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了解许霖,就绕不开三年前林亦溟失踪事件的真相。他对《陌影》的记忆同样停留在三年前,或许能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吴琪坐在墨绿色的单人沙发椅上,将与摄忆机相连的放映机戴在头上,如同以前的精神分析大师那样倾听“病人”的心声。
画面回到了画家凝视女孩沉睡的场景。
这一次,通过放映机能够感知到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果然,许霖演绎的情感与他希望的效果差了一截,很难说具体差在哪儿。能感觉到悲伤,也能嗅到恐惧,但更多是一种麻木。好像主人公已经失去了一半心智,无法对眼前的状况做出明确的反应,就如他刚才重复的那两个字——“枯竭”。
忆影里,女孩翻了个身。画家惊恐地往后退了退,发现她还没有苏醒。于是又绕到床的另一侧继续观察。那张美丽的脸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如同一个精心伪装的谎言。
卡普格拉妄想症,这是画家所患的罕见疾病。
回程列车上,林亦溟是这么描述道:
病人认为心爱之人被冒名顶替,甚至自己心爱的所有事物都被替代了。通常,病人会将这种诡异的感知解释为有人要谋害他们,并为此设下惊天骗局。
研究者认为,卡普格拉妄想症的病因与人脑损伤有关,尤其是颞叶及边缘系统这两部分。简单来说,大脑中有一个复杂的人脸识别系统,当它与负责产生情绪的区域失去连接时,大脑在识别出面容后就无法给出相应的情绪。
当时,吴琪不解地问:“你的意思是他见到亲人时,眼睛明明认识,心里却认不出?”
“可以这么说。他们见到亲人也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不仅是没有爱意,就连最基本的熟悉和安心也感觉不到。这时,直觉会告诉他眼前这个并非熟识的亲人。”
“可是这推测不合逻辑啊!再怎么想,一个大活人被顶替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你高估了理性在大脑中的地位。”林亦溟说。
她告诉吴琪,人脑十分依赖感性判断。认人的过程由“面部识别”与“熟悉感产生”这两个步骤交织而成。当熟悉感出了问题,人就会对身边的一切敏感多疑。
卡普格拉妄想症严重的患者对没有生命的物体也仔细观察,并且做出同样奇怪的推论。有病例回到家乡,觉得自己的老家被人连根拔起过,就连列车站台也是为了欺骗他而重新修建的。
如果从病人的逻辑出发,《陌影》的故事就不再是一个黑童话,而是实实在在的恐怖片。母亲、恋人,甚至儿时那个布娃娃,都变成了居心叵测的冒牌货。
吴琪心想,这也许还能解释许霖的行为。他或多或少受到了《陌影》的影响,就像她被《蝴蝶梦》缠身。
既然林亦溟清楚这一点,为何不找机会解开误会,反而要将他越推越远呢?
吴琪困惑地打开扫描仪上的小抽屉,记忆薄膜密密麻麻地排布着。根据上面标注的日期,可以知道许霖在过去几天中已经独自摄取了一百多段记忆。这样高强度的用脑,普通人可能早就崩溃了。
刚才播放的片段是他还未攻克的难关,剧情在画家的一阵惊愕中戛然而止,接下来是一段空缺。除此之外,其他段落都已经按照顺序排好了。
吴琪随便选取中间的一个记忆薄膜放入卡槽,编号为R57。
他清理完画笔和颜料,从地下储藏室走了出来。关上门之前,他往里面看了一眼,那阴森森的地下室令人发怵。
楼梯的转角处有一面镜子,银色的边框带有一些雅致的花纹,镜面部分却污迹斑斑。画家似乎有意避开它,贴着另一侧的墙往前走,可是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镜子里看去——里面映照出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许……许霖?!
