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对于金钱的概念不像摸过纸币的那一代人,金钱只是一串或大或小的数字以及一个确定键。付款的时候,人们就像实验室里的猴子,输入一个数字,按下确定键,然后等待结果。
当然,收钱的时候感觉会好一些,尤其当大量资金瞬间涌入时,那快感还是能超越大部分感官电影的。因此,有钱人患上钝化症的比例相对较小,至少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不容易得病。只是在行业面对危机与巨变之时,人们的心态会变得浮躁,且愈发地急功近利。
“终于找到你了。”身边传来一个浮夸的声音。
“你不用上台发言吗?”林亦溟回道。
“今天怎么说也是我的主场,当然要压轴了。”
看白龙嬉皮笑脸的样子,实在想象不出他竟是这部划时代大作的制片人。
“听说你亲自到场,我可惊讶了。”
“你不是让我‘别总是神经紧绷,来开心开心’吗?”
白龙的微笑中带着怀疑。
林亦溟走到角落,转动眼球,打开感官记录仪的监控界面。白龙也跟着凑了过来。
“别看了,还是漆黑一片,和刚才一样。”
她看了看屏幕右上角的信息栏,果然,好事的白龙也用她此前给的账号登录了。
“你期待的事还是没有发生。”她故作随意地说。
白龙用力叹了口气。
“是啊,我刚发现耳环到了那个女孩手上的时候,别提多期待了。好几天都守在监控前。更让我高兴的是你和我一样变态,竟然想偷窥她和你前夫在一起的……”他半吞半吐地摸了摸下巴,“不得不说,发明这玩意儿的人真是个鬼才。纯洁无瑕的珍珠耳环,实际上却是偷窥利器。”
内心龌龊的人看什么都是龌龊的。林亦溟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假笑。
十年前,这对耳环堪称最浪漫的发明,可以通过记录周围的环境、温度,甚至佩戴者的心跳,以保存感情最美好的瞬间。那是许霖唯一的一次浪漫。要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想把它用作监视他的工具。
“可惜啊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女孩好像还和许霖分手了。今早我打开看的时候,画面黑乎乎的一片,我还以为她一气之下把耳环给砸了呢!”
“你真闲!”
“你可别说,除了和你有关的事以外,我对什么事都不会这么上心。”他挤眉弄眼地说,“好在你也没有让我失望。就在我快失去兴趣的时候,你突然出现在了那个女孩的面前。噢,那个拥抱,真是太 —— 香甜了。”
她给了白龙一巴掌,他却笑得更开心了。
“你们的对话,我听了个大概——”他故意将声调拖得很长,“你明明想要告诫她什么,却突然改口了。不只她疑惑,就连我这个观众也看得心里痒痒。”
这时,大厅里响起一支富有节奏感的曲子。白龙半弯下腰,伸出手,四指并拢,拇指略上翘,用优雅的姿势邀请她跳舞。他知道她不会答应,于是抬高嗓门说:“刚才我就一直在琢磨,你为什么要对她有所隐瞒?”
林亦溟保持着端庄的仪态,眉宇间却流露出不安。
“换作平时,你扇完我巴掌就该摔门而出了。为什么今天却忍气吞声?”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不妨让我来分析一下前因后果。”
无奈之下,她将左手放在了他邀舞的右手上。他一脸诡计得逞地坏笑道:“你真是一个美丽的谜。”
她极不情愿地被拉到舞池中央。白龙放低声音,但仍然喋喋不休。不知为何,他的眼睛总在这种时刻才泛起光芒。
“你这次回来的目的是要报复许霖,这点没什么悬念。至于报复的原因,可能是你们在感情上发生了激烈冲突,当然也可能是工作原因,毕竟你们俩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暗示他们两人的脑子都不太正常。
接着,他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际,另一只手抬起来与她十指相扣,拉着她跳起了伦巴。
“上次你去他家会面之前,特意给了我感官记录仪的监控权限,应该是希望我做目击者。你很清楚我的‘闲情雅致’能胜任这项工作,但你预期的情况却因为某些事而没有发生。”
他放开一只手,旋转的离心力让两人分开到最远,接着又被他一手拉了回来。
“于是,你将耳环转交给那女孩,开启了下一个计划。”他紧贴着她的脸说。
“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个剧本。”她将重心后移,尽可能离他远一些,“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彼此没有交集。”
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她,舞蹈动作也更加夸张。他脚掌用力踩地,膝部稍屈,另一条腿保持直立,接着移动重心,胯部随之扭动起来。
“在关心别人的剧本之前,你先管好你自己的。”她说。
“我?我也有故事吗?”
