一口气后,吴琪缓缓地说:“你在警局里逗留了一会儿,冷白光的灯非常刺眼。”言语通过引导器转译为相应的神经信号传入许安杰脑中,“闭上双眼,你觉得心里一片空白。太多事纠缠在一起,反而化作了一片空白。”
引导的语气需要根据剧情和人物性格来调整,重要部分可以重复多遍,确保它在记忆者脑中逐渐成形。
老师总说吴琪在氛围和情感的描述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并强调最重要的是情节与对话。但她觉得,一个想象力丰富的记忆者只要了解自己处于怎样的氛围与心境,会自然而然做出相应的个性化反应。
引导师的工作是“引导”,而不是“操控”。因此,她喜欢等对方表现出一些细节之后再顺藤摸瓜,这样的作品才够自然。
话虽这么说,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许安杰脑中的那片“空白”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大脑就好像一台卡壳的机器。记忆者睡去了,可以唤醒,但是空白就意味着大脑在以一种消极的方式进行抵抗。
眼看着故事无法进行下去,引导师的重要性便体现出来了。引导师最关键的是学会倾听,就像心理咨询师一样,从前情中找出记忆者的意识导向。
“没过多久,宏海影业的人就过来接你了。尽管舆论压力很大,他们还是通过一系列手续将你保释了出来。”
要是判断错误,记忆者的脑内就会产生排斥反应。一定程度的冲突是好事,大概率能引发新剧情,但太过强烈的排斥就会让故事走向进入死胡同。
“你独自待在家中,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你不知过去了多少天,直到某个夜晚,事情有了一些变化。”
引导器的屏幕上,AI通过脑电波信号模拟出他脑中粗略的画面。引导师可以从中了解记忆者的基础反应、情绪状况、入戏程度,并以此来调整接下来的引导语。待故事完成后,会有专门的画面制作部门来填补细节并做进一步的优化。
“你觉得脑子像宕机后重启的电脑一样,总感觉缺了些什么,于是来到盥洗室里将双手淋湿,拍了拍自己的脸。接着,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感到一阵落寞。”
屏幕上的画面越来越清晰,“许霖”开始了行动。他翻开桌子上一本名为《电影新浪潮》的书,没看两眼就放了回去。他显得坐立不安,似乎有着无处宣泄的焦虑。
一旦具体的画面成形,吴琪就尝试把主导权交给对方,不对情节发展做过多干涉。她转而开始用抽象思维来进行引导,比如,“你感觉自己分崩离析,与世界的联结被一把白色的匕首切断了。你该如何将自己重新拼接起来?”
抽象引导必须分段进行,每次不能给予过多信息。最成功的情况,记忆者会以为那是他潜意识里的声音,潜移默化地将它演绎下去。
屏幕里,许霖孤独地站在客厅中央,双手操纵着屋子里的虚拟装饰,让这里一点一点恢复往日的景象。不一会儿,昏黄的烛光便重新照在了他的侧脸上。
“你决定尝试一些新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
到这里,剧情应该开始推进了。
“先干些什么好呢?”
她循序渐进地引导着。可许霖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时间已经停止。
老师说过,剧情推进需要制造新的矛盾冲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增加角色。在贫民窟孩子的忆影里,吴琪曾增加过一个老顽童的角色,让孩子体验到欢笑与爱。这是她的强项。
但是,许安杰潜意识里的排斥让这件事变得很困难。
R1的第四部 分出现过一个传统电影博物馆的接待员,那就是吴琪塑造的角色。她的本意是想增加一条剧情支线,夹带一点小私心,给故事里的自己安排个年龄相仿的朋友。没想到还没引导两句,这个角色就变得狰狞恐怖,好像不论什么东西到了许安杰脑袋里都会披上一层阴暗的面纱。后来,她就再也不敢凭空增加角色了。
引导进展得极其缓慢,吴琪不得不打起持久战来。不知又熬了几个钟头,她眼皮耷拉下来,摸了摸口袋里的提神药瓶,发现只剩空瓶。
看来,醒着的人终究还是耗不过睡着的人,她只好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三平方米的胶囊宿舍被装点得格外温馨,天蓝色的墙壁上挂着尾巴摇来摇去的猫咪款时钟,书桌上放着小台灯、迷你日历,还有一个细高的玻璃花瓶。这些虚拟装饰都是吴琪在商城做活动的时候买的,看上去和她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太相符,但她偶尔也想抒发一下少女情怀。
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她张开双臂,“啪”的一声倒在床上然而却根本睡不着……
应该是提神药片的副作用,光觉得困却无法入眠。她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心想人类发展到了这地步,各种药物还是殊途同归。它们都打着救人的旗号,却又将人硬生生地往另一个深渊里推。
不过没关系,她还有一种灵丹妙药,那简直是古人留下来的最伟大的遗产。
她打开网上书城,在琳琅满目的书架里翻找起来。有时候失眠不算严重,找书这件事就能让她感觉到睡意。不过今天的问题比较棘手,明明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大脑就是停不下来,她必须找一本足够催眠的。
这时,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书名——《追忆似水年华》。前两天出于好奇搜了一下这本书,系统就一直把它放在了推荐位里。之前听许霖念的时候就她经常昏昏欲睡了,这时候它出现得真是恰到好处。
点开书,跳着页码翻看起来,一段艰涩难懂的话吸引了她:
“我们的生活漂泊不定,我们的记忆却深居简出。我们不停地冲刺也徒劳无益,我们的回忆被牢牢地铆住在我们早已离开的那些地方。①”
她酝酿着,酝酿着,终于打了个哈欠。
“再也没有比存在于人的衰变和回忆的不变之间的那种对比更令人痛苦的了。②”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许安杰那张苍老的脸。
吴琪感觉心被揪了一下,顿时睡意全无。
2
“这大概是我的最后一瓶纯净水了。”
“为什么?”
