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房间那一头的书架:“花盆之间放了许多毛毡玩偶,都是我们一起亲手制作的……天哪,太不可思议了。它们好像在开派对,每个玩偶的面部表情都不同,有的在笑,有的皱眉,有的张大了嘴像在唱歌,有的在做鬼脸。热闹极了!”
她兴奋地描述着,仿佛眼睛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房间,鼻子呼吸到了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芬芳。她徘徊在现实与记忆之间,晕头转向。在这种迷幻的状态中,人会从一个为生活所迫的生命体,升华为纯粹的感受体。
他坐在刚布置好的花园里,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夜幕降临,她还是没有回来。蓝黑色的天幕显得有些忧伤,一弯弦月闭着眼,陷入了沉睡。
不知又等了多久,他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刻迎了上去。可是,恋人无心看他准备的杰作,慌忙地带他离开。她说,那可怕的前夫已经找到了这里。
再度回到花园时,情况变得古怪起来。花草与玩偶依旧在对他微笑,却好像笑里藏刀。他带着她逃出屋子,街道的色彩变得晦暗。物体轮廓模糊不清,失去边界开始膨胀,然后融化。
路上的汽车、行人、门牌、灯光,全都像幽灵一样对他张牙舞爪。熟悉的一切全都变了样。
吴琪的瞳孔迅速放大了一下又立刻缩了回来。她的回忆中断了。
真实忆影能够模拟出记忆戛然而止的过程。无论回忆多么强烈,它在与现实的角逐中都会落败。
“怎么样?”许霖为她断开了连接线。
“我的心情完全不受控制。”吴琪喘着气,难以置信地说,“最开始是寂寞,紧接着有一段短暂的甜蜜。之后,忧虑和恐惧接连而至……我说不清,各种感觉交错融合在一起,然后又分裂开来。”她努力用语言去形容,“就好像……就好像被卷进了龙卷风里一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最后‘啪’的一声掉了下来。”
许霖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语言描述只是观看测试的一小部分,你的表达已经足够。”看着她认真的表情,他心里感到温暖的支持,“眼动仪的测试结果也不错,从扫视时长、频率到路径序列都和我的预期相差无几。”
“滤镜系列?”
“路径序列。”
他解释道:“人脑中有一个注意力决定区域,它能够决定人视觉范围内信息的重要程度,并由此控制眼动过程。比如花园的那一幕,你以为眼睛看到的是整个花园,其实视觉的有效范围非常小,你先注意到花草的变化,然后是玩偶,接着移动到半空中,接下来才是花园的入口。
“这些焦点按顺序连接成一条路径,只有和真实忆影的情绪同步才能达到最佳效果。除此之外,眼动仪还能测出你左右瞳孔的直径,反映压力情况。如果你集中精力,或者对某件事产生兴趣,情绪发生了变化,瞳孔就会放大。”
“太复杂了。”吴琪眯了眯眼睛,“为什么不能像摄制忆影一样直接扫描脑部反应?那样不是更清楚吗?”
“嗯,有点长进。”
她听到赞美,脸上乐开了花。
“忆影常用的播放与摄取系统是同一套,但真实记忆的数据太过庞大,光是播放就消耗了大量系统资源,以目前的技术无法再做同步读取。”
“也就是说,处理器不够快的话,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来检测效果?”
“对,这就是为什么情感强度很难控制。人的大脑千变万化,只有实时读取才能够做出相应的调整。”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那天在客厅里的争论。那个脑学社派来的女人不断强调着真实忆影对极少数人的负面影响,但这绝不是阻止它面世的理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历史上束缚艺术家的方式往往如此,比如好莱坞当年臭名昭著的《海斯法典》,规定电影中不准出现接吻镜头,不能讲授犯罪的方法,神职人员不能滑稽可笑,等等。然而,究竟是电影导致了社会问题,还是电影反映了本就存在的问题?这不仅在电影界,在音乐、艺术、电子游戏领域里都是充满争议的话题。
“我有个问题,”吴琪打断了他的思绪,“影片里说的那个前夫是谁?”
