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找到一扇狭长的小门,门的背后是古老的螺旋形楼梯。红色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她脱下鞋,赤足奔跑起来。
在希区柯克的电影里,楼梯是重要的意象。因为它总是处于狭窄的空间内,步入其中的人,视线会被扶栏或转角遮挡,在紧张时刻来临之前可以让观众自行想象未知的空间。然而,在令人感到压抑的同时,楼梯又仿佛能向无穷延伸。它既是恐惧,又是想象。
一圈又一圈,她往下奔跑着。旋转的楼梯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旋涡,将她拉入回忆的深渊。
当许霖终于发明出新版摄忆机,向着“神”更进一步的时候,她却意外怀孕了。
在二楼南侧的那间小卧房里,她曾与肚子里的小生命共同度过了一段短暂而珍贵的时光。这让她从繁华的梦中醒来,发现忆影再真实也不过是对现实的模仿。只有从无到有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神迹。
她剪去长发,换上轻便的服装,宛如一个新生儿一般重新看待世界。她发现人们心甘情愿地待在洞穴般的现代建筑里,忘却了阳光与绿荫。许多年轻人出生以来一步也没有踏出过超大建筑,也不再期盼美好的感情降临在自己身上,反而希望忆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为他们带去精彩的人生。
他们不想选择,不想挫败,逃避一切具有不确定性的美好。他们不知道,没有冒着心碎的危险去爱过一次的人,永远也无法真正被忆影感动。
她的孩子也注定会度过这样虚无的一生吗?那些日子里,她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可是越深入分析,她就越感到焦虑不安,与许霖的分歧也越来越大。
曾几何时,心中的空虚如黑洞般巨大,此刻却被这个小小的生命填满了。她第一次学着扮演自己,学着对许霖说“不”。她拒绝在怀孕期间制作忆影,拒绝将自己的情感用作试验品,因为它们是私人的、专注的,是她独一无二的真实经历。
螺旋形楼梯的台阶越来越狭窄,最后到了一只脚必须横过来才能踩住的地步。林亦溟抓住扶手,一级一级利索地往下走,总算来到了楼梯底部。
打开门,外面漆黑一片。这里本应是古宅庄园的入口,但虚拟的树林同古宅里的装饰一样已经消失不见。她朝着记忆里的方向走了一会儿,看见不远处的暗光里有一个灰色金属搭建而成的立方体。就连她这个曾经的主人也不知道,庄园树林的空间感是由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所营造出来的假象。
走进屋里,回忆再度泛滥。
那天,她一改平日里的温婉可人,决定和丈夫严肃地谈一谈。她指责他将所有时间都用在《陌影》上,好像走火入魔;她控诉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关心现实,更不关心家人。
然而沟通失败。她愤怒地打开摄忆机的储藏盒,将里面的记忆薄膜拿出来撕得粉碎。她当时还不知道瞿峰的死刑已经执行,就这样,那段记忆永远消失了。
然而,真正被撕毁的不是薄膜,而是许霖对她摇摇欲坠的信任。自怀孕以来,她慢慢放下了自己的完美主义,越来越诚实地面对自己,但许霖的完美主义却没有丝毫改变。两个人的心就这样渐行渐远。
“她在哪里?”
他握住林亦溟的手臂,使出的蛮力令她吃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拼命挣扎,撞倒了书架,还拿起放映机去砸他。这些反常的行为彻底激怒了许霖。
“你不是她,不可能是她……把她还给我!”
