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似乎和林亦溟的那通电话有点类似。她凑得更近一些,耳朵贴在了门上。
“不仅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还在下颌处切了一道十几厘米的口子!”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差点儿失去平衡倒进门里。
这时,许霖开口了:“为了提前上映,宏海把我的作品乱改一通。未修复的部分全都用粗制滥造的情感来填,把《陌影》改成了充满愤怒和暴力的三流恐怖片。”
“是啊,观众图个爽快,宏海图个票房。没想到情感强度超标,酿成了大祸。”女人叹息道,“事情到这儿还情有可原,你可能觉得我总帮着公司,但他们确实也有种种无奈,可是今晚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吴琪想起来了,这是李沐虹的声音。监制竟然亲自来访,说明事情千真万确。为什么林亦溟却说这是八卦新闻?
“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他们竟然还要举行公映晚会,并为此不惜花重金把那些新闻给压了下去。现在,当地媒体都说是男孩本身精神有问题,别的地方媒体则直接对此闭口不提,所有对宏海不利的消息全都被水军辟了谣。”
“我需要记忆素材。”许霖冷不丁地说。
“哎呀,能找的我们都已经给你找来了。就这点时间,你给了我们这么长一张列表,什么边缘型人格、爱丽丝梦游仙境症、科塔尔妄想症,这些就连精神病院的人都没听说过。”
吴琪能想象李沐虹脸上的困惑与无奈。
“甭管那些细节了,赶紧给我一个成品吧。”她焦急地说,“只要我能说服公司播放你的版本,至少情感强度能得到控制。”
“我需要那些素材。”他的声音毫无生气,这让他听起来像个石头人。
可怜的监制近乎抓狂:“你不是自己就能搞定吗?这两天打你电话都不接,天天连着个摄忆机,合着你有能耐、你是天才,那还为难我干啥?”
没想到话音未落,许霖就用拳头狠狠砸在了墙上,好像一个无法抑制自己情绪的暴躁之徒:“再给我一点时间。”
“已经下午六点了!”李沐虹心急如焚,“还剩六个小时,能干什么?”
“《陌影》必须完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吴琪竖着耳朵才能勉强听见,“必须……完美无瑕。”
“别在这种时候跟我耍艺术家脾气!”李沐虹气愤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部片子那么执着?”
听到两人又争执起来,吴琪悄悄地走开了。
她一边下楼,一边回想着刚才在精神病院里的经历。林亦溟看似为她解答了一些困惑,却又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有些事应该是被刻意隐瞒了。可是,感官舱里说的那些话、那个拥抱,又是千真万确的温暖。
柔软的地毯让吴琪觉得自己正在一步一步陷入泥沼,楼梯发出鬼屋般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故意要把她吓走一样。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了李沐虹的声音:“小吴啊,你也来了?”像是见着救星一般快步向吴琪走来,“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许霖了,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李沐虹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一次见到她本人,不像视频通话中那么雍容华贵,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一个普通的母亲。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男孩的案件会触动她。
“我觉得,他至今都没能从林亦溟失踪的事里走出来。”李沐虹小声说,“虽然人已经回来了,可是那创伤啊就永远烙下了。”
“你知道三年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吴琪也跟着压低了声音。
“三年前?”李沐虹微微抬起头,慨叹道,“我怎么感觉已经过了七十年……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出门之前语重心长地说:“帮帮他吧。许霖是个天才,但他的完美主义也是一种病。”并摇了摇头,“这种病让他拥有了异于常人的创造力,也令他的精神脆弱不堪,一受打击就会变得偏执。”
这话在她离开后马上应验了。楼上传来一阵响声,应该是有人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吴琪从没见他如此暴躁,胆战心惊地抬头看向书房的方位,觉得自己也该尽快离开,但是……
犹豫再三,她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进入书房,她觉得应该解释一下自己过来的原因。
然而许霖见到她时并不抵触,只是指了指书房里那个特制的长沙发说:“坐。”
等她坐下,他转身走到摄忆机旁打开开关。
“《陌影》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每个细节都深深印在我的脑中。”他眉头紧锁着,“所以,我试着摄取自己对它的记忆,以此来做最后的修复。”
