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楼梯的虚拟表层已被关闭,但林亦溟仍然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从上面走下来的是个史前巨人。
经过刚才一番抗争,许霖认准了她们是间谍,不会再有心情查看她们的记忆了。这也意味着她们已经走到了绝路。吴琪背靠着门坐下,放弃了抵抗。
只能赌最后一把了。
林亦溟起身,向着楼梯的方向决绝地走去。
“你刚才问我孩子在哪里。她就在你脚下。”
许霖放慢了脚步。
“回想一下,你为什么要给这里铺上地毯?”
他疑惑地低下头,脚步停在了离地面还剩两级台阶的位置。
“是为了逃避什么?”
突然,他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
“看见了吧?那块暗红色的印记。是她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痕迹。”林亦溟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的心脏扭曲、拧紧,开出一道裂缝,然后狠狠地撕裂开来。
“你是说……她死了?”许霖的声音轻得只剩气息。
“从未出生,从未见过这个世界。”
“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重复的疑问渐渐变为陈述,“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奇怪的是,这声音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更像他脑海里的回声。
“是我……”
“是你。”
“你是许安杰。”
“是我杀了她。”
“许安杰。”
“她是我杀的!”
这时,迟到的警察破门而入。场面陷入一片混乱,最后归于无边的黑暗。
Part 2 忆影
梦有如那骗子,梦者本人就是那国王。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
总算结束了,吴琪舒了一口气。
她挥挥手,唤醒了选拔比赛的界面,看到上面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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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提交至宏海影业评审平台?
点击“是”。
忆影传输中。首次上传需一定时间,请稍等。
吴琪紧张地盯着屏幕,既盼着结果快点出来,又希望结果来得越晚越好。因为作品的初步筛选由AI完成,达到标准分数线以后才会转交人工评审,若几分钟内便得到回复,基本就是被AI淘汰了。
她十指交叉握在胸前,小声地祈祷起来。要是过了这一关,她就能成为一名专业的忆影引导师了。为了这一天,她背井离乡地来这儿苦读四年书,在学校里可没少吃苦。
即便进入了决赛,成功的希望也很渺茫。这些年宏海影业把版图越扩越大,已经成为世界文娱产业的巨头,人们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加入。引导师的选拔自然是一场腥风血雨。这个职位差不多就是电影编剧和催眠师的结合,前者看起来没什么门槛,后者则过于玄乎。
吴琪按下扶手上的按摩键,皮革椅背向两侧展开,几十颗滚珠帮她舒展着僵硬了一天的肌肉。她幻想着加入宏海影业后的生活—— 住在和这间引导室一样宽敞明亮的高级宿舍里,还有喝不完的高级纯净水。
想到这儿,她赶紧打开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标签上写着这是纯天然的雪山冰川水,富含多种矿物质与维生素。吴琪不确定世界上还有没有干净的雪山,但听说有钱人都喝这个,准不会错。
耳边“叮咚”一声,界面上出现一个系统弹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吴琪捂住眼睛不敢看,心想,要是到了最后才栽跟头,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她死心。
回顾这一路,初选,复选,淘汰赛,能走到这一步已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从贫民窟的孩子到精神病患者,遇到的每个记忆者都与她配合默契,引导出的作品自然也不赖。就这样,她稀里糊涂地被请到总部大楼参加决赛,可运气在这儿也到了头。
这一次,她分配到的记忆者是许安杰。这位昔日的大导演,如今成了业界最高产的记忆者,也是所有引导师的终极难题。
吴琪重重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在这轮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当R3突然切入林亦溟视角的时候,她心里一阵惊喜,因为前两章的紧张气氛在那儿得到了缓和。逆浪潮团队的故事是这部忆影中少见的以轻快笔墨呈现的部分,成员们拍出的几部“戏中戏”她看得津津有味,差点儿忘了自己还在参赛。
哦对了,古宅褪去装饰的那一幕也很不错。从哥特风格到后现代工业气息的剧变,在视觉冲击力方面应该加了不少分数。所以这段故事虽然逻辑上有些漏洞,她还是保留了下来。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她闭起眼睛一蹬腿,在旋转椅上转了几圈。