“你们那个阶层享用着公司百分之九十的营收,但你却连自己出品了什么样的影片都不知道。”
又一个若即若离的转圈。这一次,林亦溟被他拉进了怀中,两人对视的时候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你可又错怪我了。”白龙摆出委屈的表情,“每部忆影我都认真看过。对导演指指点点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尤其是许霖,虽然碰不到面,但光是想象他那张憋屈的脸我就想笑。”
“既然如此,你也应该对那桩弑母命案负责。”她以一个挺拔的姿势结束了这段舞。
“命案?什么命案?”他看上去有些慌张,“我可不知道啊。呃……流言蜚语是有一些,可全都已经被辟谣了啊。”
“自相矛盾。”她不想正眼瞧他,“宏海针对《陌影》的一系列操作,你一定知情。”
他用手遮住半张嘴,怪声怪气地说:“不不不,你真搞错了。我在这件事里,可不是什么知情人。”
这时,感官记录仪有了动静。
“吴琪在哪里?”许霖的声音从一侧的耳内音箱中传来。
监控画面动了起来,镜头从黑漆漆的房间突然转向门口,明亮的光线刺入,让眼睛一下子睁不开。从门的方位来看,这里应该是书房。那么刚才画面之所以一片黑,应该是吴琪关了灯在翻看摄忆机中的记忆。
果不其然,这女孩在她的引导下对记忆薄膜产生了好奇。
“你们居然对她也下手了……”许霖难以置信地看着吴琪,“她们是无辜的,无辜的。”
林亦溟清楚地记得这个阴冷的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谎言,所有人都背叛了他。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进入书房,老旧的木头地板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三年前的那一幕即将重演。
“哟!”白龙察觉到了她的变化,“难道好戏开始了?”
感官记录仪交替地传来男人绝望的说话声和女孩颤抖的气息。
“有本事就冲我一个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为什么总要伤害我身边的人?”
“许霖,你在说什么?你别吓我……”
他们的对话如同电影台词一般缺乏现实感。
“吴琪在哪里?”他又问了一遍,眼神凶狠得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计划的第一步达成了,林亦溟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心里也泛起了一些欣慰,但随之而来的又是十分的担忧。身旁的白龙比她的反应更大,一刻都安静不下来。“这是怎么了?”他不停地问,“戴耳环的人不是吴琪?”
女孩就像受惊的小鹿,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许霖,你认不出我了吗?”
或许,看了记忆薄膜的她已经隐隐明白了一切。为什么林亦溟如此痛恨忆影?为什么他们夫妻两人见面的时候神情复杂?为什么他就像个被害妄想症患者那样成天疑神疑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脑学社的目的就是控制人心。”
许霖的话让白龙笑得前仰后合。“哇,难不成他是真疯了。”他就像传统电影院里那种最烦人的观众,对每一个情节的推进都有话要说。
“闭嘴!”林亦溟呵斥道,转而紧紧盯着屏幕。
画面中已经能看清许霖的脸,视角和那时的完全相同。犹记得那一刻她还在生闷气,还想和他继续争论,殊不知眼前的亲密爱人已经失去了所有柔情。
“亦溟,你……一点也不惊讶?”白龙的语气有点瘆人。她往监控界面外瞥了一眼,发现他正慢慢地咧开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他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你等的就是这一刻。这样就全都说得通了。”
机器人乐团奏响了下一首曲子,华尔兹的旋律宛转悠扬。白龙再度低下头来向她邀舞,还凑到她耳边说:“看看我们左后方那两个跳得特别差的人,他们是媒体圈的新晋红人。你不希望咱俩的不合成为今晚的焦点吧?”