正对着沙发的屏幕上放映起了他刚才摄制的影像:
他在昏暗的街道上奔跑着,周遭的世界一片混沌,他只想赶快回家。推开门,见到温柔的恋人正做着夜宵等他回家,他像个孩子一样扑了上去。
这是他们的新家。没有花园、没有玩偶、没有窗户,取而代之的是女友的肖像画。
墙上、桌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她的肖像画,到处都有她的影子——她的微笑,她的哭泣,她的舞蹈,她不经意的俯身,各种神态、动作,各种色彩的衣物,各种不经意的瞬间。
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救赎。
记得许霖说过,摄忆机只能摄取一个人的真实经历,因为其中包含了太多的细节,再专业的演员也难以凭空想象出来。可是,他记忆中的“画家的记忆”却如此真实饱满,真令人不可思议。
他们接吻,亲热,相拥入眠。
他在她怀里的表情是那样的放松,仿佛亚当回到了只属于他的伊甸园。在那里,小花小草会对他微笑,玩偶唱着熟悉的歌谣,世界染着斑斓的色彩……
第二天清晨,他醒了过来,看见女友还在安睡。他不想将她从睡梦中吵醒,轻手轻脚地起床,拿起纸笔后绕到了床的另一边。
他端详着她美丽的容颜,蹲下来挪了几步,找到最好的角度去描绘这个美好的时刻。但是,提起笔的那一刻,他却愣住了。
“接下来,是最惊人的一瞬。”许霖切断了画面,“但就是这里,就是这最关键的时刻,我却失败了。我无法重现那复杂的情感,那叹为观止的情绪迸发!”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好像影片正在他脑海中播放:
“女人的面容像大理石雕像一样,肤如凝脂、完美无瑕,却缺少他所熟悉的那份温度。她的秀发散发着丁香花的味道,但比平时浓重了一些,无法勾起他半点情愫。几乎是一瞬间,他明白了落在自己身上的厄运。”
“什么厄运?”吴琪问。虽然已经从林亦溟那儿知道了主人公的病情,但她仍旧觉得难以理解,更无法像许霖那样感同身受。
“他最心爱的人被假冒顶替。”许霖的眼神里一片死寂,“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被一个陌生人给替代了。”
林亦溟也提到了这一点——
画家认为自己的爱人已被杀害,而眼前这个相貌极其相似的女人是冒牌货,是那个赌鬼前夫的报复之举。
“他看着床上的女孩,心中充满困惑。他宁愿一无所知地死在梦乡里,也不愿意面对这残酷的现实。”说到这里,许霖的眼中也显露出困惑之色,好像全情投入的演员。
“熟悉的世界眨眼间变得陌生,明媚的景象也变得波诡云谲,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一瞬,他的情绪图谱从一个极端冲向另一个极端。他无法接受这场恐怖的骗局,他需要知道真相。”
说到这儿,许霖似乎来了灵感:“没错,他做出那件事,只是为了看清真相……”
他赶忙为自己戴上摄忆机,暂停的画面重新播放起来:
画家轻柔地走近熟睡中的女孩,将手伸向了她细嫩的脸蛋。完美主义的导演不会放过任何细节,那只手上满是老茧,是多年使用画笔的痕迹。
可是没过多久,许霖又一脸沮丧地取下了机器。看来结果仍不理想。
“别自责。”吴琪试着安慰道,“你对自己的要求总是太高。”她想学着林亦溟讲些大道理,可是句子到了嘴边就成了毫无章法的碎片,“没有亲身经历,演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就是最讽刺的地方。”他冷笑着靠在了背后的墙上,后脑勺撞击的声音她听着都疼,可他却面不改色,“上天在夺走这段忆影的同时,也给了我一次亲身经历的机会。我以为这对自己是一种考验、一种试炼,可其实,这只是一种嘲弄。”
上天?吴琪心想,她认识的许霖不会说出这种词。可眼前的男人却仿佛一个虔诚的教徒,自顾自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一模一样的经历,一模一样。可是我的大脑,这腐朽的大脑啊!”他再度握起拳头,痛苦地捶打着身后的墙。表面贴着布艺壁纸的墙壁却发出金属般冰冷的共振,好像是在回应他。
吴琪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不管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她看着疯狂渐渐侵占他的心灵,意识到这时候任何话语都无法传进他的耳朵里。
但是,人可以闭起眼睛、闭上嘴,也可以捂住鼻子,却有一种感官不受主观的控制,那才是人类最脆弱也最柔软的部分。
她张开双臂,环抱在他的腰际。皮肤与皮肤的接触不会被衣物阻隔,人类可以本能地辨别出那温暖而贴合的触感。
他松开了拳头,声音颤抖地说:“枯竭……我枯竭了,彻底,枯竭……”
她又靠近了一点,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她觉得他缓慢的心跳在渐渐复苏。或许只是错觉,或许他心中毫无波澜,但吴琪先触动了自己。拥抱让人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无论人类制造快乐的技术多么先进,都比不过肢体接触带来的纯天然的内啡肽。
“枯竭……枯竭……”许霖抬头望着屋顶,不断重复道。
吴琪觉得手臂上的重量逐渐增大,他顺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就像冰山在慢慢融化。她再用力也无法支撑,于是陪着他一起往下滑落。不知何时,他的双手也环抱在了她的肩上。
最后,两人相互依偎着坐在了地上,不再出声。这种状态好像要维持到永恒。