要说最大的破绽,肯定是林亦溟说出“许安杰”三个字的那段,当时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只是复查的时候权衡再三,还是没舍得删去,因为如果重新引导一次,她没有信心能再交出更让人满意的答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让她不想再继续折腾了。吴琪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到那扇窗户上,很快又移开了。
“还是赶快做个了断吧!”她自言自语地点开系统弹窗,上面显示:
影片时长未达规定,请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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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虚惊一场。
电影界的潮流总是轮流转。几十年前有过短视频时期,就像许导脑中的回忆那样,感官电影被压缩到一分钟、几十秒,一年上百万部鱼龙混杂的影片令人目不暇接。
之后,一批专业人士站了出来,批评这种做法太过肤浅。恰好观众也看腻了,潮流便转向另一个极端。现在的影片如果不能达到一定时长,就会被说成没花心思,沉浸感不足。
影片风格的改变也像个轮回。当年所谓的真实忆影就是追求未经修饰的真情实感,最盲目的时候只要宣传语里加入“真实”二字,就能吸引无数观众买单。
后来呢?大家发现有趣的灵魂越来越少,真实的记忆也不过如此。于是,引导师这个职业便应运而生。
他们负责写出各种各样的剧本——不需要很详细,但要注重戏剧冲突并符合市场口味——然后用类似催眠的技巧把它灌输到记忆者脑中。而记忆者会和引导师共同承担过去导演所做的工作。
宏海挑选的记忆者各有特点,要么经历特殊,要么想象力非凡。他们将剧本与自己的回忆融合,在引导师的步步引领之下,在脑海中细腻地描绘出画面与情感,引导器再对这些画面与情感进行解析并导出。
这一系列程序看着高级,实际运作起来却是效率高、成本低的流水线模式。让不同风格的引导师与记忆者搭配可以达到排列组合般的效果,内容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此,两者的合作被视为忆影走向工业化的标志之一,是近几年业界的一个巨变。
吴琪如释重负,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宽敞的引导室很适合舒展筋骨,她忍不住手舞足蹈了两下,但是一想到房间里可能有监控,立马又站好。
看看时间,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她顿时感到闷得慌,决定出去溜达一圈。
她平时住在蜂巢式的宿舍区底层,从不敢踏入总部大楼半步。之前听说在这儿随时可能遇上宏海的高管,而自己又没头没脑的,容易说错话,要是不注意得罪了他们可就前途未卜了。
没想到,总部里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大上。走廊上灯光幽暗,墙壁用的仿木质材料,其余部分没有过多装饰。大概是老电影看多了,吴琪觉得特别失望,这和旧时代的人所展望的22世纪真是差了一大截。
好在墙角缝隙里射出的几束光线还挺有趣。灵动的光线会跟随行人的脚步同步移动,当电梯门打开时,它们就会融作一团点亮无人的电梯厢。所到之处,仿佛都有一个温润的光环指引着。
虽然那场核灾难已经过去了恰好一个世纪,可是造成的资源匮乏和环境污染仍然影响着整个世界。这样的设计既节能,又有一种沉静的禅意,不可谓不高明。
电梯门打开,忆影部前台周围一片漆黑,中间灯光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她身穿黑色套装,漆面的高跟鞋踩在红色地毯上。第一次看到这身打扮时,吴琪吓得不敢说话,没想到过了几天她们就成了好朋友。
“进展怎么样?”前台女孩关切地问。
“没什么灵感。”吴琪伸了个懒腰往那儿走去。两人相遇时,也是两个光环的相遇。
她问过女孩的名字,女孩说叫她“薇薇”就行。凑近了看,她的脸颊上有几颗小雀斑,面容可爱又亲切,一点也不适合那身黑色的装束。穿上这样的工装,大概是为了契合大楼的整体风格。
“你可以讲给我听听,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薇薇温柔地说。
参赛守则上写着引导师必须对忆影情节保密,但吴琪忍不住想要倾诉。进入宏海附校以来很难找到和朋友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同学们毕业后的目标都是宏海影业,因此他们一开始就是竞争对手,没有人愿意袒露心扉。
从卡普格拉妄想症,到真实忆影和逆浪潮的斗争,吴琪讲了一大通,不知道薇薇听没听明白,反正她已经把自己说糊涂了。
想来引导师的地位真是很被动。记忆者的大脑可不是一团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很多时候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恰到好处的情绪,最重要的是等待记忆者的大脑进入想象力活跃的状态。
说白了,这份工作就是看运气。没人知道你能从奄奄一息的老人那里引导出些什么,比如说……在古宅里被追杀。
想起那一幕,吴琪有些后怕:许安杰醒来会不会真想把她给杀了?当然,前提是他还能从鬼门关里回来。
吴琪不禁哆嗦了一下,问薇薇:“我还能再要瓶纯净水吗?”