她被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吓了一跳,好像他正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慌忙对着放映机胡乱操作一通,关闭了那段记忆,只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缓过神来想想又觉得不对。怎么可能有人躲在记忆薄膜里监视她?这脑洞真是太清奇了。
于是,她鼓起勇气又打开了下一段记忆,里面的内容和上一段基本一致,只是这一次镜子里出现的是另一张面孔:胡子拉碴、凶神恶煞。应该是那位画家的面容。
这下她明白过来,前面看到的不是谁在监视她,也不是出现了灵异事件,只是许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潜意识,在面对镜子的时候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自己的脸,从而导致废片的产生。
她又跳着看了十几片薄膜,从R59到R70都是一模一样的情节,只是视角与行走的节奏有些许不同,使得影片的效果更加惊悚。许霖仿佛把自己的大脑当成了摄像机,追求着完美的镜头感与运行轨迹。
现在,吴琪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对所有人都那么严格了,因为他对自己的苛求简直到了变态的程度。
想到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待在这儿,在一片漆黑之中演绎一个病人的记忆,那样孤独而不懈地折磨着自己,吴琪觉得很心疼。
跳过中间的几十片记忆薄膜,她直接选取了编号R101,其中的剧情终于变得有所不同:
画家将沾满鲜血的美工刀在水池里洗净,稀释的红色液体在水漏处形成一个漩涡,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用余光发现,地下室门口还躺着一个人。
吴琪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心想,如此罕见的精神病人犯下杀人案,在当年理应是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可她在来时的路上查了又查,网上什么相关的资料都没有,好像这件事只是电影中的一个虚构故事。
他擦干双手回到客厅,安心地坐下,感到世界终于回归了宁静。他掀起沙发坐垫,拿出下面藏着的小盒子,里面都是他亲手制作的玩偶。它们虽然表情呆滞,不再微笑和唱歌,但也终于不再对他笑里藏刀了。
危机解除了,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能够背叛他。他会一直这么孤独地生活下去,怀着对爱人无穷无尽的思念。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察觉到一丝异样。有一双眼睛正在不怀好意地偷窥着他。猛地回头,目光竟来自她的肖像画。
他走上前去,对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作审视了一番,然后自言自语道:“这不是我调的颜色。”并用手摸了摸画上未干的颜料,感到难以置信,“不可能……这不可能!”
退后两步仔细凝视,肖像画的构图和原先的一模一样。从细节上看,画面的背景、服装,甚至一根根头发细丝,都出自他本人之手。只有那张脸不是。
“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他慌张地冲进地下室,跑到那些珍贵的画作面前。令他绝望的是,那些肖像画上恋人的面容,那些他亲手一笔一画完成的作品,无一例外都出了问题——有人动了手脚。
他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从不相信现代科技的记录方式,因为信息没有感情,还可以轻易篡改。所以,他只用画笔记录世界。
心爱的女友消失不见,他痛苦万分。但是想到还留有她的画像,就有一丝慰藉。自己的人生无论经历了多少苦难,至少还留下了一些美好。那种美好,本应是无人能够夺走的宝藏。
可是现在,关于她最后的记录也消失不见了。闭上眼睛,他能想起恋人美丽的容颜,但是那种熟悉的气息、那幸福的期待呢?再也不可能有了,再也……
这是在对他赶尽杀绝。
盛怒之下,画家拿起还未干透的美工刀,沿着肖像画上的面容边缘切割下去。
房间很安静,能够听见画布被割破的声音。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生物的轮廓没有任何一部分是平滑的线条。要切得完美,就必须耐心细致,将手上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尤其是当颜料滴落之时,要及时擦拭,以免它沾染在无瑕的背景上。当最后一个连接点被切断时,肖像画上的面容自然而然剥落了下来。
看到这里,吴琪顿时毛骨悚然。或许案情比她想象的更残忍。
这时,她发现画布的右下角有画家的签名,好像叫“瞿”什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打开艺区精神卫生诊疗中心的官方网站,在病例库里搜索起他的名字来。
换了几个和签名上类似的名字后,她终于找到了这位画家为数不多的信息:
重症患者,编号325
姓名:瞿峰
病症:卡普格拉妄想症
备注:故意杀人罪。死者为一名二十六岁女性,与瞿峰为恋人关系,死状极其惨烈。
病人信息的附页中有一张配图,应该是犯罪现场的留档照片。吴琪知道不该去点开,但手指在按钮上空盘旋了几圈,最后还是落了下去。
几乎是看到照片的同时,她就飞快地关闭了角膜屏幕。即便如此,那血腥的画面还是让她直犯恶心!