许霖回忆道:“他是个赌徒。妻子不堪忍受他的长期家暴而离家出走,就这样遇上了故事的男主角。然而没多久,暴力的前夫就找上门来,威胁道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顺利的话,过几天你就能亲眼看到了。”
(2)
《陌影》的进度快得超乎预期,未经修复的段落只剩最后一点,然而这部分情节需要强烈的爱恨。许霖对目前积累的记忆素材没有把握,若找不到合适的素材,制作时间就得延长。他们的处境也会更危险。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吴琪那张无邪的脸蛋。而吴琪却学着他刚才的样子,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头:“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她乐观的模样和之前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一道光出现在两人之间,随即展开成一个穿金戴银的全息影像。
是李沐虹。最近他因为工作太投入而忽略了所有人的来电,于是这位可怜的监制逼着他设置了自动接通。
“上周你提交的内容,公司很满意。”
“他们的要求还是一如既往的低。”他没好气地说。
宏海每年都会想尽办法催促他完成作品。为了给《陌影》争取足够长的时间,他先是同意发布预告片,之后又答应把千疮百孔的未完成版本交由他们审核。李沐虹说,只有看到实质性的进展,宏海的高层才会满意。
李沐虹尴尬地笑了笑:“发行部的人看后都觉得棒极了,老板都对你赞不绝口。”
“又有什么想法?直说吧。”
“没想法,没想法……只是不太理解你预计的上映时间。当然啦,你跟我解释过好几遍,我能说的也都和他们说了,可是呢……”监制支支吾吾地说,“他们还是希望尽快,嗯,具体说来,最多再给你一周的时间。”
“不可能。”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
“许霖啊,你不明白。”李沐虹用力叹了口气,“公司在这件事上一直很不满。你想想,当年为了帮你研发摄忆机投入了多少钱?我们是商业集团,又不是研究所。董事会满心期待《陌影》作为第一部 真实忆影发布,再次成为业内领头羊,可结果呢?”
“再给我两个月,年底一定可以完成的。”
李沐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接着刚才的话讲下去:“发生那件事,公司也很体谅你,想着你心情平复以后自会重新开始。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年。再这么下去,市场红利都快没了,你也不想所有人的心血和钱都打水漂吧?”
“……”
“我知道这些话你很不爱听,可是电影终究是商品,不是高档艺术品啊。”她搓着手说,“其实公司本来的要求更苛刻,我是帮你反复争取了才……”
“既然三年都过去了,再多两个月也没太大关系。”他看了她一眼,“除非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李沐虹不敢直视他,结结巴巴地说:“呃,就是……那个……上次说的逆浪潮。他们借炒作攒了不少名气,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威胁呀。虽然是同一公司,可是不同组别之间也有竞争,上面希望借着他们的热点尽快让《陌影》上映。”
原来如此。脑学社与宏海内部也有牵连。他太单纯了才会乖乖把半成品交上去。幸好,资料库还在自己手上,迫不得已的那招也还管用。
见许霖若有所思,李沐虹又赶忙解释道:“其实这对我们也是件好事。你想,下周六刚好距离原定的上映日整整三周年,宣传的时候就很有写头,比如‘短短三年物是人非,昔日恩爱夫妻变事业劲敌’,这不又多了个宣传点吗?宣传花销可是笔大数目,能省则省。”
他双眼盯着李沐虹的影像,却渐渐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他一直都信任她,觉得她虽然表面有些世故但心肠不坏,可现在却发现她的脸上戴了一层面具。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仍然听不出她哪句真哪句假。
“告诉我,她在哪里。”
“谁?”
“林亦溟。”
“这我哪知道……而且就算我知道,你这么怒气冲冲的,我也不敢告诉你呀。”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神为了躲避而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吴琪。她眼前一亮,惊喜地说:“原来你也在啊?这就好办了,你不就在她的组里吗?”
“什么组?”
