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做到这一步了,别告诉我没想过牺牲那个女孩。”
报警电话接通了。“喂喂?”警察询问着,听起来是个AI。
那件事以后,她的人生只剩下一个目标,就是阻止许霖的“伊甸园计划”。除此之外,世间的一切她都不应该再在乎。但她不明白,眼看着那女孩身处险境,白龙为什么能这么镇定?
“表情别那么严肃嘛。反正都是屏幕里发生的事,真和假有什么区别?要是不巧留下了坏记忆,用忆影替换一下就成。”
“喂喂?”AI重复道。
信念与良知冲撞又交错,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与此同时,吴琪也在犹豫不决。许霖时不时地关注着她的情况,她找不到逃跑的机会。有那么一两次,她已经将视线投向了房门,似乎准备好要冲出去了。可是,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障碍,她并没有那样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错过了最佳时机。许霖完成了调试,拿着几根连接线走了过来,镜头随之晃动了一下,可能是吴琪被连接线给扎疼了。
眼看着就要失去反抗能力了,吴琪急中生智地说:“记忆薄膜出了点问题,你没发现吗?”
镜头又晃了一下,许霖没有立刻相信她的话。
“要是用了坏的薄膜,你原来的记录也会受影响吧?”她故作镇定道。
“我刚才检查过,薄膜没问题。”他看上去不是十分自信。
“从R59到R70,你检查了吗?”她继续道,“全是空白。好像房间湿度太高,薄膜被腐蚀了。”
也许是以前提起过这方面的担忧,吴琪说到了点子上,许霖显得十分在意。他将信将疑地回到机器旁边,打开了记忆薄膜的储藏盒。
薄膜非常脆弱,翻找起来需要格外小心。趁此间隙,吴琪猛地起身冲出门外,跑过二楼回廊,往楼梯下奔去。
暗红色的地毯非常柔软,应该不太好走,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步伐速度有所减慢。她在紧张中使劲儿蹬了一下腿,没想到就此失去平衡,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林亦溟见此情形,她前额叶皮层中沉睡的记忆细胞突然活跃起来。
狰狞的面目、咆哮的海浪、楼梯上的血迹、撕裂的疼痛……记忆的碎片里似乎遗漏了什么。她只记得极大的痛苦、对许霖的恨意,还有对未来世界的恐惧。
为了将他拉下神坛,自己早该有所觉悟。
“喂喂?”
她挂断了报警电话。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白龙又看出了她的手势,“你今天之所以来参加舞会,就是要将许霖的‘真面目’第一时间揭露给这些媒体,我没猜错吧?”
林亦溟神情恍惚地站在窗边,白龙的话让她意识到自己还在舞会上,左边窗户上虚拟出白茫茫冰冷的北极,右边舞厅里是热火朝天的晚宴。她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为了实现你的计划,我有个小小的建议。”
林亦溟看了看时间,离零点只剩下十几分钟。
“要让传播效果最大化,就应该把这起事件变成一场惊心动魄的感官电影,让全世界都来尝尝恐惧的滋味。”人群中的白龙背对着她,看不见表情。
“什么意思?”
“谢天谢地,你终于肯听我说话了。”
此时,吴琪抓住楼梯扶手在地面上站稳,正准备朝大门的方向走去。可是走了几步之后她又停了下来。镜头转了一圈,她好像在迷茫地环顾四周。
这也难怪,一楼走廊的装饰和上次林亦溟见到的有了很大的不同。墙上的煤油灯变成了更古老的壁挂烛台,这让光线更昏暗。猩红色的窗帘改成了深蓝色,与周围的暗夜融为一体。
镜头不停地晃动着,和吴琪的心一样茫然无助。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努力地辨认着方向。然而,不知是哪处装饰细节令她改变了主意,在极度惊慌之中,吴琪回头往反方向跑去。
白龙说完他的建议,留下一声“哈哈哈——”后往大厅前方的演讲台走去。他站在仿古的直立话筒前,变脸似的收起了笑容,温文尔雅地向来宾们打了个招呼。
接着,他用幽默的语气介绍了一下即将放映的《陌影》,说这部片子讲的是“一个脸盲画家引发的惨案”,还说“据我所知,脸盲的艺术家不止这一个”。
这句话引起了众人的兴趣。一阵礼貌的笑声中,宾客们议论起其他“脸盲”艺术家是谁。只有一两个人猜对了答案,但他们只觉得白龙是在调侃许霖的社交恐惧症。据说不管是谁向这位大导演发起视频通话,他都叫不出对方的姓名,开场白一律都是AI式的“你好”。
这时,台下有人提出异议:“宏海这是在假借许霖的名头,挂羊头卖狗肉。我听说导演本人已发声明,否认了这个作品。”
“是啊,还有人说他拒绝发布真正的《陌影》。”
“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许霖并没有出席今天的晚会。”
白龙看上去惊慌失措,紧张地整了整衣领,但林亦溟知道他只是在制造演说效果。
“他不会来吗?他不会来,不会来……他当然不会来!”他用手半掩着嘴说,“许霖告诉过我,只有一种公开场合他不得不出席。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白龙露出自己招牌式的坏笑,说:“他的葬礼。”