“当然。”
吴琪接过水,如饮琼浆玉露般喝进肚里。
“目前的结局是由许导自己的意识导向的。”她抹了抹嘴说,“要我强行拉长,可真没把握。”
“别担心。”薇薇拍了拍她的肩,“许安杰导演的创造力超乎我们的想象。”
的确,大家都这么说。自从许导昏迷以来,每年都有上百名引导师申请用他的大脑制作忆影。之所以这样趋之若鹜,是因为他拥有忆影界最不可思议的大脑,一生创作了无数深入人心的影片。可以说,他的作品就是一代人的“记忆”。
即便是从他昏迷的大脑中引导出的忆影,也能带来巨大收益。影片中的他依旧年轻,林亦溟依然美艳动人。故事有的甜蜜,有的哀伤,有的惊悚,但都夹杂着挥之不去的负罪感。观众们醉心于故事里的古典味,以及如今罕见的浪漫与悲情,加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媒体炒作说这颗珍贵的大脑即将停止运转,这自然引发了一阵又一阵的唏嘘慨叹。
不过,这些引人瞩目的成品可是建立在无数人的失败之上的。因为无法交流,引导师们只能绞尽脑汁引入创新的故事元素,希望能引出他的不同反应。然而,大部分影片都会进入相同的死循环,即许霖因种种原因而误杀了他的妻子。
“有传闻说许导的大脑最近频繁进入边缘状态,这种状态下产生的忆影混乱模糊、毫无逻辑,分配到他的很多引导师都因此被淘汰了。”吴琪扶着额头,说着说着就焦虑起来,“估计我就是下一个。”
“别担心,你有过人的天赋。”女孩认真地安慰道,“近两年他的忆影大都以林亦溟的视角进行叙述,很少出现他自己。今年公司破天荒地把他交给参赛者,就是希望由更多新鲜血液来唤醒他的视角。”薇薇的声音特别轻柔,像毛茸茸的小宠物,讲起正事来有点反差的可爱,“而你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还植入了‘吴琪’这个全新的视角,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听见自己的名字,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你可别夸我了,我这人容易飘飘然。”吴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自己没什么天赋,这点自知之明吴琪还是有的。正是因为想象力有限,她才植入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物,这样就不用愁人物性格和背景设定了。本来是个特没骨气的保守之举,没想到却歪打正着,把主线剧情变了个样。
“其实对许导,我心里特别过意不去。”她悄悄对薇薇说,“一般人的大脑在两个视角里切换已经很辛苦了,而我却植入了三个。在引导过程中,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排斥。”
这话憋了太久,总算倾吐了出来。“每次视角切换到林亦溟和我……我指的是故事里那个‘吴琪’的时候,他就非常容易出戏。比如在精神病院里的那一段,林亦溟像幽灵似的飘来飘去,差点儿变成恐怖片。而且很奇怪,片子里经常出现‘哔嘀——’的声音,不管什么提示音都这样……”
刚说到一半,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不用担心。”
吴琪一回头,只见迎面走来一名举止有些做作的女性。她头发高高盘起,戴着金闪闪的耳环和项链,口红里带有金粉。
“李主管,您好。”薇薇礼貌地向她打招呼。
吴琪也赶紧有样学样:“李主管好。”说完发现少了个“您”字。
光环跟随着她一起往这儿移动,一个人的亮度远远超过两人的总和,还带着星星点点的闪烁,足以看出这位主管在公司里的地位。吴琪暗自感慨,从前台到高管都那么年轻漂亮,像她这样的普通人就只能有一颗百折不挠的心了。
“你说的那些瑕疵,后期制作会帮你自圆其说的。”
这下完了。刚才的话都被她听见了,自己说不定要被取消参赛资格了。
“把精力集中在情节的创新上即可。”主管对她微微一笑,离开了。
吴琪脸色煞白地看着薇薇。薇薇安慰道:“别担心,李主管很看好你。”
吴琪诚惶诚恐地回到引导室,决定发愤图强。很快,两个小时便过去了,引导出的片段加起来总共五分钟,她看了个开头就马上按了删除键。
垂头丧气之下,她喊了声“森林”,引导室的墙幕很快就营造出了森林一角。有鸟儿在树枝上鸣唱歌谣,有虫子在花瓣上将朝露滚落。
这功能的本意是让引导师身临其境地创作,但吴琪喜欢“滥用职权”来给自己放松。结果嘛,通常是越放松越没灵感。
她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每次经过房间里那扇窗时都刻意避开视线。她不愿想起自己是在给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引导记忆,这相当于把对方当作试验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最后,她还是在窗边停下脚步,犹疑着朝里面看了看。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映入眼帘。
许安杰躺在古董样式的大床上,盖着丝绸质地的被子,除了身边维持他生命的一大堆器械之外,整个房间的风格都和忆影里的古宅特别像。据说,这儿一五一十地复刻了他昏迷之时所在的卧房,包括地上打碎的那座机械钟。钟面上的指针停留在两点,那是他忽然倒下的时刻,也是他告别现实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