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去按别的楼层,林亦溟却挡在她前面说:“这个计划里,人类就像破茧而出的蝴蝶。”那语气令人脊背发凉,“如果成功就能翩翩起舞;如果失败,就只能在狭窄的甬道中死去。”说完,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在虚拟屏上画出一个蝴蝶的图形。
吴琪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只觉得大脑缺氧,就快站不稳了:“不可能……许霖不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
林亦溟的形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恍惚间好像再度变成了那个幽灵。
“科学家的大脑往往不受伦理道德的束缚,因为任何一条伦理都有当前时代的局限性。”
电梯门终于打开,吴琪踉跄着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她看不清眼前有些什么,只觉得和上面那些明亮的楼层比起来,这儿如同地牢。
吴琪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双手举在胸前探路,忽然摸到一面冰冷而光滑的墙。随即,一扇自动门在她面前打开了。
她探头进去,门的背后竟藏着一个五六层楼高的硕大房间,里边有一面宛如黑水晶砌成的高墙。当她往前移动时,看到墙面五光十色地闪烁起来,但却找不到光源在哪儿。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一回头,发现林亦溟不见了。
她脑中一片混乱,一个词顿时从记忆里蹦了出来——脑学社。
许霖从没向她细说过这个神秘的组织,但每次提到这三个字时,他脸上都写满恐惧。那背后似乎藏着可怕的阴谋,而林亦溟就是策划阴谋的核心人物。可吴琪却一直不以为然,觉得那只是他的被害妄想。她怎么可以这么粗心大意?
她想折返,却找不到刚才那扇门了。她慌了神,沿着那面高墙向前跑去。跑着跑着,发现那面墙围成了一个巨型的圆柱体,而自己脚下则是一条环形走道。走道外侧的墙体是空无一物的光滑平面,她越是在圆圈里打转,就越是找不到一开始进来的方位。
头昏眼花之下,她想起了在传统电影博物馆中的经历,想要大声呼救,又担心会打草惊蛇。于是,她只能沿着外侧墙面,边走边用拳头轻敲墙面,试图通过声音来寻找门的位置。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出现,吓得她一屁股跌倒在了地面上。
“嘘——”林亦溟用食指抵住嘴唇说,“小心吵到那些病人。”
病人?哪儿有病人?
吴琪顺着她的眼神抬头一看,立马倒吸一口冷气。
此时由于视角变化,黑色的水晶墙面呈现出半透明状。她这才看清面前是成百上千个棱柱型的房间,每个狭小的空间都恰好能容纳一个成年人。他们大部分在沉睡,少数醒来的人或是痛苦挣扎,或是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地面像冰一样光滑,她双手用力撑地,还没站起来就又滑倒了。
林亦溟看着她狼狈的模样,不慌不忙地说:“这里的诊疗水平在世界上数一数二,汇集了不少疑难杂症,院方为了重点看护特殊病人才建了这样特殊的一层。”
吴琪连滚带爬地躲到墙角处。从这个角度看去,整面墙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培养皿。病人们作为一个个实验体,情绪和心智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别解释了,我已经猜到这是哪里了。”地面的冰冷从手掌传到心尖,吴琪咬紧嘴唇,双眼狠狠地瞪着林亦溟。没想到,对方却“扑哧”地笑出声来,这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了。看来这次是逃不掉了。
“醒醒吧,你打开地图就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
“以你们的能耐,篡改地图信息也不是没可能的。”吴琪紧张地观察着房间的构造。林亦溟刚才出现的时候她没怎么听到脚步声,说明这里应该离门不远。
“哎,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可惜总是用不到正确的地方。”林亦溟耸耸肩,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你为了你父亲调查过这家精神病院吧?难道没什么线索吗?”
吴琪想起来,由于精神病院的床位紧缺,她刚把父亲接来宏海集区的时候就做了预约。她警惕着林亦溟的动静,打开角膜屏幕,调取出当时的预约记录,上面有官方的信息。
虚拟地图映射在深蓝色的地面上,中间闪烁的红点表明她所在之地正是那个举世著名的艺区精神卫生诊疗中心。
“看吧。”
“那么,你为什么会有进出这里的密码?”吴琪说出了一开始就产生的疑问。
“我和许霖当年可是这儿的常客。”林亦溟振振有词地说,“我们投入了大量的研究经费,几乎把所有的病人研究了个遍,有个通行密码也不奇怪。”
吴琪不信,直觉告诉她,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懂了……脑学社的基地就在诊疗中心!”
