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病告诉我……”他半开玩笑地说,“最需要被拯救的那个人,是你。”
(2)
林亦溟早早来到摄影棚,发现里面有个人影。
“怎么,又想搞破坏?”她迈着大步飞快地走上前去。
“没,没!”吴琪鬼鬼祟祟地把立方体藏在背后,“我是……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上次的行为很卑鄙。”并低着头,羞愧地说,“还有,‘鹦鹉’真的按你说的撤走了所有八卦。虽然大家都说他是被盗号了,但我想应该是你帮的忙,非常感谢……”
林亦溟没有回应,只是伸手向吴琪招了招,让吴琪把手上的东西给她。
吴琪犹豫了一下,双手仍牢牢地藏在背后:“我收到了调职许可和这个月的工资,不想什么活儿都没干就拿钱走人,所以刚才又试着拍了一个新故事。”
“你不是觉得逆浪潮就是个阴谋吗?”林亦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刁钻,仿佛是下意识地在否认朱云明的话。
“昨天在诊所陪父亲的时候,我给他看了陆勇先生的成片。平时他看忆影的时候表情会有起色,但播放结束就立马变回原样。然而,昨天却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
吴琪的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面容恢复了年轻人特有的光彩,眼神里也重现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活力:“影片播完之后,他直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然后眼角竟然湿润了起来。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流下眼泪,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眼泪!所以我在想,会不会……”
林亦溟无动于衷,只是再度对她招了招手。
这不怎么友善的态度令吴琪有些难堪。“我该走了,许霖不知道我在这儿。”她匆忙将立方体AI递过来,身体朝着门口的方向微微倾斜,似乎准备交接完后拔腿就跑。没想到,一不小心碰到了播放按钮。
绿幕上出现了她刚才独自录制的影像,主角还是那台和立方体一模一样的AI。吴琪顿时手忙脚乱,想要把机器抢回来。
“紧张什么?本来就是留给我们看的。”
“可是……”
这一次,故事里的情节反了过来。
喜欢电影的女孩爱上了电影机器人,她许下愿望,希望有一天AI的眼中能出现自己。
她摸爬滚打进入演艺圈,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影片里,拼命接戏只为了增加被AI选中的概率。她向着目标慢慢前进,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新的收获。
AI的电影中出现了她的身影,先是一秒、十秒,然后半分钟。她欣喜若狂。
然而渐渐地,她开始觉得自己不够美、不够特别,每一次她所扮演的都是不起眼的配角。她开始怀疑AI是否真的注意过自己,开始嫉恨出现在影像中的那些更美、更优雅的女星。她越发努力上进,出镜率也不断升高,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自卑与嫉妒。
她无法再欣赏AI的作品,因为只要镜头一离开她,她心中就会涌起痛苦和不安。她失去了最热爱的电影,也失去了爱情的甜蜜。
极端的占有欲让她不得不采取行动。她用一块黑布将机器裹了起来,藏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接着切断了网络,切断了它与一切电影库的连接。AI眼中终于只剩下她的身影。
她看着透明立方体中的那个身影,这才意识到,变成空壳的不是AI,而是她自己。
“看来,你是真的爱上了他。”
吴琪满面通红。
“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林亦溟试探性地问。
“一开始我是这么觉得的……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觉得许霖是个单纯善良的人。他的古怪只是因为一心扑在研究上,不想花时间融入这个社会。”
“只是如此而已?”林亦溟又问。
“有些话我想来想去,还是必须说出来。”吴琪顿了顿,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林亦溟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你总是在宣传忆影的危害,自己却组建了一个忆影剧组。虽说方式不同,但你和许霖都是在为人类的未来考虑。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互相猜忌和诋毁呢?”吴琪咬了咬嘴唇,说自己之所以一直不敢问,是怕他们会破镜重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躲躲藏藏。但我现在想清楚了,如果许霖放弃梦想,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别太自以为是。”林亦溟冷笑道,“他的眼里只有忆影,没有谁能让他放弃。”
“不,你误会他了。”吴琪的情绪有些激动,“他只是一个导演,不像你们背后有那么大的势力。他想过迫不得已的话只能销毁所有数据……那可是他一生的心血啊!你们也不希望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吧?”
“他想过?”林亦溟喉咙一干,好像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他亲口对你说的?”
吴琪点点头。
林亦溟不敢相信,许霖会在短短几日内有这样的转变。那天她亲自去古宅找他时,他还不为所动,坚持要将忆影研究到底。
为了以防万一,她挥挥手唤出测谎软件,再向吴琪确认了一遍。软件对吴琪的面部表情进行扫描,甄别出的结果是绿色,她没在撒谎。
“他说的‘迫不得已’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明白,他不肯多做解释。”吴琪垂下眼帘,“你好像也有难言之隐,为什么不和他好好谈一次呢?”
