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喔喔喔!”
林亦溟的注意力被这刺耳的惊呼声打断。不仅仅是身边的白龙,还有数不清的观众。有人震惊、有人亢奋,有人用语音、有人用文字,最后都汇聚成了同一种事不关己的惊呼声。
“救命!救命!”吴琪害怕极了,一遍又一遍发送着求救信号。
不知为何,她觉得呼吸比刚才顺畅了,面前的窗帘似乎也没那么厚重了。她伸手去触碰,结果却出人意料。她的手指能从中间穿过去,好像感官电影出了故障一样,没了触感。
她低头一看,窗帘的影子不见了;再抬起头,原本细密的深棕色布料越来越薄,变成半透明的薄纱,颜色也越来越淡……直至完全褪去。
窗帘,挡在她身前的唯一屏障,竟凭空消失了!
吴琪就那么暴露在外,无处可躲。褪去了一切装饰的宴会厅沦为厂房一样简陋的空间,如同还没加特效的传统电影、粗糙建模的游戏,或是卸下妆容的明星。
她只好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挪动,生怕碰到金属物体发出响声。
躲在门边上,吴琪谨慎地往外看去,就连走廊上那暗红色的地毯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别说那些布艺和灯饰了。墙壁被剥去了壁纸,露出灰白的底色,两侧仍然亮着灯光,只不过,它们就好像是没有来由的幽灵,恐怖地悬浮在半空中,颜色也从暖色调变成了实验室一般的诡异冷光。
原来,古宅根本就是个空壳。
它和鱼人们生活的地方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特别大的感官虚拟棚,一个特别冷清的鱼缸罢了。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令她心底发寒的声音:“别逃了,你在这里没有藏身之处。”
吴琪赶紧缩回往外探的头,紧紧贴着门旁的墙壁,想象自己已与这冰冷的色彩融为一体。她知道这于事无补,情不自禁地后悔起了刚才的选择。如果她乖乖地让摄忆机完成扫描,至少还有脱身的机会。
可是,谁会愿意将自己的真心交给一台机器来评判?
男人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杀气腾腾,手上还拿着什么尖利的东西,似乎没有沟通的余地。
吴琪定睛一看,吓得浑身发抖。那是一把美工刀,和《陌影》里画家杀死女友的那把刀简直一模一样。
许霖好像被画家的灵魂附了身,浑身散发着戾气。他将刀片推进几格后,插进墙上一路划了过来,金属墙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来不及了!她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感觉自己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
她迅速跑到金属长桌旁,举起一把棱角分明的椅子,用力砸向窗户。这椅子根本就不是让人坐的,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手指,反作用力更是让她的掌心鲜血直流。她掌握不好力度,沉重的椅子差点儿砸到自己脸上。
必须想办法自救,要不然,要不然……
两下,三下,窗户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有希望!这扇窗户用的是真材实料的玻璃。她终于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心脏也仿佛恢复了跳动。于是,她再次高高举起椅子,把最尖锐的角对着玻璃,用尽全力砸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竟出现了一道爆裂的火光,窗户没有破碎,而是一整面地暗了下来。大海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吴琪脑中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在做一个荒诞的噩梦。
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海景”不代表真的有海,玻璃也不是薄薄的一片。为了做出逼真的海景效果,许霖没有采用简单的光学投射,而是选择了更老派的高清显示屏技术,所以它的表面是一层玻璃。
窗外的景象逝去了,吹风系统还在继续工作,海浪声持续不断,听起来就像死神的召唤。
她绝望地摇着头,不敢相信这竟是一座完全封闭的金属房屋,一座毫无缝隙的后现代樊笼。一切看似真实的东西,实际上都不存在;一个想要穷尽真实的大脑,却活在彻头彻尾的虚幻里。
(3)
窗外是纯白空灵的大地、海蓝宝石般的冰川,窗内则是循环系统中浑浊的空气。人们用最美好的想象去构建他们全封闭的巨型建筑体,窗户和旧时的壁炉一样成了摆设。透过它见到的雪国不会因温室气体而崩塌,企鹅不会死于肚子里的塑料垃圾,北极熊也不会在浮冰上孤独等死。
林亦溟回想起过去,她曾和许霖一起活在那个名为“古典”的幻梦里。他们“回”到了20世纪,一切都真实可触,如同那古老的木头一样深沉、温润。
不仅如此,她的服装发型、谈吐举止也同样符合那个时代,即使在家里、在最亲密的人面前,都必须做到尽善尽美。许霖欣赏她的演技,说她是天生的演员,任何时候都能完美入戏,但他没有发现,她未曾从戏里出来过。
后来,忆影之路出乎意料的成功,两人的完美主义也愈演愈烈。他们狂妄地研究着人类的各种情感,并对其进行解构、复刻、演绎,好像只要能将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悉数呈现,他们就能成为创世神。
然而,当许霖终于发明出新版摄忆机,向着“神”的目标更进一步时,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让她对大自然产生了敬畏。
林亦溟被身后的人挤了一下,回过头,发现越来越多的宾客从放映室回到了大厅。
“你听说了吗?那个逆浪潮频道。”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听说了啊。怎么会发生那种事?”
