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经世事的心灵一定为真相所伤,而他只能报以温柔的微笑,希望那样她会好过一些。
“感情的美好不就在于它难以言喻吗?”她眼里饱含着泪水,“不管什么原因,我都相信这份感情是真的!”
“我也相信。”许霖的声音非常平静,“只是,对于你这样年轻的灵魂而言,调动感情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可以通过忆影爱上我,也可以借此爱上别人。我创作忆影就是为了给这个时代的人们一些自由。”
吴琪脸色煞白,捂起耳朵不愿再听他讲下去。这很好理解。她只经历了五分之一的人生,就像孩子一样对世界抱有种种美好的幻想。而他,在十年的忆影生涯中经历了成百上千次不同的人生。精神病人、杀人犯、天才、愚人,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大不相同。“扮演”了那么多角色以后,自己反而成了一个脆弱的空壳,再也无法容纳任何幻想。
为了让她不再执着,他决定揭露更多真相。“其实,每个人的大脑构造都极其相似,只有少部分因连接通路不同而造成了千变万化的人格。而这些人格的体现就是他们对外部环境做出的情绪反应。简单来说,人就是一团情绪。情绪的集合和沉淀变成了情感,情感加上视听信息成为记忆,经年累月的记忆构成了一个人。我们没什么特别。所以,就如林亦溟那天所说,忆影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维,而我们的分歧主要在于改变的程度与后果。”
“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吴琪试图接近他,“每个人的思想、价值也都无可取代。”她似乎觉得那套平凡的理论可以挽回他,但他却背过身去,决定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希望。
“独一无二就意味着无理可循,人的每一次意识就是如此。当你要决定某个行动时,神经元系统会在一瞬间发生电流反应,发出无数种信号。信号争相赛跑,胜出的那一个就能点亮意识,其他的就会黯淡下来。这一过程充满了随机性。
“但是,当这些单次的意识聚合为一个整体,就成了人的思维,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思维更偏向低熵体,相对规律且有序,大部分时候遵循着严格的社会逻辑,这就造成了人与人之间巨大的相似性。我们称之为‘自我’的东西,只是一种物理过程产生的幻觉。”
听完这些,吴琪终于哑口无言。
相信她很快就能从这段虚幻的感情中走出去,等她与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孩重新坠入爱河时,就会感激他此刻冷酷却真实的揭露。
想到这里,许霖感到自己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痛苦在身体里泛滥开来。然而,理性帮助他游离于这个躯壳之外,如飘忽的游魂般远远地观察着自己。
“那么,你对我的感情又是什么理由呢?”她落寞的声音好似秋风,将单薄的游魂吹回身体里。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唯一能想到的安慰也只不过是给一个离别的拥抱,为她唤起瞬时的血清素来清扫抑郁。他转身愧疚地看了吴琪一眼。
不料,她悲伤的眼中全是怜悯,好像他才是那个可悲之人。
第7章 R7 麦高芬
(1)
黑色帐篷里伸手不见五指。感官电影室的接待员说,这是为了让观众能放空心灵片刻,再进入感官舱享用各式快感的“夹击”。
十分钟的等待就像一生那么漫长。当感官舱的侧门终于打开,屏幕亮起,五彩斑斓的气泡漂浮到眼前时,吴琪突然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率先登场的是美食节目,没有解说,没有文案,简单粗暴。屏幕上出现一张樱桃小嘴,各色菜式扑面而来,清甜爽口的开胃菜、麻辣鲜香的火锅、金黄酥脆的点心、弹牙又多汁的海鲜……味觉、嗅觉还有恰到好处的饱腹感一并被调动起来。
据说现在人集中注意力的时间已经下降到了3秒,如果3秒以内不能抓住对方的兴奋点,对方就可能走神,转而寻求下一个刺激物。这样,人就要背负无数个3秒的记忆,要求得更多,获得的却越来越少。从这个意义上而言,鱼可能比人还要幸运一点。因为听说它们只有7秒记忆,7秒过后就能焕然新生。
随着音乐节奏不断加快,背景色彩也变得绚丽起来,画面中的小嘴越张越大,然后疯狂地吞噬起满屏幕的食物,所有感官都即刻让位给了舌头上的味蕾。
然而,快感在吴琪的大脑里停留片刻,就被她的抵触情绪打断了。和许霖已经一周未见,还是任何时候都会想起他的模样。他说感官电影是对人类大脑的亵渎,将大脑这套精密的系统单一化、浅薄化,让大众文化变得腐朽不堪。