听到这儿,林亦溟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那些植入你大脑中的恐惧和怀疑很难消除,因为记忆是思维的种子。”
吴琪绝望地看着她一步步逼近。
“可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了。”她的声音变得诡异,“回想一下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不是属于你的故事。”
她究竟在说什么?吴琪捂住脑袋,感到头痛欲裂。
“脑学社,只不过是我使用的‘麦高芬’,就和Rebecca在电影中一样。”
“麦高芬”……思维乱成了一锅粥,却偏偏记得这个古怪的名词。它的意思是……看似很重要,实则子虚乌有的事物。
“醒醒,”林亦溟仿佛幽灵一般往远处飘去,空灵的声音回荡在环形走道里,“醒醒。”
(3)
就在吴琪觉得脑袋快要爆炸的时候,“哔嘀——”信号声又将她拉了回来。声音似乎来自水晶墙中的某个房间,可能是脑电机器正在唤醒某位病人,或者哄他入睡。
吴琪转过头来,发现林亦溟就在身边,完全没有走动过。诡异的幻觉令她不堪重负。
难道又是关于《蝴蝶梦》的记忆在作祟?
想到这里,吴琪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想要证明许霖是错的,自己不是忆影的奴隶,可是这挥之不去的幻觉却让她难以辩驳。
“如果你只是想告诉我许霖的想法有多么疯狂,大可不必带我来这儿。我已经领教过了。”
见她平静下来,林亦溟伸出了援手。
吴琪没有领情,盘着腿继续坐在地上:“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就算你说他曾是这儿的病人,我也没法帮你去阻止他。”
“我也希望他是这里的病人,只可惜,没有精神病院容得下他。”林亦溟的嘴角带着一丝苦笑,好像在聊一位多年前的老友。
“他的脑中有千万条异于常人的记忆。从周游世界到濒临死亡,从感官全开的亢奋状态到溺水一般的抑郁状态,每增加一条就像画廊里添了一幅藏品。可以说,他的大脑就是这所精神病院的集合体。”
“我不明白。”吴琪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独特的人,你们为什么偏要挑精神病人来研究?”
“许霖认为自己已经穷尽了普通人眼中能够看到的东西,必须换个角度才能补齐缺漏,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完美’。”
这时,一个棱柱体里的病人吸引了吴琪的目光。那名年轻的女性正在手舞足蹈地进行某种仪式,尽管房间是按照平均体型进行的最小化设计,但她凭借自己娇小的骨骼,尽可能地伸展肢体,做出各种像魔法符号一样的象征性动作。
水晶外壁关押了她的肉体,却关不住她的灵魂。
“更本质的原因是,他的记忆已经比别人的精彩百倍,刺激阈值也随之不断提升,大部分正常人的经历对他而言都变得寡淡无味。”林亦溟说,“这种症状是不是似曾相识?”
“钝化症……”吴琪在心中默念道。
“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特殊人群——艺术家、罪犯、精神病患者……”林亦溟抬起头,绕着圆柱体走了几步后停下来,“三年前,我就是站在这里看见了那名画家。”
“当时,他被困在这逼仄的空间里,用虚拟的颜料和笔刷在玻璃上作画。他的创作逻辑非常清晰,一点也看不出异于常人的地方。”她伸手抚过那半透明的暗色墙面,“这个病例是上述三种人群的集合体,许霖如获至宝。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脸上带着悲伤与悔恨,“从那以后,许霖内心的‘自我’泯灭了。他成了千百个记忆叠加的‘非人’,他看待人类的角度也变得宏大且虚无,任何个体对他而言都不再具有意义。”
吴琪不敢相信。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拯救父亲的希望就破灭了。不仅如此,未来的人类将加速陷入这种绝望。
“但现在,他重新有了在乎的人。”林亦溟走过来,再度伸出了手,“或许你能唤醒他心中那个作为‘人’的个体。”
“别开玩笑了。”吴琪黯然地扭过头,“他说过,感情是虚幻的。”
“这话真的出自他的本意吗?还是受脑中某段记忆的驱使?”
她想了想,拉住林亦溟的手站了起来。
吴琪在水晶墙前静立了一会儿。透明的棱柱体看上去非常脆弱,好像当所有沉睡的病人一起醒来之时,这座牢笼就会瞬间垮塌。
回程时,她们选择了更快捷的地下交通方式。
轨道两侧的荧幕广告跟随疾驰的列车呈现出眼花缭乱的动态效果。列车内,报站声一刻不停地重复着,只有这样才能防止低头族坐过站。她们回到了熟悉的当代生活,但吴琪看着窗外,想起的却是来时见到的风沙与天空。真实的世界被遮蔽了,真实的自我也岌岌可危。
吴琪想起刚才独处时的惊慌。一部《蝴蝶梦》就压得她喘不过气,那许霖呢?这个被自己埋在忆影堆里的男人又该有多孤独?
