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询问“一切是否已经就绪”,林亦溟点了“是”。电梯门倏地一下打开,漫天沙尘便扑面而来。
她们顶着喧嚣的大风来到天台中央。那儿有个老旧的露天交通站,因为使用人数少而设计得十分简陋,连个挡风的顶棚都没有。
灰黄色的天空中混杂了雾霾、重金属和各种酸性物质,它们是密集人口集区的排放物。
核灾难后,人类想方设法对污秽的东西避而远之,于是他们建造了庞大的建筑,将一切户外活动场地改为室内场地,并打造各种地下交通设施,以完成中短途客运任务。
如果只是这些排放物,人类还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关在封闭空间里。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一些看不见、闻不着的东西,也就是那次核灾难的产物。
靠着这些大型集区,人类得以在地球上生存下去,但也几乎失去了和大自然的一切关联,包括阳光、雨水、清风、细雪。同时,人类的居住空间缩减为过去的三分之一,蜂巢型的大楼也就应运而生。
有钱人纷纷移居到外太空,不过那儿的条件也不见得好。再过一百年,人类可能会把月球也搞得乌烟瘴气。当然,地球上的居民不会发现,因为他们抬起头也望不到天。
吴琪搞不懂为什么林亦溟一定要搭乘室外交通工具。戴着面罩的两人无法交流,只能一同望向灰暗天空下的巨型高楼。大部分人一年也去不了一次室外,所有工作与生活都在庞大的建筑中完成,人们不太容易记起室外还有一个如此可怕的世界。
这时,远处天空中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黑色大鸟,它们在风沙中自由翱翔,简直是生命的奇迹。然而,等它们飞近一些时,吴琪才发现那只是几架结伴的飞行器,这种奢侈的群体出行方式就算是在这片电影工业区也很罕见。为了减少能耗,人们被鼓励没事少出门,至少不出集区,毕竟没有什么事是远程办不到的。
天台上环境恶劣也就算了,防护服导致行动不便,吴琪无法唤出虚拟屏幕,只能两眼直直地瞪着灰蒙蒙的世界。就这样,她跟着林亦溟傻等了二十多分钟,列车才终于缓缓驶入站台,发出了老电影里火车那种“嘎吱嘎吱”的进站声。
吴琪加快脚步进入车厢,车门一关就立刻摘下面罩狠狠吸了一口气。谁知没拿稳,面罩掉到地上,随着颠簸的车厢到处滚动。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找回来,累得气喘吁吁。可是,这么大的动静,车上的乘客却无人注意,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感官电影里。
火车上只有一部分座椅配有简易的放映设备,从乘客们选择的座位就能看出它的分布。林亦溟选了一个远离人群的座位,坐下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吴琪照着她的样子坐在后面一排,同样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四年前,吴琪背井离乡来到宏海,中途转了好几趟车,但对窗外的世界却没什么印象。
过了一会儿,林亦溟开口道:“火车的发明让人们不再注重过程,从那时起,旅途成了从起点到终点的一次次跳跃。”
朦胧的阳光衬出林亦溟精致的侧影,这让她看上去很不真实:“而现在,就连终点也不存在了。人们可以漫无目的地活着,足不出户地度过一生。”
吴琪想了想,大概明白了林亦溟的意思。举个通俗点的例子,核灾难前的人们爱喝奶茶,商家为了降低成本,发明出了植脂末一类的添加剂代替牛奶,茶也被各种食物香精和色素取代,这时的奶茶还是饮料,但已经不含奶和茶了。
后来,感官电影流行起来,真假奶茶退出了历史舞台。人们虽然还是爱喝奶茶,但再也不需要名为“奶茶”的饮料,也不需要“喝”这个动作了。这样的事发生在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就像一列单向行驶的火车。
“真的不可能逆转吗?”吴琪说,“这样的社会,还有……钝化症。”
她希望林亦溟能给出一个积极的答案,就像刚才在黑色帐篷里那样。可坐在她前排的背影却没有出声。
“父亲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一生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可是他沉迷感官电影的速度却比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快得多,这让我非常困惑。”她伤感地回忆道,“刚才在感官舱里我有点想通了,也许他是突然发现工作一辈子的成就感还抵不过感官电影的几十秒,不禁对前半生所坚信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车窗外的混沌中出现一道暗橙色的光,那光线令她感到恍惚。