她吓得牙齿打战,越是不想回忆,脑海中的画面就越是明晰,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她想起许霖说过的一种拍摄悬疑片的技巧:“如果影片中要发生一个灾难,那种突如其来的爆炸的确可以让观众吓一跳,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恐惧,观众在短暂刺激后很快就能缓过来。相反,如果一开始就展示一颗炸弹,连倒计时都标在上面,可爆炸就是迟迟没有发生,那么观众就会长时间的忐忑不安。”
一时间,她脑袋里全是这样毫无逻辑的碎片信息。
“别怕,别怕。”她自我安慰道。林亦溟说了,这种病只会在感情至深的情况下发作,这显然和她没什么关系。
嗯,不会有事的。
打开最后几片薄膜,瞿峰又一次出现在那间地下储藏室里。吴琪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画面里的每一个角落,幸好此时房间已经打扫完毕,除了画作以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她在心里默念道。
光秃秃的灯泡从房顶悬挂下来,无法照亮储藏室的四角。一侧的架子上堆满了颜料、画布、画刷,另一侧则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成品画作。这位画家应该和许霖一样,也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才把自家楼下的储藏室也当成展厅来布置。
第一排是风景画,第二排是静物画,按照颜色的冷暖与深浅来排列。到此为止都很正常。
诡异的是第三排。一整排肖像画都只剩下人物的服装和背景,面容中间空空如也。切割留下的面部轮廓格外精细,好像是把刀尖当作画笔一般细细描摹的结果,又好像是生物体中的白细胞“爱憎分明”地将外敌全部消灭的结果。
画家哀叹着,走到昏暗的墙角,地上可以隐约见到一个小纸堆。他蹲下身子,将地上那些被撕下的面容捡起来,放到灯光下翻阅。
一幅,两幅,三幅,都是同一个人的脸。他的笔触是那么的细腻、那么的栩栩如生,如果这些面容边缘泛红滴血,看上去就宛如真人的脸皮。
吴琪心想,这个段落如果放在片头应该会是不错的悬念。她知道这个念头不合时宜,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她连恐怖片都没怎么看过,现在却要在真实忆影中体验一名疯狂杀人犯的记忆。
更可怕的是,她甚至分不清这加速的心跳是来自自身,还是画家的身体。
当他翻到最后一幅面容时,影片中断,画面停留在面部的特写上。与前面几幅不同的是,这张脸格外优雅、冷峻,又带些自傲,那熟悉的五官一下子触动了吴琪的神经——这是年轻时候的林亦溟。
看来,这里和镜子那段一样,是许霖一不小心混入自己的记忆而导致的废片。
下一片薄膜,一模一样的画面再度出现。画家再次蹲下,捡起那些面孔放在灯光下审视。第一张,还是林亦溟的脸。
不同的是,这一次可以感到明显的心绪不宁。许霖的心情似乎被刚才的突发状况干扰到,难以入戏。那种感受就像一个人的灵魂寄宿在另一个人的肉体里,到了一定时间后开始挣扎着想要破壳而出。
他果然对她念念不忘。
吴琪悲伤地看着画面中的肖像,第二张仍旧如此。这已经不能被称作忆影了,这是他赤裸裸的记忆。
但是到了第三张,虽然面容依旧是她,可画风却有些不对劲了。林亦溟的脸色变得暗淡,妆容几乎看不到了,下垂的嘴角透露出阴冷的气质。
第四张画像,她几乎成了一个满脸怨气的妇人,与吴琪心目中完美的“Rebecca”形象全然不同。
第五张,泪水模糊了她的脸。第六张,红色的颜料像是斑斑血迹,围绕在她的眼周。
吴琪屏息凝神地观看着,想知道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第七张,画中的面容又有了改变。脸部轮廓圆润了一些,硬朗的眉峰变成了弯弧形,眼角的线条也柔和了起来。第八张的变化则更加明显,那笑容看上去有点眼熟,但一点也不像林亦溟。这是怎么回事?
吴琪困惑地等待着下一幅画像的出现。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听上去特别疲惫。难道,女孩的前夫就潜伏在画家的家里?画家会有危险吗?不,他可是活到了最后,还被判了死刑。
死刑……她又想起刚才那一瞬看到的模糊血肉,觉得死刑也无法消除那深重的罪孽。
终于,第九张画像出现了,面容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鹅蛋脸、小鼻子、圆眼睛,眉宇间温和地舒展着,双眼像在微笑。
她惊恐地发现,被撕下的画布上竟映出了她自己的脸。
“吴琪在哪里?”
声音出现在了放映机之外。


第9章 R9 蒙太奇
(1)
舞会大厅里人头攒动,每位宾客都身着华服,仪表堂堂。他们互相见面时略微点头致意,显示着彼此显赫的身份。
为了烘托年底的节日气氛,会务组可谓动足了脑筋。大厅的环形墙幕播放着银装素裹的北极景象,天顶中央悬挂下来的球面镜散射出雪片般的光芒。实体圣诞树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一只机械驯鹿正配合着到场的嘉宾摆出各种拍照姿势。
盛会的主题是第一部 真实忆影——《陌影》的全球公映。然而,在零点的上映时间到来之前,这更像是一次纯粹的上流聚会。比起天翻地覆的日常生活,这种体现品位的年度盛会倒是和几十年前的没什么不同。探戈、伦巴,乃至华尔兹,越复古就越能显出上层阶级地位的不可撼动。
林亦溟又穿上她那标志性的黑色礼裙,披上翡翠绿的丝巾。连日来的辛劳让她的身形更加瘦削,礼裙在她身上显得松松垮垮。
前来参加晚会的人比想象中的还多,除了公司高管、商业合作伙伴、忆影部的重要人士之外,还有不少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比如传统电影圈里的精英。他们来这儿自然是为了结交人脉,希望在时代的巨浪里抓住机会。
如果说底层的人将自己比作鱼,那么这些富人大概会以为自己是空中的鸟,但在林亦溟看来,他们不过是一群埋头逃避真相的鸵鸟。
市场部发完言后是公关部,他们俨然将首映礼当成了年终晚会,各自吹嘘着这一年部门达成的业绩。高管们用妙语连珠的讲稿和华丽的视频特效来包装那些数字。即便如此,台下的反响也平淡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