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有人发明出一种拯救钝化症的方法。”
“没错,我相信许霖可以做到。”她怀着敌意说,“所以我不会让你们得逞,我不会让你们夺走人类的希望!”
“别对真实忆影抱有太大期望。”黑影耸了耸肩,“这种不断趋近于真实的忆影只是感官电影的进阶版。一个剥夺人的真实感官,一个剥夺人的真实经历,没有本质区别。”
黑影一步步向大门这里走来,林亦溟的外貌在光线下变得清晰可见。“人们发明了钟表,就以为自己可以操控时间;发明了忆影,就以为能将人的思维和情感尽在掌握。”她说话的时候仿佛时间都会变慢,“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只会制造假象。”
“别讲一套又一套的大道理了。你凭一台AI和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又能救得了谁?”
“我不想做救世主,”她摊开双手,好像背后能够长出翅膀来,“只是想给人们一个醒来的机会。”
吴琪眨了眨眼睛,不知那虚幻的翅膀是天使的还是魔鬼的。
“但问题在于,很多人觉得梦魇比平庸的现实更加迷人。”
她来到吴琪面前,双手仿佛泛着微光,时而昏黄,时而蓝紫。没想到,她竟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吴琪戴着珍珠耳环的耳垂,指尖冰凉。
“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醒来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现实不是《蝴蝶梦》。”她带着一抹微笑,推开了吴琪身后的门,“而我,也不是Rebecca的幽灵。”
第5章 R5拯 救
(1)
咚咚咚……铁丝网那边传来运球的声音。
“防守,快点防守!”
“进了!”
肥硕的男人坐在校园球场外的长椅上,背影一如既往地落寞。
林亦溟在他身边坐下,递上一瓶酒。见他犹豫了一下,说:“放心,不是从摄影棚里拿的,这种货我有点渠道。”
他接过酒瓶,并没有打开。
“你似乎很不希望我打扰你的独处时间。”
他没有说话。
“还有那些面对面会议。”林亦溟直视着他躲闪的双眼说,“其实我没想到你会参加。听说你足不出户,就和许霖一样。”
“大家起初都不想来。”终于,他打开喝了一口。
“嗯,他们有的是因为好奇,有的是为了钱,有的纯粹是闲得慌,只有你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
他又回归了沉默。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球场上朝气蓬勃的初中生,他们和每一个时代的少年一样释放着汗水与荷尔蒙。只是再过几年他们就会为现实所累,转而用手指和屏幕打起孤独的篮球游戏。
男人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每一个紧张与欢呼的时刻,不知是怀念自己的青春,还是遗憾自己从未有过那样的青春。从他创作的短片中或许可以一窥端倪,和表面看来的安静不同,他的故事是所有人中最激烈的一个:
我是阻止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英雄。
某天,我预感到新的大战一触即发。于是四处奔走,要求大家像上一次一样备战,但是无人理会。
我向他们讲述我过去的英雄事迹:如何预言了大战,又如何成功阻止了战争。我指出历史书上那些虚假和篡改之处,描绘着预感中地狱般的情景。他们看上去在认真倾听、认真点头,但听完以后还是将我放到了一边。
我只能绝望地看着日历,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上一次的经历、下一次的预感,每天都缠绕着我。我看着心爱的人,还有那些即将在战争中灰飞烟灭的人,无能为力。我日渐憔悴,绝望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陷入了更大的绝望。我的预言错了吗?还是,我的记忆根本就是虚假的?
不,不可能。大战必须爆发,只有那样,才能证明我存在的价值。从今以后,眼前的宁静、祥和、美好都与我无关。
我成了世界上唯一一个期待世界大战的人。
“姐妹俩很喜欢你的故事。”林亦溟打破了沉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们夸别人。”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们这些艺术家的喜好不能代表观众的,甚至与观众的背道而驰。”
“看来,你很清楚观众喜欢看什么。”
“这是娱乐的时代,没人想看那些严肃的悲剧,人人都是快乐至上。”
“不愧是专业人士。”她点了点头,“你应该知道,我找你加入不只是为了你的故事。”
“我只是个三流媒体人,不会对你有什么帮助的。”
“从近两年的业绩看,的确如此。上司对你的评价基本都是‘不懂变通,缺乏美化,宣传稿写得跟小学生作文一样像流水账’。但这些评价都属于一个叫朱云明的人。当他换一个名字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什么名字?”他的厚嘴唇抖动了一下。
“你觉得公司里最善于传播消息的人是谁?”