他就像块难缠的吸铁石一样,又将林亦溟吸了回去。她沉下肩,背部肌肉收缩,锁骨微微挺起,展现出婀娜的舞姿,目光却注视着画面中昏暗的房间。
“他的思想被《陌影》影响了,这并不稀奇。大脑操控我们,他却偏要去研究大脑,能不疯吗?”白龙的话让她难以集中注意力,“有趣的地方在于,你想要利用这一点。”
“你想揭露许霖疯狂的一面。这本来只需要一台感官记录仪,但你却找上了我,因为你知道自己可能会遭遇不测。”他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应该这么说,你竭力想要促成这个结果,所以自打一回来就开始挑衅,发表各种对立言论,还说自己代表什么脑学社,这些都是为了激怒他。”
她迈着轻曼的舞步,裙裾飘飞。
“你对自己那么狠心,可计划还是失败了。为什么?这一点我一直没想通。”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你得让我一个人待着。”林亦溟看到监控另一边,两人的僵持还在继续,就和这边两人的舞步一样,一来一回地拉扯着。
“成交!”白龙搂着林亦溟欢快地转圈。
“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的暴力倾向与关系的亲密程度成正比。”
只是这么简单一说,他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就是他对你没兴趣了,他移情别恋了。许霖也是个普通男人啊。”
白龙脚步的节奏乱七八糟。为了使他的舞姿不那么可笑,林亦溟挺起胸膛,用力撑住他的双臂。
“所以你想让那女孩做替罪羔羊,但迟迟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林亦溟的心事被白龙说中,她垂下了眼帘。对于吴琪,林亦溟总是摇摆不定。时而轻视她,认为她把爱情看得如此重要,太不理智;时而钦佩她,在一个明知没有爱的时代,还抱有对爱的拙劣渴望。
他们摆出华尔兹的经典姿势——身体近乎贴合,脖子后仰,脸偏向两边。
“我本来可以靠逆浪潮打倒他的。”
“没想到《陌影》的上映势如破竹,影响力和破坏力都远超你的预期。”
舞曲进入尾声,白龙的兴奋再难抑,他加快速度旋转,带着林亦溟迈出一条波浪般飘逸的曲线。
“于是,你不得不制造一个比那更大的事件,一个连宏海都压不下去的大新闻来反击。”
最后,他高举起一只手,林亦溟以它为支点转出一个漂亮的圈,乐曲结束。
“承认吧亦溟,我们才是最相配的。”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池,将刚才错过的几分钟录像快速播放了一遍。
吴琪手忙脚乱地摘下放映机,看见许霖正面无血色地站在跟前,对她说:“不必再伪装了。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办法,但你不是吴琪。”
吴琪百口莫辩,这个时候再怎么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全天下可能没有什么比这更荒诞、更令人绝望的事了。
“你想想,如果真有人要加害你,何必大费周章地取代我呢?我对你来说那么微不足道……”
许霖的逻辑有很多不攻自破的疑点,但当人的大脑形成某种思维定式,任何新信息都会被加工成自己想要相信的内容。
“就是为了进入这个房间。”他肯定地说,“为了得到我的资料库。”
如果一个人相信阴谋,那么所有关于阴谋的解释都是自洽的。他那决绝的眼神好像在说,没有人能把他叫醒。
“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吴琪本能地向后闪躲。“许霖,你醒醒,我不是别人,是吴琪啊!”她惊恐地啜泣着,“难道要把我的心掏出来,你才会相信吗?”
许霖愣了一下,转而两眼放光:“那就给我看你的记忆。”他的语气非常强硬,“只有记忆不会撒谎。”
吴琪扭过头,视线落在了身旁的摄忆机上。她或许听见了“嘶嘶”的电流声,或许想象出了齿轮“咔嗒咔嗒”转动的声音,或许她什么也没听见。但这一刻,那台属于电影工业的冰冷机器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冷静,一定要保持冷静。”林亦溟对着那可怜的女孩默念道。如果当年自己不是那么固执地反抗许霖,或许就不会发生那场悲剧了。摄忆机只需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就能证明她的身份,这件事在他眼里一定会顺理成章的。
只要吴琪能够挺过这段时间,计划就是完美的。许霖神经质的模样被公之于众,不再有人会受到伤害。
画面上下摆动了两次,应该是吴琪乖乖点了点头。许霖也放松了警惕,缓缓地走向心爱的摄忆机,好像它已经成为自己大脑的一部分,替代了他的情感辨别功能。
可是,躺到沙发上的那一刻,吴琪犹豫了。感官记录仪能从侧面反映出她内心的混乱与恐慌。她或许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类这种生物的表达方式已经全部失效。她的语言、她的表情,包括肢体动作,还有眼神,这一切都被打上了问号。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能为她作证?
她开始不安分起来,悄悄转头,寻找出逃的机会。她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很危险。
“哔嘀——”
是白龙的来电。林亦溟往后瞥了一眼,想知道他又在玩什么把戏。他则顺势向她眨了眨眼。
“我看到你刚才的操作手势了。你是在报警,对吧?”
“别来烦我!”
“你只说要一个人待着,我遵守了约定。”他理直气壮地说,“但你仔细想想,报了警就前功尽弃了,不是吗?”
他在她耳边低语,就像她心中的另一个声音。
“像许霖这样举足轻重的公众人物,他们的名声只有彻底毁掉和毫发无伤两种状态。只要没有致命性的打击,就算他们没有办法自救,公司也会帮他们的。”
白龙说得没错。三年前,她在宏海影业的影响力之下根本无处发声,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扭转这种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