林亦溟从吴琪真诚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感觉恍如隔世。她微微抬头,看着摄影棚顶上拱形的钢架,想起了她和许霖在这里一起度过的时光。
那时刚认识不久,他看上去很孤独,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忙碌起来就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是,当他从工作中抽离出来的时候,会突然变得单纯又体贴。他就像个内向的孩子,把温柔藏得很深,但只要对他好,他就愿意把心都掏出来。
然而,当她低下头时,时光流转,记忆中的画面变得昏暗起来。她想起自己掌心里的碎片,以及他那狰狞的面目。
视线回到眼前的女孩身上。林亦溟不禁暗自发问,自己是否也有过她这般的天真与笃信?会不会三年前的那件事并不全是许霖的错,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或许,正是二人之间感情的疏离才让“毒药”乘虚而入。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午夜十二点。林亦溟半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看了看四周,地上所有的酒瓶子都已经空了。无奈之下,她只能拨通白龙的电话。
“终于想起我来了?”他表现得特别高兴,“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呀。”
全息影像里的白龙穿着长风衣,梳着大背头。大概是酒精的关系,她竟觉得眼前的男人气度翩翩。
白龙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林亦溟没有露出平时那副鄙夷的神情,他反而皱了皱眉表示不满。
“再寄两瓶给我,你有我的物联码。”说着,她划动椅子来到房间一角,打开自己的物联窗口,确认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堵住通道。
白龙模仿机器的声音说:“卫生局建议用虚拟酒解决酒瘾问题。”
“亏他们能发明出那么多虚拟玩意儿。”她没精打采地回道。
白龙双手软软一摊:“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这么快搞到货。当然,如果你愿意多付出一些代价的话……”
她想要继续醉下去,尽情地发泄情绪。但理性却总在消失片刻后回到脑中,让她永远无法真正放松。
“白龙,”她哑着嗓子问,“你觉得爱情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吗?”
“不能。”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好像在劝说一个落入情网的女人。
就算是他也不会明白,她和许霖的关系早就不是男女之间那种狭义的感情。他们是家人,也是仇敌。他是她必须为世界斩除的恶魔,但如果有人能感化恶魔,事情可能全然不同。
“你觉得,温情能拯救这个世界吗?”
“不能。”
“那么……”
“都不能,”他抢先答道,“但我最确定的是,没人能左右你的想法。”
她想了想,嘴角不自觉地泛起笑意:“你的意思是我在浪费你的时间?”
“怎么会呢?我的时间可太多了,三辈子都用不完。”他把一道眉毛抬得高高的,另一道则尽可能压低,好像一位表情怪异的小丑在说话。
“但是,你的时间呢?”那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第6章 R6 揭 露
(1)
离开少管所后,他过了几年离群索居的生活。
失去了学校的庇护,人们开始毫无顾忌地嘲笑他的怪病,他只能不停地更换住处。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直到他遇见了一个与自己同样孤独的女人。
那是一个雨夜。潮湿的气息、窗外滂沱的雨声、衣服湿漉漉的触感,这些在他周围辐射出一片小小的区域,如同时光倒流的魔法般将他送回那一晚。
门外,一个微弱的声音正在求救。她蜷缩着身子躲在屋檐底下,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那冰冻的容颜仿佛再也不会醒来。这让他想起了那个被尘封多年的名字。
Vera, Vera……他念了起来。
“我感觉到一种触动。”
“具体点,慢慢描述。”
“Vera这个名字让我觉得很亲切。我想起了她那张长着雀斑的小圆脸。”吴琪闭着眼睛,思考片刻后说,“我感觉到怜悯、愧疚,还有点孤独。然后,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去保护她。”
许霖听完,给这个片段画了个钩表示合格,嘴里念叨着:“普鲁斯特说,‘感触使我们在端详一件事物时不仅把它当作观赏的对象,而且相信它是独一无二的。’①”
“谁是普鲁斯特?”吴琪还乖乖地闭着眼睛。
他切换到下一个片段:“这条是经过修复的,帮我注意其中的强弱变化。”
两人共同生活,他品尝到了常人无法体会的幸福。
速写本上每天都会多一幅她的肖像画。说话的时候,微笑的时候,哼唱的时候,为他做早餐的时候,甚至是与他拌嘴的时候……他相信,这柔美的面庞是上天的馈赠,是对他过往苦难的补偿。
他的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未来。这栋房子虽然小,但两个人住也足够了,他决心为她改造一番。
许霖按下暂停键。虽然放映机连接在吴琪头上,但他脑中可以同步播放出其中的画面与情感。他已经经历过上百次,记得比当事人还要清楚。
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需要倾听别人的意见。说起来,他以前可是很不爱听的。
吴琪认真地描述了她的体验。如果换作他,大概只会讲到中脑腹侧被盖区分泌的多巴胺、伏隔核感知的愉悦渴望、前额叶皮质做出的认知和决策,但到了她这里,描述的语言里就变得丰富多彩了起来。这很不可思议。
“痛苦的种类数不胜数,幸福却十分相似。”他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那样她即使闭着眼睛也不至于感到茫然,“为了修复这一段,我在记忆库里挑选了一个年轻人,他正在回忆自己去世的奶奶。”
吴琪有些不解:“这是全片最美好的片段,为什么要用那么悲伤的回忆呢?”