“我上司。”他不假思索地说。
“那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广告语的确有利于传播,但还有一种更妙的方式。它基于事实,短小精悍,能给读者无尽的遐想空间。它就像病毒一样,一旦找到适合的场合就开始复制、变异,变得更多样化、更具有传播性。”
朱云明放下酒瓶,表情显得有点不快。
“你来参加面对面会议就是为了拿到八卦的第一手资料。对吧?鹦鹉。”
“你知道了?”他淡淡地说,“‘鹦鹉’只是我众多ID中的一个。”
“专用于发布娱乐新闻。”说着,林亦溟划出屏幕,上面显示出他的其他ID,每个头像都是一种动物,“你以同样的方法传播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信息,但很可惜,‘鹦鹉’是你最成功的一个ID,其他信息的传播意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只是尽我所能公布最接近真实的消息。”
“但是,‘娱乐的时代,没人想看那些严肃的悲剧,人人都是快乐至上’。”
朱云明苦笑了一下。当他想再次拿起酒瓶的时候,发现它已经在林亦溟的手上,她正准备喝。
“你不嫌我脏?”
“我没那么娇气。”她说着,利落地撩起了自己的头发。
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不讨厌你,但我有我的原则。鹦鹉不会为任何商业宣传服务。”
“这原则对你来说,是一种赎罪的方式,还是纯粹的逃避?”
听到这话,他的脸上顿时写满了震惊与自责。
“我最初并不知道你这号人物的存在,只是对鹦鹉收集信息的手法很感兴趣,于是在调查过程中稍微留意了一下。当我查到陆勇的背景时,意外得知《自由》的成功不仅仅是这位制片人的功劳,还靠着一位极其低调的媒体人。”
说到一半,她看了看朱云明的侧脸,发现他的额头正不住地冒汗。
“如果没有你那一系列震慑人心的宣传,这部剧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她接着说,“后来的事虽然没有波及你,但你因为良心不安得了抑郁症,之后的几个项目全部搞砸,你自然被宏海打入冷宫。然而与此同时,鹦鹉出现了。”
沉默良久,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在说出口前闭了起来。
“其实我觉得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安慰道。但就是这句安慰触动了他的负罪感。
“我做错了。大错特错。”他抬起臃肿的手擦去额头的汗水,“为了在青少年中引发热议,我编造了一个谎言。我把集区形容为禁锢年轻人的鸟笼,并且引导他们,让他们相信,只要飞出去就能见到蓝天。”
“给人希望不是什么坏事。”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并没有告诉他们现实的另一面。我没有告诉他们,所谓的自由往往只存在于牢笼之中。”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此以后,我决定只说真话。”
朱云明的想法和她预料的差不多。有时,人的善良会成为偏执的理由之一。
“然而,你的‘真话’却成了看客们拿去编造故事的原材料。”
林亦溟不客气地说:“他们炮制出各种丑闻,一个年轻的女艺人被男性看客塑造为拜金女,又被女性看客扣上卖弄风情的帽子,好像只要丑化别人就能彰显自己的正义与全能。
“他们在现实中有多么无力,在网络上就有多么强大。在无止境的互相窥视与互相指责之中,没人还会记得你最初的那句‘真话’。”
“这些不是我能左右的。”虽然这么说,他却紧握了拳头,“至少我是在客观陈述事实,没有代表任何一方的立场。”
“你害怕影响他人,害怕有任何人因为你的言论而做出错误的选择。因此,你不敢再坚守任何信念,美其名曰客观中立。”
“不对,不是这样。真相,就是我的信念!”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铁丝网那边的孩子们停下来看向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立刻又转移了视线,语速也随之放慢:“我到现在还是会常常做噩梦,那个因我的谎言而失踪的孩子,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被做着最可怕的人体实验。”
他说话的时候双眼紧盯着地面,好像在注视着一个无底的黑洞。等到孩子们开始继续打球,忘记他的存在时,这个体型壮硕的大汉终于忍不住哽咽:“有时我也很想在感官电影里沉沦下去,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
听着他的倾诉,林亦溟心想,这个男人背负了太多本不该由他承受的罪孽。他在网络上发布的话语会有万人响应,他的心里话却从没机会向人诉说。
等他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后,她在他面前播放了一段短片,里面都是些光怪陆离的夜生活画面。
“猜猜这是什么?”她问。
“Anti的新作吧?”