“只要我现在销毁资料库,人类就可以获得几十年的安宁。”他再度开口,说话方式恢复了往日的缓慢与低沉,“可是短短几十年又如何?那些卑鄙之人终究还是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双手无力地垂落到地面上,“据说,一种名为‘逆转’的技术已经初见成效,人类实现永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到那一天,没有什么艺术能拯救这个贪婪的物种。”
“别担心,人心没那么脆弱。”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你说人就是一团情绪,那语气就像在说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但就是这团东西,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连。”她摊开他的手,食指沿着他掌心里的纹路画了几道,“你说感情是虚幻的,我想了很久。真实与虚幻之间或许没有明确的界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我们能与另一个人建立起羁绊,至少可以从独自一人的虚幻状态中解脱出来。”
终于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吴琪感到一身轻松。
她贴着许霖的臂膀,和他以同样的角度仰望房间,发现书房的顶部就和古时候的教堂一样呈尖拱形。不仅如此,四周的书架也都和哥特式教堂的彩花窗是同一种形状,书房宛若举行魔法仪式的场所。
灯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她只能看清书架上临近的几排书名。其中有一套书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厚厚的六本,前面空出的地方应该还缺了一本。暗红色的书脊上写着书名,开头好像是“追忆”二字。
这时,许霖动了动身子,举起双手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的面容显得很疲惫,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眼角耷拉着,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他正视着吴琪说。
“先休息一会儿,”她不假思索道,“小睡一下,等清醒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她搀扶他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书房,穿过一段回廊。古宅的内部比她想象的还要大,要是自己一个人走准会迷路。
打开卧室门的那一刻,她惊呆了。
卧室里边的风格和古宅的其他房间完全不同,倒和精神病院那种极简的风格非常相近,只是将白色换成了更为冰冷的金属灰色。房间里的家具只有一张悬浮床,连接床身的托盘上放着一个白色的杯子和一本书,墙面上还有一盏可以随意调节角度的射灯。这就是全部了。
许霖默默走到床边躺下,吴琪正准备离开,却见他拿起那本书胡乱翻出一页,读了起来:“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①”
吴琪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刚才那套书的第一本么?原来全名叫《追忆似水年华》,听着像是老年人才会读的书。
“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过多长的时间;但是时空的序列也可能发生混乱,甚至断裂……②”
听这熟悉的文风,许霖平时的絮絮叨叨应该也出自这套书。见他读个没完,吴琪坐到枕边,轻柔地接过书,像哄孩子入睡一样替他念了起来:
“我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得很踏实,精神处于完全松弛的状态,我就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等我半夜梦回,我不仅忘记是在哪里睡着的,甚至在乍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③”
她声音越读越轻,想要就此停下。可是他却侧着身子,随她一同呢喃。那些句子就和忆影一样深深刻在他的脑中。
“如没有记忆助我一臂之力,我独自万万不能从冥冥中脱身。”他渐渐闭上眼睛,口齿也变得不太清晰,“在一秒钟之间,我飞越过人类文明的十几个世纪。首先……然后……它们逐渐……重新勾绘出我的五官……④”
吴琪觉得自己在念一句长长的咒语,读着读着,自己也困倦起来。
“然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思想拼命地活动,徒劳地企图弄清楚我睡在什么地方。那时沉沉的黑暗中,岁月、地域,以及一切,都会在我的周围旋转起来。①”
终于,许霖进入了梦乡,她也舒了一口气。见他安详的面容,一股温柔的力量在心中油然而生。
吴琪知道这很傻,她的感情可能只是忆影的副产品。但是,脑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
“珍惜爱的能力,太多人没有这份幸运。”
(2)
吴琪不再犹豫。
她独自来到书房,关上灯,房间里只剩摄忆机匀速地闪着信号光。林亦溟说这台仪器里藏着他的秘密。她伸手摸了一下仪器皮革制的外壳,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