“很遗憾,从我现有的知识来看,钝化症的确难以逆转。”林亦溟没有回头,好像不忍心直视她。
“很多专家说感官电影安全无害,理由是它不像毒品那样会让人产生生理依赖,但其实它们对大脑的刺激作用类似。毒品能够刺激大脑,让大脑分泌大量多巴胺。多巴胺与神经细胞‘受体’结合,产生信号,使大脑愉悦。
“这听起来不是件坏事,但受体会饱和,所以当多巴胺达到一定量时,愉悦的神经信号便不再增加。这种感觉就像坐过山车,到达顶峰之后急速下降,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丧失感会很不适应,从而感到强烈的空虚。”
窗外的世界越发触目惊心。高速轨道穿梭在鳞次栉比的大楼之间,那些室内亮丽如新的建筑物的外墙却又脏又旧,仿佛终日被泥沙侵蚀的高山。
“大脑感到异常饥渴,就会变得焦虑,命令你去搜寻更多想要的东西。同时,又因为大脑的耐受性,你每次都要寻找比上次更多的刺激才行。如果一段时间里得不到足够的、新鲜的快感,就会变得暴躁、沮丧、自暴自弃。”
吴琪想起刚才在感官舱里的丢人表现,羞愧地低下了头。
“而当你终于满足大脑的时候,大脑却已经记住了之前的创伤。为避免再次发生这种痛苦,大脑会自发地期待快感。这时,成瘾已无可避免。”
的确,父亲那时也渴望解脱,渴望同家人交流,但是他不论做什么都无法感到快乐。前一天刚刚下定决心戒断,后一天就觉得空虚无聊又会变得无法自制。嘴上说着,就看一部片子就30秒,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忆影呢?许霖说它可以潜移默化地激发人的好奇心、创造力。”吴琪半信半疑地问。
“很可能会成功。”林亦溟的回答干脆利落,“但不是以你希望的方式。”
列车到站,她们走进一栋极简风格的大楼。
顶层大厅里空空如也,光洁的人造大理石墙面好像剥了壳的鸡蛋。边缘与墙角处全都采用了弧形设计,墙角线也隐藏了起来,刻意营造出一种空无一物的宁静氛围。
“欢迎来到艺区精神卫生诊疗中心。”
接待系统展开一块虚拟屏,屏幕右上角的标志有些奇特。有的医疗卫生组织会以蛇和权杖来做标识,比如两条蛇互相缠绕在权杖之上。但在这个标识里,数条蛇盘踞成了大脑的形状,蛇弯曲的身体和大脑的沟壑有些类似,而权杖就从这“大脑”中间穿过。
林亦溟在屏幕的登录界面上画了几道,没等吴琪看清楚,系统就已经识别成功,光洁的墙面上打开一扇门。
林亦溟似乎很熟悉建筑的内部构造,穿过一条走道来到楼层的中心。
“这栋低层建筑一共才30层。最上面几层住的是轻度精神病患者,其中钝化症患者占多数。”
吴琪凑到病房门边,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一些病人戴着VR眼镜似的仪器正在接受治疗,还有一些病人则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或对面的墙壁。原来,她攒钱想让父亲住进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乘着电梯往下,每一层病人都比上一层病人的病情更严重、更复杂,或者更加危险。林亦溟解释道,这样安排是因为更严重的病例往往更敏感,距离地面太远会让他们抓狂。
建筑中间第14、15两层没有病房,而是有一处宽敞的楼间花园。这儿有喷泉、植物和模仿鸟鸣的背景音。常人一走进去就觉得沁人心脾,林亦溟却说那些特殊病例恨透了这里。
“神奇吗?”她轻声说,“他们成天被关在病房里接受脑电刺激,却还能察觉到人类的生存状况。他们知道离地面越来越远、离真实越来越远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来到10层左右,气氛开始令人不安。同样大小的病房,却因为病患的行为方式而让人觉得压抑了很多。有人疯狂地拍打着大门,大叫着“放我出去”;有人佝偻着自言自语;有人在房间里像无头苍蝇似的转圈;有人一定要不偏不倚地踩在地砖缝隙上才能走路;还有人与之正相反,只要碰到一点缝隙就痛苦号叫。
林亦溟平静地看着病房里的人,眼神中没有惧意,也没有怜悯。“精神病在古代不是病。那些人曾经被称为愚人、神婆,甚至狂热信徒。他们只是一群视角与大众不同的人。
“然而,当社会制度日渐成熟之时,‘正常人’的权力越来越大,他们发现这种特殊的视角会威胁到社会稳固,于是就将这些与众不同的人关押起来。第一座精神病院的设立距今只有两百多年,那时已经到了工业时代。”
“可是,有暴力倾向的病人不该被关起来吗?”