“逆浪潮啊。”
许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怔怔地望着吴琪,用眼神向她确认事情的真伪。她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否认,说她已经调职到了别的组,下周开始新工作。
他俩之间只隔着一层虚拟影像,却好像分别站在两个时空,中间是深深的鸿沟。
顿时,他觉得无人可信,陷入了孤独的泥潭。他了解一切关于人脑的知识,却从没弄明白人脑的集合体——社会。大脑是精妙而有序的产物,社会却是混乱无序的。每个人单纯的欲望叠加在一起,最终就会演变成无尽的恶意。
“情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的意思是,情况比你想的要好得多。”吴琪紧张得语无伦次,解释了半天,大致意思是觉得他和那女人之间有误会。
“误会”,多么无关痛痒的两个字,脑学社就是这样轻视他们对他犯下的罪行的。他想起刚才吴琪轻描淡写地说“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宛如一个预知结局的旁观者,微笑地看着他深陷泥淖,最终败北。
“难道……你们都是一伙的?”他抬起头,发现她那无辜的面容也是一张面具。
他听到自己重复了一遍:“你们都是一伙的。”但是耳边嗡嗡作响,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我们合作这么多年,我还是一点儿也不懂你。”李沐虹摇摇头说,“你可别觉得我忘恩负义,宏海影业能生存下来的确有你的功劳,可是现在别人都说你已经江郎才尽了,我还一直尽力给你顶着。唉……”
随着一声叹息,监制急急忙忙地挂断电话,留下房间里陷入了短暂寂静的两人。
“许霖,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
“走吧。”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她愣了一下,又继续说:“我本来想等林亦溟给了答复以后再告诉你,上次我和她细谈过,看得出她有些动摇。”
“从我面前消失。”
这是一个悖论,一个死循环。
“不行,这一次我不会再乖乖离开了。”吴琪眼神坚定地说,“我没有及时告诉你,真正的原因是怕在你面前提起她的名字。早知道会让你误解,我就不该怯懦。”
眼前的女孩与他心目中的形象分离了开来。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剪影,那剪影也同此刻一样渐渐分离成两半。一半举止优雅,一半对着他叫嚷;一半含情脉脉,一半控诉着他虚幻的爱情;一半与他水乳交融,一半与他势不两立。当女人如同一颗种子入侵你的心扉、生根发芽时,她会先像玫瑰一般盛开,然后长出荆棘,再把自己娇嫩的花瓣一一刺破。
“我让你立刻消失!”
她对他的命令一点也不惊讶,反而平心静气地说:“没关系的,许霖,我知道你就是这脾气。我会陪着你,和你一起面对。”
她还是原来那个女孩吗?他感到不可思议。难道要重蹈覆辙了?
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即便是脑学社也需要时间。
他觉得头脑一片混乱。仔细想想吴琪说过的那些话,她不像在演戏。今天进书房之前她还百般拒绝,这明明是下手窃取资料的好机会。平时,她也没有对记忆薄膜与摄忆机表现出过多的兴趣。或者,也可能正相反,这些都是她故意营造的假象。
谎言让人与人之间筑起高墙。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无法分辨。他希望有一天,人脑之间也能如脑机间一样由一根细丝相连,那样就没有了谎言,也不再需要费力地表达。
就在这时,许霖冰冷而颤抖的手被一股轻柔的力量包围,心也仿佛积年累月的冰山在一股暖流之下瞬间崩塌。
她握住了他的手。只是那样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举动,却在他大脑中引发了一系列神奇的连锁反应。温柔的身体接触可以使人皮质醇下降、应激压力减弱,这现象从人猿到人类都是一样。明知这一点,他还是不禁赞叹起这恍若永恒的安宁。
他将双眼聚焦在吴琪的脸上,认真地端详起来。除了可爱的小鼻子、圆眼睛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些独一无二的地方,比如那弯弯的眉毛,还有那经常翘起来的一小簇刘海。他将它们深深印刻在心底。接着,对她说:
“吴琪,谢谢你,但是时候结束了。”
两个剪影重叠到了一起。他好像从一个美梦中醒了过来,又好像一直是清醒的,只是持续地假寐着。现在,他终于看清了事实,他不配拥有这样的美梦,他只是个窝囊的胆小鬼。
“不,我不会离开。”吴琪坚持道。
他注定孤独,就应该独自去面对这孤独的诅咒,与自己的理想共存亡。
“没事了。”许霖温柔地说,“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好好体验你拥有的事物。幻想,应该留给那些一无所有的人。”
许霖突然平和的语调反而让她害怕。她慌张地说:“离开你我就一无所有了。”
“放心,不会的。”他拍了拍她的手,然后放开,“你认为你很爱我,对吗?”
“爱”这个字像电流一样穿过她的全身。“不是我觉得……是真的……我……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光芒,那是一种对爱情与生命都满怀希望的光芒,“我是真的……很……很爱你。”
然而,灿烂耀眼的事物往往是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也正是如此,它们才显得弥足珍贵。
“你有没有想过:人是如何喜欢上另一个人的?你爱上我的理由又是什么?”
“这不需要理由,爱怎么会有理由……”
他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人类可以脱离理性与物质根基,将感情描绘得至高无上,然后把进步的希望寄托在这凭空产生的信仰上。
“万事都有理由,爱情也一样。但只要稍稍深究,就会发现感情的大部分成因都是虚幻的。”他以一种不喜不悲的口吻去解释,以免对方认为他是在感情用事,“你对我的感情来自忆影。”他就像老师在讲述着不可辩驳的真理,“我知道,你将我代入了你的《蝴蝶梦》,成为故事中的男主角,但我无法给你一个和电影一样美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