只要在思绪里打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他的身影就如同洪流一般涌入她脑中—— 他投入创作的侧影、他不善言辞的模样、他木讷中偶尔流露的细腻,还有那个特殊的雨夜里他突然对她舒展的笑颜……短短几日不见,思念就笼罩了她的心。
她坐在了林亦溟身边的位置。还没开口,对方就猜到了她的想法。
“不用问我。他信任的是你,只有你知道怎样才能唤醒他。”说着,林亦溟拍了拍她的肩,“但是,和他独处时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他的怪脾气。”吴琪无奈地笑了笑。
“不是那种小心。”林亦溟表情变得严肃,“见他之前,必须认真听完我接下来的话。”
林亦溟说起三年前见到的那名画家。
他天赋异禀,从小他眼中见到的世界就和别人的不太一样。他的作品总是生机勃勃的,就连画面中的一花一草也有自己的面容和表情,充满童真。儿时的他被人们寄予厚望,尽管他的父母长期不在身边,学校却对他关照有加。
“这不就是《陌影》里的那位……”吴琪思忖道。
林亦溟说,一种罕见的疾病在他身上降临,扭曲了这份能力。
画家儿时杀死了他的母亲,他此后的人生一直颠沛流离。那种难以置信的精神疾病,迫使他活在极度的孤独中。
特殊的体质加上特殊的经历,他的大脑中产生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情感。极致到扭曲的爱与恨、温情与悲痛、希望与恐惧……他的记忆既美好又危险。
吴琪听完,终于理解了《陌影》中那些古怪的地方。这名画家,应该就是许霖口中的犯人。
“可是,如果《陌影》不是许霖的记忆,为什么他不把那人找回来,还说要用自己的记忆来修复呢?还有,这部忆影当初怎么会损坏呢?”
“画家是死刑犯,在我们完成摄制后就被处决了。”林亦溟有些心不在焉,她轻轻敲击耳后根,接了一通电话。
“云明,嗯,我找到吴琪了。稍等。”林亦溟的眼神回到吴琪身上,“刚才你说,许霖想用自己的记忆来修复《陌影》?”
“是有这么提过一句,我没敢多问,他只说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吴琪发现她脸上流露出不安,“这有什么问题吗?”
她沉默不语,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几秒钟后,她的耳内音箱发出细微的声音,应该是朱云明在说话。她用手势示意吴琪稍等,然后对着电话说:“说吧,我在听。原来如此,情况有些失控……什么?明天?”
明天是周六。吴琪忽然想起来,明天就是李沐虹给许霖的最后期限。
“明天凌晨全球公映?!”
来不及了!吴琪惊讶地用双手捂住嘴,如果自己没有自暴自弃地浪费好几天,事情或许还能有转机。
“还有什么?”林亦溟刚准备挂断电话,又回问道,“小道消息?”
吴琪焦急地等待着她的转述。
“嗯,我听得见,你说。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林亦溟的神情突然变得惊愕。
就在这时,一辆列车从一旁擦肩而过,两车相遇的轰鸣声盖过了林亦溟的声音。吴琪看见她的口型像两个字,不知是“莫非”,还是墨菲定律的“墨菲”。
隔壁列车的刺眼灯光照射进来,当两边的窗户错开时,车内光线又恢复了正常。
于是,在这高速相交的几十秒里,光线不断快速地闪烁着,林亦溟的脸就如同定格动画一般忽明忽暗,每一帧的表情都有所不同。从惊愕到不甘,从犹豫到决心,最后恢复到一贯的冷静。
“朱云明说了什么?”吴琪问。
列车相交的轰鸣声远去,车厢里的报站声重新回到耳边,“宏海集区,下一站,宏海集区。”
“他说点映的反响极好。”她的声音好像失去了感情,与报站声融合在一起,“放映现场惊叹声此起彼伏,观众们纷纷表示体验到了新世界。于是,全世界的影迷都开始催促《陌影》公映。”
吴琪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其他呢?他还说了什么?”
“一些无聊的八卦新闻。”
列车驶入宏海集区站台,广播发出开门的信号声,“哔嘀——哔嘀——哔——”
林亦溟下车,对吴琪做了一个道别的手势。
“等等,你话还没说完。”吴琪迷茫地问,“我到底要小心什么?”
“别碰他的记忆薄膜。”林亦溟露出疏远的笑容,“每个人都有秘密,有时还是不知道为好。”


第8章 R8 枯 竭
(1)
古宅大门不寻常地敞开着。吴琪走进屋里,楼上传来谈话声音,听着像是位女性。许霖的家里应该很久没有出现过客人了,她怀着好奇心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可怕了。”
她躲在书房门口偷听,觉得女人的声音有点熟悉。
“那男孩才十四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