只有忆影可以拯救这一切,她曾经深信不疑,可是他最后说的话却令她茫然若失。
她的感情只是忆影的副产品吗?一切感情都是虚幻的吗?若是如此,人类不就变得比所有动物都要可悲?至少它们不会自欺欺人。
她试着忘记这些复杂的问题,放空大脑,变成一个纯粹的动物。饕餮盛宴后自动切换下一部影片,一群性感美女出现在画面上,搔首弄姿。吴琪羞怯地点了切换键。后一部影片播放的是宣泄暴力的格斗场。这些影像都来自传统电影,只是被剔除了所有的故事背景、人物性格、台词内涵,只剩下纯粹的感官刺激。
切换几次内容后,系统顺利分析出了她的喜好,并根据她之前的浏览时间长短来为她细细挑选她最感兴趣的内容。之后影片主题围绕着美食、旅行、宠物等展开,每段三十秒左右,形式千篇一律——温和的开场,爆发性的转折,然后戛然而止。它们就像在流水线上生产的商品一样机械地刺激着大脑,让观众体验到影片宣传语上所说的“帝王般的专属服务”。
阳光,海滩,微风。惬意的氛围中洋溢着一阵阵柔软的、青涩之爱的芬芳。接着,一阵龙卷风从海平面上卷起,将她环抱到天空中,世界顿时变得繁花似锦,就连皑皑雪山间也能见到冰蓝的湖泊与绽放的鸢尾花。
虽然一开始抱着鄙夷的心态,但沉浸之后也不得不感叹这种快感来得如此轻松惬意,不费吹灰之力。人类用机器摆脱了体力劳动,又通过数码技术摆脱了脑力劳动,终于回到了上帝创造的伊甸园。
吴琪决定看完下一条就退出界面。但是,影片总在她刚要登上山顶或潜入海底的时候结束,让她本能地期待着下一条,再下一条……带来圆满的感觉。
她知道,这和大脑的奖励机制有关——每当做一件快乐的事情时,大脑就会分泌多巴胺,但这种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是短暂的。人们对多巴胺带来的快乐很贪婪,一旦它结束分泌就会马上期待下一轮的刺激。
奇怪的是,这种期待比刺激本身更容易促进多巴胺的分泌,相当于在影片开始之前就预支了快乐。而当真正得到快乐的时候大脑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多巴胺不再分泌,于是就需要一直不停地点下去。
就这样,为了快速找到让自己全身而退的契机,她充了一点钱,开启二倍速播放。
花同样的时间获得二倍的快感,其他不变。搞笑、温情、新奇的风格循环交替,源源不断地播放着,根本不给人退出的机会。没过多久,大脑又适应了这种刺激,仿佛这个世界就应该是以二倍速运转的。这让她更不想停下来,回到漫长无趣的现实人生去。
她终于理解父亲为何会沉迷其中了。技术挖掘到了人最脆弱的部分,欺骗大脑中的奖励系统,将惰性放大,使感官体验凌驾于理性之上。这些影片播完以后无法让你有任何收获,却能在不知不觉中偷走所有时间,并将你的意志力消磨殆尽。
吴琪放弃了抵抗。
不知又过了几个小时,正当她腾云驾雾遨游天际之时,感官舱外传来一个声音,好像在对她说话。她没有理睬,只是不耐烦地切换到了下一部影片。
这一次,她来到太空,趴在窗户上就能看见美丽的蓝色星球。然而,“太空舱”外却传来一阵阵节奏混乱的敲击声,有点像科幻电影中常出现的摩斯密码,不停地扰乱着她的注意力。
什么人花了大价钱不好好享受电影而来捣乱?她有些暴躁地按下了暂停键。稍打开一点舱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她情愿看到的是Rebecca的幽灵,而不是这个人。
“我试了各种联系方式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出了事。”林亦溟面露愠色,“我查了消费记录,发现你一直在这儿待着,别告诉我你是在研究你父亲的病。”
吴琪冷冷地回道:“我记得我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她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情况紧急,我们必须阻止《陌影》的公映!”
“没见我正忙着吗?这儿可每分钟都是钱。”
“你怎么了?是不是许霖对你说了什么?”
听到那个名字,她鼻子一酸:“说了,全说了。”并傻笑起来。
“那你应该明白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必须赶紧采取行动。”
“哦,那你加油。”她抬起软绵绵的手摆了个“V”字,接着伸手去关舱门。
林亦溟敏捷地拉住门:“吴琪,你真的清楚吗?事态已经刻不容缓。两天前,《陌影》在海外五个集区进行点映。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影片的情感强度远超正常值!许霖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了又怎么样?没告诉又怎么样?”她不想关心。
“高强度的情感会使得记忆深深印刻在人脑中,进而对人格造成影响。”
“又在危言耸听。”吴琪的语气带着一股醉意,“上次预告片上映时你也这么说,大家看完不都好好的?”