“只有彻底失去了,人才会把记忆美化到完美无缺。”按下播放键的同时,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圈,整个房间的灯都随之亮了起来,“现在,睁开眼睛试试。”
“休息时间到了吗?”
“再坚持会儿。”他捏了捏她肉嘟嘟的下巴,“人的回忆是随时随地突然发生的,是模糊且不可控的。真实忆影要展现这一点,它不是一场观影仪式,而是如同空气般的存在。”
说着,他看了看周围,这间刚整理完毕的书房也勾起了他空气般的回忆。那名犯人正是在这里完成了拍摄记忆的整个过程。
房间的设计模仿了弗洛伊德的诊疗室。深褐色的书架与密密麻麻的古书给人带来沉静的感觉,中间有一张可以侧躺的长沙发,上面铺着波斯风格的毛毯。沙发一头顶着一把墨绿丝绒的单人沙发椅。当年精神分析大师就坐在与之相仿的椅子上,让患者放松地侧躺着讲述自己的心声。
尽管许霖的倾听方式是给人戴上满是神经刺激部件的摄忆机,但步骤设计上也借鉴了弗洛伊德的谈心聊法,以及古老的催眠术,再配上有助于冥想的音乐。它们帮助这名犯人在海马体的茫茫信息中调取出核心记忆,这个步骤被称为“记忆引导”。
等他陷入深度回忆,戴在头部的扫描仪便会启动光学断层摄影术。此外,波斯毛毯之下的沙发实际上是一个大型扫描平台,可以捕捉他在回忆过程中的全身反应,比如心跳、血液流速、肌肉的紧张程度等,由此最大限度地记录一个人的记忆。
整套系统中最特别的要数戴在犯人胸前的那条“项链”,摄忆机摄取记忆之后会将它解析成为相应的画面、声音、感知和情绪,再把它记录在仪器里的记忆薄膜上。同时,“项链”中间的薄膜上也会形成一个备份,给对方留作纪念。
这是妻子的设计。她说,记忆引导听上去像一种掠夺,很难令人放松,但如果当事人能看着自己的记忆在胸前慢慢成形,就会明白这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收藏方式,相当于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永远的印记。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段核心记忆带给他的感受——极端的爱与恨、无助与愤怒、恐惧与亢奋、希望与绝望,这些矛盾的情感在短短一瞬间爆发、更迭,最后形成一个情感的黑洞。只有极度敏感的心灵才可能造就这一切。
如果他创作的忆影是一颗精美的“人造宝石”,那么那位犯人的记忆就是天然形成的“钻石”,是人类所不能够复制的。
那时,妻子紧紧握着他的手,眼里充满着对未来研究的憧憬。她相信,这不仅仅是一段无可比拟的忆影素材,还是破解人类情感的一把钥匙,只要破解了其中的奥秘,他们就能模拟一切情感。她说:“我们可以成为神,随心所欲地创造世界。”
而现在,“妻子”二字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个遥远而空洞的概念。
“我看见一座小小的花园,就和这个房间差不多大。”吴琪紧张地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
他知道,刚开始睁着眼观看影片会很不适应,于是安抚道:“放松,放松,就和平时一样。”
“我看见五颜六色的花朵。”她指了指脚下。
记忆开始为她重建当时的场景。在这个过程中,眼前的现实景象会竭尽所能地“反抗”,而忆影中的情感则是那块关键的敲门砖。
“哇,花蕊上有一张笑脸。还有这儿,小草摆动着身子,像是在向我招手。”
心扉已被敲开。她或许会觉得现实景象摇摇晃晃,但不至于崩塌,精妙之处就在于此。
“啊!那边的白色花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