他们假装是来吃东西或活动筋骨的,实际上却在打听那个惊人的网络直播事件。
“这算是许霖的真人剧?新型炒作?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抢自己的流量?”
“奇怪吧?《陌影》的播放率一开始节节攀升,然后突然停住了。现在的数据比刚才下降了不少。”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和网络上的普通群众不同,这儿的宾客们自认为是得体的专业人士,对于这种事件的评论必须专业而客观,不能带着八卦或猎奇的心态,无论是炒作还是恶作剧,都要有商业价值的考量。
这时,直播画面出现了很大的晃动,大厅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半憋着气的惊叹声。宾客们假装一切正常,一边迈着漫不经心的舞步,一边在角膜屏幕里偷偷关注着事情的进展。这种表面上的冷静和平民观众的热议形成了鲜明对比。
冷酷或是热情,都是一场狂欢。几十万观众屏息凝神,看着手持美工刀的疯狂男子步步逼近,他们都是这个真实事件的消费者。
林亦溟认得那把刀。她知道吴琪暂时还安全。
“老爷子终于有反应了。”白龙亢奋地说,“他说要是《陌影》到不了我保证的点击量,就让我自个儿赔钱。哈哈哈——好久没看到他这么气急败坏了。”
“你保证的点击量?”
白龙得意地点点头:“那群老糊涂可不会轻易同意我的方案,他们觉得提前点映只会增加口碑风险。”
“要求提前放映的人不是许霖?”林亦溟十分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你刚才还说对《陌影》的事并不知情。”
“哦?我这么说了吗?啊,对!我刚才话说到一半,被什么打断了。”白龙以跳舞的姿势后退了几步,“那让我重新说一遍——我在这次事件里扮演的可不是什么知情人的角色。”然后一个华丽的转身,“我就是本次宣发的负责人。”
他踮起脚尖,像老鼠一样快步走了回来,小声对她说:“所有的谣言都是真相,所有的真相都是谣言。”
顿时,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知道自己造成了多严重的惨剧?”林亦溟愤怒地说,“少年选择了自首,说自己在清醒后才意识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一直对他严加管教的母亲。”
白龙假惺惺地用指关节擦了擦眼角:“每个杀人犯的说辞都差不多,杀人那一刻不是精神失常就是情绪失控。寻找借口是人类的天性。”接着,他又变得一本正经,“历史上有以宗教为名的战争,也有以爱与和平为名的极端运动。千变万化的时代潮流只是障眼法,忆影就是这个时代最美好的借口。”
林亦溟不想再听他的歪理:“你从来都不务正业,为什么这次特别起劲儿?你明明不在乎宏海的业绩,甚至希望它快点倒闭。”
“不愧是亦溟,果然了解我。”白龙的眉毛欣喜地跳动了两下,“我只是最近特别无聊,特别特别无聊。”
“哎!”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有时候真羡慕那些穷人,为了看一部忆影能吃苦耐劳地工作一个月。这样不仅能打发掉一个月时间,还充满了期待,多好啊?而我们呢,所有能看的都看完了,能玩的都玩过了,一个月还没过去。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林亦溟冷冷地看着他。
“还好有你在。”他好像会变脸戏法似的,突然变得一脸深情,“还记得吗?我曾说没人能改变你的想法。从那天的通话里我听出了你的意思,你在考虑和许霖和解。可是这么一来,你们之间扑朔迷离的纷争也会很快谢幕的。”
“你想要继续看好戏,所以故意来搅局?”
“嗯哼。”
这是她人生中最后悔的时刻。明知白龙是颗定时炸弹,却还是选择了冒险。
“我知道你们俩各自的关注点。许霖需要充足的时间来完成完美的作品,而你则对忆影的情感强度格外在意。如果触及这两条底线,就像在烧瓶里同时放入α元素和β元素,然后‘嘭’的一声……”他双手交叉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林亦溟不敢相信自己竟和这个疯子成了同伙。就算她的目的是拯救全人类,此刻她也无法相信自己是绝对的正义。
她来到餐台前,为自己倒上一杯红酒。事已至此,再怎么愤怒和自责都于事无补,更不能在白龙面前表现得激动,否则只会给他带来更多成功的快感。她想要一醉方休,这样就不用面对电车难题的道德困境—— 究竟应该牺牲一个人,还是人类的未来。
这时,电话又响了。她下意识地认为白龙又在搞什么恶作剧,将愤懑的目光投向了他,可他却一脸无辜。再定睛一看,电话是朱云明打来的。
“我们的频道被黑客攻击了。”她抢先解释道。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看到直播里发生了什么吗?”