他们在楼梯口僵持不下。这时,许霖拿出了那把美工刀形状的引导器械,它的用途是迅速且强制性地激发人的熟悉感,主要是为了对付像瞿峰那样有暴力倾向的记忆者。
她知道,只要被这把刀在后颈上刺破一个小创口,记忆就会在意识迷糊的状态下任人审视。她就算死也不要经历这种毫无尊严的时刻,即便对方是与她相濡以沫的丈夫。
于是,她出其不意地用手肘用力顶撞他的胸口,“美工刀”顺势落下。他弯下身去捡,她抓住机会想跑,他回过头来阻止,面目狰狞。拉扯之间,她一脚踩空摔下了楼梯,剧痛伴着咆哮般的海浪声袭来。
林亦溟的思绪回到眼前。书房的门半掩着,她透过空隙看见吴琪正安然地躺在摄忆用的长沙发上,脑袋上满是神经刺激连接线,胸口还挂着她设计的记忆项链。许霖在一旁的主机上忙碌着,仪器上昏黄的指示灯将局部照亮。她隐隐约约看见那把“美工刀”就放在他身后。
摄忆机的输出屏幕上闪着雪花点,还伴随着均匀的白噪音。这说明吴琪在碰到“美工刀”之前就已经吓晕了。大脑在昏迷状态下就像一个混乱的线团,要将它理顺才能引导出清晰的记忆。
因此,许霖正在全神贯注地调试仪器,嘴里还念叨着:“她们俩到底被带去哪儿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他的侧脸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面容虽没改变,神色里却藏着另一个人格。他渴望穷尽世人的所有真情,却因此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实感。这一次,林亦溟不再觉得恐怖,只觉得分外可悲。
“骗子!”他突然失心疯似的吼了起来,“骗子!”他握紧拳头,将无处宣泄的愤怒砸到身旁的墙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有着很强的暴力倾向,这也许是他理智的最后挣扎。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于是林亦溟采取了行动。
她缓缓推开房门,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对他说:“我回来了。”
许霖回过头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中充满了思念,好像在注视着一个半透明的幽灵。如果他的熟悉感能被激发起来,或许他就会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他失踪多年的妻子。
他的双眼就像大门上的光点一样扫描着她的面容,那漫长的几秒钟里,大脑拼命地搜集信息,在情感与理智之间痛苦地博弈。但突然,他认准了某一个点,可能是一颗痣,也可能是一个细微的表情纹,他相信自己找到了破绽。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他咬牙切齿地说。
希望的火苗被浇灭了。林亦溟飞快地扫了一眼吴琪的状态,她依旧昏迷不醒,现在即使给她做脑部唤醒刺激,也需要几分钟时间才能起效。在她清醒之前,两个人一起逃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我通过了门禁系统的检测,这足以说明我没有被任何人替代。”她觉得讽刺,人会忘记另一个人的外貌,机器却记得精准。
“脑学社要骗过系统,轻而易举。”
“你仔细想想。”她边说边向他靠近,希望这些话能搅乱他的思维,“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两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都出现在了你的面前?况且,‘脑学社’这三个字,你不觉得很古怪、很幼稚吗?”她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我从前也以为真有那样的组织,但有一天突然想起来,那分明是你在大学时参加的社团名称。”
许霖愣了一下,她趁此机会钻到他身后,拿起“美工刀”划向他的后颈部。他一闪躲,划开的口子并不深。但是当他充满怒意地还手时,拳头落下来却绵软无力,药剂已经发挥作用了。
他陷入迷迷糊糊的状态,无力地瘫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椅上。
林亦溟赶紧在摄忆机上调整刺激参数,启动唤醒模式,按下确认键。
“这些年,我虽然没去什么脑学社,但为了明白你脑中发生的事,也自学了不少知识。”
在等待吴琪醒来的间隙,她需要稳住许霖。
“起初,我以为你是被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传染了。可是这种病建立在明确的病理之上,没有类似的脑部创伤就不可能产生。”她紧张地关注着吴琪大脑的情绪图谱,发现吴琪的意识恢复得非常缓慢。
“后来我发现,你的症状其实更符合‘情感淡漠症’,它是钝化症的一个分支。由于过度的脑部刺激,你的神经突触发生变异,在面对亲密的人时也无法产生强烈的情感。这让你与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产生了共鸣。”
许霖的神情有些抗拒,但似乎又在侧耳倾听,或许他思维的一部分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
“这种情况下,我怀孕期间的性格变化导致你更大的心理落差。你说我不可能是‘她’,因为‘她’不会那样无视你,拒绝你。你说‘她’是那样纤弱、忧郁,需要保护,而我却只会和你无穷无尽地争吵下去。
“你就像导演让演员试镜一样,为我预设了完美的标准。于是,当你用画家的记忆夜以继日地制作《陌影》时,也渐渐开始以他的思维逻辑解释自己的遭遇。”
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悲伤。熟悉感应该已经产生,他会逐渐认出她的声音、她的轮廓。林亦溟心中的希望有些许复苏。不料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米粒一样的一个小东西。
不!
她想去阻止,可是根本来不及,他已经将小“米粒”贴在了自己后颈的创口上。那是清醒剂,能够阻断熟悉感的产生进程。许霖总是随身携带着很多分装试剂,以此来应对记忆者的各种特殊情况。她竟然忘了这一点。
这时,吴琪的手指动了一下,摄忆机的输出画面起了变化。雪花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像泼墨油画一般混乱的颜色。纷繁杂陈的色彩中间藏着一个可怕的人影,它越来越大,如同一个椭圆形的黑洞不断逼近。这是她在昏迷前看到的许霖。
由此,林亦溟想到一个对策。她打开角膜屏幕,在自己的相册里翻找起来。
“你想要我们自证身份,这没问题。”她做出调停的手势,说道,“但我们和你有着相同的顾虑。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许霖?”
他显得十分诧异。
“你也应该向我们证明。”
他警惕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受药效的影响,整个人晃晃悠悠的。
林亦溟挥了挥手,将相册里的内容投射到他面前,那是瞿峰当年被捕时的影像。他们在确定这位记忆者之前仔细审视过。画面里的男人眼圈发黑,脖子前倾,身体僵直。那模样叫人背脊发凉。
“你说过,一个人的自我源自他的记忆,你却拥有无数记忆。”她挪动了一下屏幕的位置,将它与吴琪的记忆画面投射在一起,“那么,现在站在这儿的你又是谁呢?”