“‘正常人’里一样有暴力分子。这些人就算被关进监狱,也无人有权给他们洗脑,用脑电刺激去消灭他们自己的思维方式。”
往前走了几步,吴琪看见一个病人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他的眼里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怪兽正在步步逼近。
“事实上,疾病能够抹去一些东西,也能凸显一些东西。一种能力被废除,会刺激另一种能力迸发。然而,社会对疯癫的认知却极其粗暴。”
这时,一名医生进入了那间病房。医生先是抓住病人的胳膊往其血管里打入了一针,然后趁病人肌肉放松之际,熟练地在他头顶接上粗细不同的线路。线路的另一头接着房间顶部的接口,上面应该是个比放映机更专业的机器。
不一会儿,病人的情绪舒缓下来,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显然,他眼前的怪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人真的如许霖所说的那样,只是一团情绪,可以随意操纵吗?如果一些病人只是比普通人更清醒地认识到了世界的本质,人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治疗”他们呢?吴琪脑中的疑问又像旋涡似的卷了起来。
回到电梯,林亦溟按下了1层的按键。系统提示这一层需要特殊许可,虚拟屏又一次在她面前展开。
不知道接下来又会看到怎样的精神病人,吴琪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同样蜗居在弹丸之地,普通人低头看屏幕,而那些病人的姿势却各不相同。
林亦溟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输入密码,而是用手逆时针画了个圈,电梯里的楼层按键一个个亮了起来。吴琪以为她要重新选择楼层,她却伸出食指跟着按键点亮的节奏一个个数了过去。
“30、29、28……15……”这些按键都是蓝色的,但从10楼开始按键变成了红色。林亦溟伸出中指,和食指配合着做了一个跳跃的姿势,电梯随即下到了更低的楼层。
“今年的红蓝比是2 : 3,明年不知是多少。”
“什么意思?”
“蓝色与红色分别代表抑郁和狂躁。病院设计之初,15层以上是蓝色,住在那里的人大多过度地麻木、压抑、痛苦,而14层以下则是红色,代表过度敏感、暴躁、愤怒。只有这中间两层是空的,你觉得应该给谁?”
“楼间花园呀。”
“最初建筑师并没有设计花园,只是留下了和大堂一样完全空白的两层高的空间。直到有一天院长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才赶忙让人将这里装点成了花园。”
吴琪看了看电梯里的楼层按键,上面的确为这中间层的按键进行了特殊设计,需要费点力气才能按得动。其他按键都是可发亮的虚拟按键,可以随时挪动位置。
她灵光一现:“正常人?那空的两层代表的是我们这样的正常人?”
“答对了。那位建筑师认为一个完整的精神病院应该呈现人类的全貌。只是,中间这群人的数量过于庞大,他们自行建立了社会秩序,定义了‘正常’。”
她惊讶于这位建筑师的设计理念,抬头看了看电梯内部。这是一个冷灰色的八棱柱体,和一般的电梯厢的形状很不相同。
“而如今,越来越多的‘正常人’被送进了蓝色阵营,原本的社会秩序正在失衡。”
这时,吴琪发现八棱墙面上的灰色贴膜有些破洞。凑近一看,里面是明亮的镜面,看来膜也是院方后来才贴上去的。
“许霖想要做的并不是拯救某一部分人,他想要挽救的是那个平衡点。”林亦溟指了指中间那个实体按键,但吴琪的注意力却不在那里。
“他采用的方法是将红色群体的精髓注入蓝色群体。具体来说,就是复制那些极其敏感的心、那些更执着于天性与本能的灵魂,如同移植健康器官一般移植他们的记忆。”
吴琪后退两步回到电梯中心,想象着要是贴膜被全部撕掉会是什么光景。
“大众认为精神病人是病态的,需要送入精神病院去治疗。而许霖却认为是大众走向了病态。要治疗他们,就需要将精神病人的情绪感受制成药剂,注入人们麻木的灵魂里。”
八面大镜子两两对照,以镜面形成无限空间,行走于此会看到自己的无数个“分身”,他们交错、重叠、切分,到最后越变越暗。这样的电梯或许会让正常人发怵,但对病人而言效果可能恰恰相反。
“问题是,这种方法的成功率能有多高,每个人的承受极限又是多少?即便放在过去,经历丰富的人也不一定能抵住安逸的诱惑,细腻敏感的人也可能在单一的快感中沦陷,甚至更容易患钝化症。”
林亦溟走到吴琪面前,靠近她,那距离和刚才在感官舱里差不多。她双手搭在吴琪肩上,郑重其事地说:“许霖很清楚这一点。只是,他眼中的人类是个整体。只要一百个观众里能有一个人‘升华’,离开蓝色阵营,他就成功了。剩下的九十九个人就算病情加剧,沦为牺牲品,那也在容错率以内。”
电梯里的空气有点稀薄,吴琪开始头晕,脑海中八面亮丽如新的大镜子正把她包围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中,一道光从天空中射下来,在镜子的无限反射下令人目眩神迷。
“他的梦想是创造一种‘新人类’——即便处于高度虚拟化的未来社会,他们仍然拥有热情、创造力与想象力,能够推动人类社会继续前行。这个想法被他称作‘伊甸园计划’。”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吴琪退后几步。林亦溟的身高比吴琪高出半头,空气好像都被她抢了过去。
“这是一个漫长的计划,就算顺利实施,它真正的影响也要到我们这代人死后才会逐渐显现。”
呼吸越来越困难。吴琪这才想起电梯此时还停在半空,出于节省的缘故,循环氧气量会自动减少,她们应该赶快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