大厅里顿时热闹起来,又是嘘声又是哄笑。见此情形,他得意扬扬地挺直了身子,改回了正式场合的语气:“其实,那些传闻都是许导给大家的小惊喜,今天早些时候成片已经传到了我这儿。哎,你们应该也听说过这位大导演的作风。只要与艺术无关,任何事宜都交由我们部门全权负责。”他清了清嗓子,一脸正经地说,“隔壁厅里有为真实忆影专门设计的放映设施,这套设备最快也要在一个月后才会在全球各大院线投入使用,你们将是第一批体验者。我保证,观感一定非同凡响。”
此时,他对林亦溟使了一个眼色,告诉她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为了抢夺今晚的流量,早些时候逆浪潮在自己的频道上发布了免费放映的消息,比《陌影》的发布时间提前了半小时,这会儿已经开始了。
白龙知道这一点,于是刚才建议她替换一下放映内容,把感官记录仪传来的影片直播给观众。他还强调,要提示大家穿上感官服观看,并且允许以各种方式在网上进行转载。
“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逆浪潮。”他说。
林亦溟照做了。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但白龙是她突破道德底线的推力。她伪装成一名黑客,将监控影像作为超级爆料放上了他们的频道。观众可以从头看起,也可以直接跳到实况转播。
与此同时,白龙接过助理递上来的忆影放映机,胡乱扣在自己的头上。放映机遮住了他的眼睛,没有连线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并不在意,还在助理耳边吩咐了些什么。现场的背景乐改成了迪斯科舞曲,他跟着节奏跳起了奇怪的舞步。
“我现在宣布,首映开始!”他亢奋地高声呼喊,好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
舞会上的人们纷纷走向会议室,还没发现这背后的恶趣味。他们不知道,白龙刚刚宣布了真实忆影的诞生,却已经在等待它的毁灭。他们不知道,他们即将观赏到的不是什么史诗巨作,而是一部用耳环大小的感官记录仪所拍摄的真实大戏。
(2)
昏暗的走廊蜿蜒曲折,似乎从古宅的东翼一直伸向西翼。
每走几步都会看到一模一样的壁挂烛台、深蓝窗帘,还有非常相似的雕花房门。等吴琪意识到自己迷路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此时回头,一定会和许霖狭路相逢。
没办法,只能放慢速度,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行。希望空旷的豪宅和阴沉的光线能够成为她的保护伞。
吴琪不知道的是,在自己深陷孤独与恐惧之时,有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渐渐睁开,正凝视着她。
开播短短几分钟,逆浪潮频道就涌入了数以万计的好奇观众。他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找了过来,看了几十秒、一分钟后又在惊诧中成了新的传播源。
逃跑、追逐、“捉迷藏”,这样一部发生在古宅里的悬疑大片,无需林亦溟的任何操作。那些敏锐的媒体人看到后,便第一时间将它剪成十几秒的新闻进行散布,慕名而来的观看人数像滚雪球一般疯狂增长。
这时,白龙仗着自己穿上了全套感官服,做起了直播解说:“走廊里不仅寒冷,还有一股海水的咸腥味,好像打开了封存已久的鱼罐头。”
他那文绉绉的配音,让那些没有穿感官服的观众也能感同身受。有人指责他幸灾乐祸,也有人给他点赞,两方的数量都在以惊人的速度上涨。
林亦溟表情凝重,事态的发展已经渐渐偏离了她的预想。参与的人越多就越娱乐化,人们甚至没有将屏幕中的事当成一个惨剧,而是共同将它变成了一出闹剧。
她将白龙的声音屏蔽了,但他细腻的感官描述已经令她身临其境。也许是情感演员的职业病,她很容易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同理心,代入对方的处境。更何况,眼前的这个女孩正在她住过的房子里经历着相似的噩梦。
看到前面有一扇门敞开着,她甚至能想象吴琪此刻的心理活动,多半是浮现出一丝希望:那会是通往花园的后门吗?还是一条隐蔽的捷径?探头一看后,才发现里面是一间样式古老的厨房,心情立刻又低落下来。
瓷砖墙面上挂着铜制的锅碗瓢盆,桌子上齐刷刷地摆放着银器餐具,菱形格子的酒柜里藏着一瓶瓶葡萄酒,上面还绕着葡萄藤作为装饰。虽说古老,但偌大的厨房却一尘不染,好像每天都在使用一样。
然而,许霖家里从来没有厨师,也没有佣人打扫,甚至没有烹调食物。这古宅里究竟还有多少个这样莫名其妙的房间?想到这里,吴琪不禁打了个寒战。
是继续走下去,还是躲在这里想办法?这是个艰难的抉择。许霖一定在找她。走廊上全铺着地毯,隐藏了她的脚步声,也隐匿了他的踪迹。
这时,她发现厨房另一头有个大烤炉,是下面烧柴火、上面直通烟囱的那种。她想起传统电影中常有的一幕:主人公逃进烟囱发现里面有铁铸的简易爬梯,从那儿爬到屋顶之后弄得浑身都是炭灰。
吴琪决定一试。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厨房,把双手放在胸前,生怕一不小心碰到餐具发出声响。她弯下腰,往炉子下面一钻,然后站起身来。只听“嘭”的一声,头直接撞上了金属面板,疼得想流泪。