两个死气沉沉的身影几乎完全重合,唯独不同的是面容,它们叠加在一块儿,就像观看忆影时将熟悉的人代入陌生的角色。
对此,许霖的反应是拼命否认:“我就是我,不需要证明!”他用力摇头。
“你这么说,我就不得不产生怀疑了。”林亦溟耸耸肩说,“许霖对我至死不渝,可你却轻易爱上了年轻可爱的女孩。”
这似乎触到了他的痛点。“别模仿她的样子跟我说话!”他咆哮着冲了过来,愤怒地拉起蒙眬状态的吴琪,用刀子抵着她的下巴,“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张脸皮底下还有一层皮!”
被疼痛惊醒的吴琪睁大了眼睛,恐惧令她不敢出声,也不敢流泪。她头上的连接线散落到地上,摄忆机被切断了信号来源,许霖狰狞的面目在屏幕上出现卡顿,显得更为恐怖。
“必须镇定。”林亦溟告诫自己。
“看看她的耳环。”她假装对吴琪的安危毫不在意,“那可是他送给我的信物,你却轻易为她戴上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的手颤抖起来,“我对吴琪没有感情。我早已无法爱上任何人。”
“那就给我看你的记忆。”林亦溟指了指摄忆机,模仿着他的语气说,“只有记忆不会撒谎。”
“我是许霖,我是许霖。”他像是受到电击般抽搐了一下,“我是……许……霖?”他陷入了自我怀疑。
这时,一个名字从林亦溟嘴里脱口而出:“安杰。你的名字是许安杰。”
他魔怔般地重复道:“安杰……我的名字是……许安杰……”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名。”
刚才注入的两种药剂好像在他的体内打起架来。他痛苦地皱着眉,左侧和右侧的脸颊肌肉做出不同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扭曲。
过了一会儿,他哀伤地问道:“亦溟,是你吗?”
她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一时之间没法回答。
“真的是你吗?”深情的那一面在他体内暂时获胜,但手上的尖刀就快要刺破吴琪的皮肤。不能掉以轻心。
“你心里早就没有了我。”林亦溟面带愠色地说,“我对你很失望。”
语气、神情、姿态,不知是哪个细节打动了他,使他确信眼前人就是失散多年的爱人。
“这都是为了保护你!”他好像一转眼变成了彷徨无助的少年,急切地解释自己的真心,“我用拍摄忆影的方式,将对你的情感记忆替换成了那女孩。没想到,移植比想象中的还要成功。尽管我很清楚这感情的来龙去脉,但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要和她在一起,这样一来,脑学社便不会产生怀疑。”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令吴琪脸色惨白。她忘了脖子上的刀子,开始失声痛哭。
林亦溟也怔住了。事情竟然和自己的猜测完全相反。许霖的行为出乎意料,并不是因为他移情别恋,而恰恰是因为他对她爱得太深。
原来,他们三人演的是三场互不相干的独角戏。
这时,他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问道:“如果你真是我的妻子,那么我们的孩子呢?她在哪里?”
林亦溟顿时感到一阵剧烈的耳鸣,天旋地转。
与此同时,吴琪趁其不备,在许霖手臂上用力咬了一下,等他稍一松手,就从他手掌心里逃了出来。只是,她还是四肢绵软无力,差点儿跌倒,林亦溟扶住了她。
站稳之后,吴琪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下胸前那条备份记忆的项链,准备将它狠狠地扔在地上,不料用力过猛,项链不小心钩住了左耳上的珍珠耳环,两者一同掉了下来。它们碎裂之时,不仅摄忆机屏幕上的人影消失了,感官记录仪里的监控画面也一同湮灭了。
眼前只留下了活生生的现实。
林亦溟拉着悲愤的吴琪夺门而出,身后传来许霖狂躁的怒吼:“骗子!你们这群骗子!”
她们冲向一楼大门,发现门被反锁了。林亦溟点开门禁系统的面部识别功能,正面,侧面,靠近,离远,焦急地试了许多次,大门依旧没有动静。看来,许霖已先一步把她的信息从门禁系统中删除了。
她们已经成了瓮中之鳖。怪不得,他没有马上追下来。屋子里静得出奇,只听见吴琪不住的抽泣声。林亦溟轻轻捂住她的嘴巴说:“现在不是考虑感情问题的时候。”
当——当——凌晨两点的钟声响起。
许霖缓缓走出书房,念诵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
“爱情之所以不可能永恒,大约正因为回忆不可能始终真实,因为生命就是细胞的不断更新。①”他的声音温文尔雅,好像又变回了平日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