“我知道,是吴琪。”她有点心虚,“警方还没……”
“没用的。警局说收到了几百通类似的报案电话,需要时间核实。宏海已经开始对外辟谣,一般人或许不信,警方却乐意信。”
听她说“警方”二字,白龙猜到了他们的对话,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看来刚才是我多虑了。宏海下面的警局,哪会去逮捕宏海最大的摇钱树?”
电话那头,朱云明愤愤不平地说:“我已经调查过了。他们刚刚才派出无人机去巡视,根本没有实质行动。”
“是啊,我还不清楚宏海的力量吗?”林亦溟自问道。
她想起了三年前的绝望与无助。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听见一旁宏海影业的代表急促的语调。他们希望她尽快承认这只是一起家庭内部矛盾。还说,不管她在口供里怎么描述,宏海都已经把第二天的新闻通稿写好了。他们会简单报道两人因为家务事产生矛盾,着重强调“昔日神仙眷侣”的分道扬镳。
林亦溟拿起酒杯,里面晃动的暗红色液体让她分了神。杯子在她眼中变成了一颗玻璃球,这种联想触及了神经中最脆弱的那条通路。
她看见玻璃球从桌面滚落到地上,又顺着楼梯一路向下。圆球每下一级就分裂成两个,然后是四个,八个……暗红色液体变得浑浊、浓稠,如同血液。
它们滚落得越来越快,弹跳得越来越高。突然,液体中出现了一只眼睛,然后是巴掌大小的身子。圆球变得好像鱼卵,好像胚胎,错落地从楼梯上倾泻下来,在接触水泥地面的那一刻碎成红色粉末,在空气中散开,撒满楼梯、墙面与天顶。
林亦溟回过神,发现酒杯从自己手中滑落,碎裂,红酒飞溅一地。遗失的记忆碎片却随之拼凑了起来。
她抓住自己的头发蹲坐在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惊叫。社会可以为了牟利而掩盖事实,人也可以为了逃避而选择遗忘,只要一点酒精,记忆就能像灰尘一样一扫而空。
白龙跑过来拉住她的手臂,叫唤她的名字,听上去无比陌生。
但同样三个字,从朱云明口中说出就多了几分真实感:“林亦溟,在吗?林亦溟?”
“最需要被拯救的那个人,是你。”她想起了他的话。
“在。”她木然地说。
“许霖家在哪儿?”
“什么?”
“你应该最清楚你们以前的家在哪儿。”
“是啊,在哪儿?”她茫然若失。
明明前不久才去过,却对路线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她只记得自己突然出现在门口,门禁系统上那对眼睛似的光点对着她的脸扫了几圈,大门上的锁随即打开。
“怎么?你该不会想亲自过去吧?”白龙的声音很是刺耳,“那么远的地方,等你赶到天都亮了。哈哈哈——”
“你知道许霖住哪儿?”一旁穿着晚礼服的女士凑上来问,“我听说他住大海边。他真那么有钱?”
“要我有钱也不住那种地方。”另一位女士说。
“你们没听说吗?他窗户的显示屏碎了。没海,根本没海。”又一位男士加入了对话。
“哎哟,我说呢。”
他们以有钱人特有的方式哄笑起来。女人用扇子掩面,男人用酒杯遮住嘴。
宏海没有海,许霖也没有什么古宅。美丽的传说破灭了,他们就能继续安心地以富人自居,在封闭的环境中享乐一生。
许霖正是为了避免这种人生,才编织了那样一个梦。
“19……58……”两个数字从她口中蹦了出来。
这是《迷魂记》上映的年份,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她和许霖的初次相遇。线索映射到脑中,从而提取出更多线索。她突然抬起头自言自语:“19区……58号!”
林亦溟终于结束了魂不守舍的状态。
她穿过人群,向舞会大厅外走去。白龙试图伸手阻止,但没能拉住她,只好在背后一个劲儿地喊:“你不要命了吗?他可是个神经病啊!喂,我可不想惹事,别以为我会来救你!”
理性无法推导出绝对的正义,但情感可以。她希望自己的冷漠还没有铸成大错。感官记录仪那头,画面又沉寂了好一段时间。
林亦溟穿梭在主楼中,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寻找着记忆中的捷径。大家都以为许霖的古宅坐落在遥远的世外桃源,那里有蓝天,有大海,有森林。但其实,它就在宏海集区的一栋普通大楼内。
当年,许霖为了能沉浸式地拍片,对宏海提出了特殊的住宿要求。公司看中他的发展潜力,同意专门辟出一个过去的摄影基地给他,并配上各种足以以假乱真的虚拟设备。不出几周,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庄园豪宅便打造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