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发出声音,但金属震颤的声响很可能已经被许霖听到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回到走廊,她向着黑漆漆的转角飞奔而去,右转,左转,再右转,仿佛没有尽头的迷宫。吴琪觉得晕头转向,勇气也一点点被恐惧吞噬。
终于,她找到一个不太一样的房间。虽然这里的光线比厨房要差很多,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能感觉到和东翼的客厅类似。它们都是长条形的布局,天顶中央都悬挂着一盏巨大的吊灯,都有一股高级的木香味。古宅是对称设计式,因此,这里很可能就是最西端了。
摸索了一圈,没有发现通往外侧的门。吴琪有些灰心。
一扇扇古铜色的窗户躲在厚重的窗帘背后,她尝试着打开上面的锁扣,可那复杂的机械机关令人摸不着头脑,还容易发出声音。她咬紧牙关,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试了好几次,锁扣终于开始旋转,发出一连串复杂而清脆的响声。
成功了吗?她充满期待地推了一下,但把手还是纹丝不动,窗户依旧牢牢地关着。
逃脱的希望完全消失。她顿时觉得四肢无力,背靠着窗户瘫坐在了地上。厚重的窗帘成了她最后的屏障。
“救救我,救救我。”
吴琪忍住泪水,向外界发出求救信号,祈求上天能保佑孤立无援的她快点被人发现。
“然而她不知道,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她已经在几十万人的注视之下成了真人秀的主角!”白龙来到林亦溟眼前晃来晃去,炫耀着感官服给他带来的逼真体验。于是,那直播解说也回到了她耳边。
“唉!”他哀叹道,“难道这年轻的生命,就要因为一场错爱而早早终结了吗?”
此时的弹幕已经覆盖了整个直播屏幕。震惊、谴责、怀疑、搞笑,密集的信息量令人目不暇接。人们在评论栏里讨论着视频的真实性,有人认为这是故意炒作,有人好奇这是在哪儿,也有不少人表示已经报警。
这时,一个实名注册的电影界专业人士站出来,确认影片中是许霖和他女友本人无疑。这就好像把一颗泡腾片丢进水里,不费吹灰之力地沸腾起来。逆浪潮频道的播放量瞬间又翻了一番,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惊叹、谣言、戏谑。
“离热心观众报警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但古宅里完全没听到警队无人机的鸣笛声。这情况和铺天盖地的警务宣传片里说的可不太一样。”
林亦溟受着良心的煎熬。
她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但也无法置身事外,只能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其中,希望能代替吴琪去经历这一切。
躲在窗帘后的吴琪,感到风透过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传来一阵冷意。吴琪回过头去,外面就是广阔的海滩,她用手碰了碰窗玻璃,却比想象中的要暖和。
这时,窗外正巧一阵大浪袭来,澎湃的水花打在礁石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自由的世界近在咫尺,可是她却被禁锢在了这一墙之隔的古宅里,等待着未知的下一秒。
下一秒,她听见的不是求救信号的反馈,而是最害怕的脚步声。
“哗啦哗啦。”和海浪的声音有点像。
“哗啦哗啦。”如此轻柔,又如此清晰,说明他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或许,就在墙外侧的走廊上。
吴琪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肩膀不住地颤抖。因为害怕许霖觉察出异样,她没有关上房门,昏暗的房间里应该看不出什么痕迹。她不怎么敢呼吸,也不知道自己能憋多久。
她打开角膜屏幕,检查了一下信息列表,没有答复,出奇的安静。
“没事,会没事的。”她自我安慰道。
他或许还没有发现,或许会转头回去,毕竟古宅这么大……只要再拖延一些时间,就会有转机。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唰”地一下全部亮了起来。她透过两扇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豪华的宴会大厅,水晶大吊灯悬挂在空中,长长的餐桌上铺着蕾丝桌旗,上面摆放着丰盛的果盆和插花。
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椅子,木雕椅子上的花纹消失了,变成了冰冷的银灰色。桌上的东西也都突然不见了,只剩下金属质地的大长桌。还有吊灯,吊灯上没有水晶了,可是光线还和有水晶时一样,散射成斑斑点点洒落在房间各处。
然后是古董、花果、绘画,一切美丽的事物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个有棱有角的金属几何体填充着这座空荡荡的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