“这是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一旦开始就再难回头。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怎么?”她迷迷糊糊地说。
“人们会迷失自我。”
“自我有什么意义?”她痴痴地笑着,“反正一切都是虚幻的。”
林亦溟叹了一口气,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我不知道你和许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们需要你振作起来,这关系到电影界的未来。”
话说得似乎很诚恳,但吴琪听不进去。只是看着林亦溟的面庞,吴琪就产生了一种厌恶,对自己的厌恶。为什么人一出生就有三六九等,自己再努力也成为不了她?
“与我无关,别再把我卷进你们俩的破事里。”说完,她一用力关上了舱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隔着窗户,她听见林亦溟的声音,“我会帮你,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的处境。”
吵死了!她把背景乐的音量开到最大,想要立刻逃脱这个旋涡。
她觉得,生活、爱情、梦想,就是一团无意义的旋涡,一锅难以下咽的大杂烩;而在感官舱里的每分每秒都是那么舒适、愉悦,无忧无虑。
五分钟,十分钟,时间踏着轻快的步伐前进。
“哔嘀——”系统提示续费。吴琪急切地点击“同意”按钮。
系统显示账户余额不足。
怎么可能?她看着余额里少得可怜的数字,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她积攒了好几个月的钱、她不眠不休的劳动成果、她想要留给父亲治疗的钱,就这么打了水漂?
“哔嘀——”系统最后一次预警。
续费失败,舱门自动打开。
当年父亲也是这样,钱花光之后就被人拖出了帐篷,被她找到。他那落魄的样子让她既心疼又愤慨,她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变成那样一个毫无自控能力的废物。现在,自己也成了废物,就像一条翻着白肚皮的死鱼。
但是片刻过后,一种温暖的触感包围了她,将这条“死鱼”又“翻”了过来。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一直贬低自己。”狭窄的感官舱里挤进了另一个人,她散发着优雅的香味,“你没有权利,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利,把自己的生命踩在脚下。”她像亲人那样轻抚着吴琪的后背。
吴琪终于情绪失控,号啕大哭起来。
她声音嘶哑地说:“他否定了一切,不仅是他对我的感情,还有我对他的。可我从没那样爱过一个人。”
不知不觉中,她把心里的苦闷全部吐露了出来:“我一直害怕失去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抱太大期望。可是渐渐地,我忘了自己是谁。”有点哭累了,她呢喃道,“父亲以前说过,不要忘乎所以,现实总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来袭。”最后,她的声音变得和帐篷里的光线一样微弱,“他还总喜欢说,墨菲定律,最担心的事总会发生……”
“没有谁一开始就能认清自己。很多人到死都做不到。”林亦溟缓缓松开了手。
吴琪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她的脸,虽然带着精致的妆容,却又好像毫无修饰的真实。
“心理学上认为,我们内心一开始并不存在既定的‘自我’。就像你之前所说,自我的概念很可能是虚幻的。”
想起许霖那无情的话语,吴琪差点儿又哭出声来。
“不过好消息是,‘自我’一开始并不存在,所以可以靠后天来建立。”
吴琪心里唏嘘,这就是她建立出来的结果—— 一个沉浸在忆影里的傻白甜,一个八卦里的“小三”,一条在帐篷里死去的鱼。
“我从你的表情里看出了一种心态,叫作‘习得性无助’。”林亦溟说,“这是现代人的通病,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将事情做好,还不如一开始就早早放弃。在这种心态下,沉迷虚幻几乎成了必然的选择。”说着,她敲了敲感官舱的窗户。
吴琪看着窗户心想,如果自己有林亦溟的一半天资,肯定不会这么自暴自弃;如果拥有她那样光鲜亮丽的人生……
“然而,真正的‘自我’不在于你能得到什么结果、拥有什么样的人生。真正的‘自我’在于你努力的过程,在于你对社会和周围人产生的影响。”这时,林亦溟一脚跨出低矮的感官舱,像体操运动员那样优美矫健地来到舱外,“简而言之,只有现实中的行为才能决定你是谁。”
吴琪吃力地坐直身子,感到腰部一阵酸痛。林亦溟把手伸过来,她紧紧抓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待在感官舱里十几个小时,好像让她老了几十年。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刚才说希望我帮你什么?”
“先跟我来。”
“去哪儿?”
“一个让你了解许霖的地方。”
(2)
电梯快速上升,花了将近三分钟时间,从一号楼的底层到达天台。开门之前,她们按系统提示穿好防护服,戴上防护面罩。这个步骤因电梯里的配套设施而被简化了不少,但还是阻挡了很多人去室外走动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