“今天要是再没有进展,我准备弃权。”吴琪丧气地说。
“你还是在意他的排斥反应?”
“说实话,我觉得许导并不是完全昏迷,他好像知道我们在对他做什么……”发现自己又多嘴了,她忍住没往下说。
“不用担心连累到我。”薇薇很善解人意,“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推测?”
“直觉吧,我也说不上来。”吴琪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才小声说,“其实我有一种猜想。或许他一直在试图和外界对话,只是从没有人倾听他。”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想法。你果然很有天赋!”
“别安慰我了。”吴琪摇摇头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压根儿不适合当引导师。还是赶紧去找个打杂的岗位靠谱。”
说着,她闲不住地往前跳了两步,围绕着她的光环有点跟不上,出现了延时。她放慢脚步又退后两步,此时光环与她的身体就十分合拍了。这才是适合自己的步调,她心想。虽然好不容易进了决赛,但或许就此放弃才是解脱。
“只要能留在电影行业,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要想清楚,收入会差很多的。”薇薇不假思索地说中了吴琪最苦恼的事。
无论谁,只要进了宏海这样的超大型企业,生活就得到了保障。就算工资微薄,但这儿提供免费宿舍,还有基本的压缩食品和维生素,剩下的需求就和钱关系不大,只和另一种报酬——虚拟币有关了。从食物的美味程度到每天的娱乐生活,全都取决于你付出的虚拟币。宏海在发放这部分的报酬时很看重员工绩效,不论什么岗位,只要足够勤奋就能得到相应的收获。
然而,两年前父亲的钝化症加重,吴琪为了方便照看把他接来宏海集区,从此便不能只考虑自己。她陷入沉思,周围的灯光好像也暗了下来。
正如忆影中林亦溟所预测的那样,钝化症已经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越来越多的重症患者令医院不堪重负,于是医学界针对这种慢性病发明了一种感官治疗舱。它把一个个病人单独隔开,并提供最低程度的生活所需,然后通过长时间的、温和的感官电影防止他们产生抑郁情绪。
用感官电影治疗被感官电影毒害的患者,真是可笑。
父亲就在那样的治疗舱里日复一日地生活着,眼神变得越发呆滞。偶尔脱离一会儿舱室,他就像个瘪了气的皮球一样歪起脑袋、半张着嘴,时不时地念叨着“结束吧”“没意思”“再也不”之类的“三字经”。
尽管如此,吴琪还是一有时间就去探望他,同他说话。自从接触了许安杰,她话语里就多了几分苦恼,常常对父亲诉说自己心里的不安。然而,要想赚够钱给父亲升舱,赢得这场决赛是她唯一的出路。
所谓的“升舱”,就是从感官治疗舱升级为忆影治疗舱。后者是诊疗中心提供的最新服务,因为运用了最尖端的忆影技术,自然价格不菲。至于治疗效果,医生只说临床案例不足,但应该相信科技。
“你觉得,忆影能救人吗?”
吴琪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眼前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年轻的女孩。
“能,也不能。”薇薇一脸严肃地回答。
吴琪愣了一下,接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口气像极了那些高管!”
“说不能,是因为忆影的发展速度正在减缓,近几年很少有突破性的作品出现。”
吴琪觉得她是在开玩笑,刚才的愁云一扫而空,嗔笑着伸手挠她痒痒。
“说能,是因为忆影的衰落归根结底是人才匮乏,而此次选拔赛制定新规则,就是为了找到像你这样有创造力的引导师。”
见薇薇纹丝不动,吴琪扫兴地收手。记起小时候哥哥总说她疯疯癫癫,掌握不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
想到哥哥,她的思维飘散开来,薇薇的话也听不太进去了。
当父亲被宣告钝化症晚期时,家人的反应和她的大相径庭。母亲和哥哥都认为到了这个地步,父亲已经无可救药,任何治疗方式都是医院骗钱的花样,不如让他自生自灭。
哥哥说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指出:没有明确的实验数据表示钝化症可以被逆转,唯一可能有效的方式是让患者感受到爱意。然而,钝化症晚期患者对爱的感知力比常人的低得多,更何况在这个时代,人们表达爱的能力已经极度匮乏。
“珍惜爱的能力,太多人没有这份幸运。”吴琪喃喃自语道,这是她在引导时常用的一句话。但其实,她从没细想过这句话的意义。
“有了!”她兴奋得跳了起来,一头撞上了天花板,但是不疼,感觉软绵绵的,这才知道走廊的层高如此之低,暗色的氛围大概只是为了掩盖空间的局促。
“我应该改变自己的引导方式。要让许导知道我不是他的敌人!”吴琪握住薇薇的手,向她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