“有点接近,但不是。”林亦溟说,“这是他的小粉丝模仿的作品,这些粉丝的年纪应该和那些学生差不多。”她指了指铁丝网的那一边,一个孩子正在模仿昔日的篮球明星做出花哨的投篮动作,“他们是第一批接触到逆浪潮的年轻人,虽然目前只是极少数,但的确有一些孩子已经接收到了我们想传达的信息。而且,他们正在按照自己的方式传播。”
她拍了拍他的肩,继续说:“别忘了,Anti自己就是《自由》系列的忠实粉丝。不仅仅是他,还有那对桀骜的姐妹,看似平凡的吴琪,还有很多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他们都曾受到这个系列的鼓舞,努力打破上一代留下的层层壁垒。你认为这些也是悲剧吗?”
朱云明沉思了片刻,用那双黑乎乎的手在脸上快速地抹了两下,擦干了眼泪。
这时,学校那边传来下课铃声,男孩们匆匆投出最后一个球便离开了操场。不料,其中一个用力过猛,篮球翻过铁丝网,落到地上弹了起来。林亦溟一个躲闪,球正好砸中了朱云明的肚子。
“没事吧?”
“我的肚子比球还大,怎么会有感觉?”
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林亦溟起身走向铁丝网,心想,这样的体育课又能存在多久?科学家正在研究让久坐不动的人保持健康的方法,等到临床实验成功,关于学生体育运动的法令就随时可能撤销。
她抓着铁丝,从网格中往里看去,突然想起多年前和许霖的一次争论。那时,他们刚刚获得了一段极其珍贵的记忆素材,他认为这能够拯救麻木的人类,她的想法却恰恰相反。
作为演员,她比谁都清楚人们扮演他人、逃离自身的渴望。一旦真实忆影上映,大众必然会沉迷在他人的记忆里不可自拔,也不会再费力经营自己的人生。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只是时间问题。
首先,他们的时间将彻底碎片化,注意力变差,工作时间不断加长,效率却越来越低。接着,大脑中负责逻辑思维的区域会逐步退化,主观思维被一点点剥夺。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当他们不再拥有自己的真实经历时,便会失去想象与创造的能力,因为一切想象力都建立在经验之上。到了那个时候,人便无法被称为人。
林亦溟捧起球,抚摸着球面上那积满尘土与汗水的坑坑洼洼,觉得生活中已经很少有这样真实的触感了。于是她感叹道:“如果人类继续忽视真实的价值,真实总有一天也会抛弃我们。”
对此,朱云明的想法和许霖差不多:“文明发展的趋势无法逆转,即使逆浪潮能够成功,那也只是螳臂当车。”
“从结果看来或许如此。”她的态度有别于其他时候的激进,因为那些激励人心的话语骗不过这名资深的媒体人,“然而一个人,乃至一个物种的存在价值,不应该只看最终的结果。”她拍起篮球,在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好像心跳的节律,“只有尽力活过,为自己、为别人而活过,才能无愧于心。”
朱云明没有出声,双眼望向远方。穿过铁丝网,穿过操场,穿过校园,穿过宏海集区的巨型建筑体,穿过那层人们赖以生存的保护屏障,一直望向了满是风沙的远方。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双手在自己的头发上乱抓一通。然后起身,敏捷地从她手中截走篮球,肥胖的身子用力一跃,投篮。篮球不仅回到了铁丝网以内,还正好投进了篮筐。他欢呼雀跃。
临走之前,朱云明对林亦溟说:“我有个习惯,在接每通电话时都会注意系统的情绪评分,这能帮助我最快地猜到对方的意图。但是,你第一次打来电话的时候,那分数却让我吃了一惊。”
“几分?”
她听说过那种新型软件,不仅能对来电人的脸部情绪、态度、语气打分,还能对其下一句话做出判断,并提供一些聪明的话术给接听人选择。
“几乎为零。”他说,“你完美地隐藏了情绪。”
林亦溟冷笑一声:“我就把这当作赞美吧。”
“其实我来参会,就是想一睹你的真容。”
“荣幸之至。”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她就变得漫不经心,“那么,你看出什么了?”
“一切正常。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朱云明的小眼睛像扫描仪似的快速扫了她一眼,“似乎对待任何事情你都置身事外。无论提到你的前夫,还是电影AI被蓄意破坏,你都像在演绎另一个人那般拿捏着情绪,只流露出一些愠怒和慌张。”
她试图回避,说大概是自己的职业病所致。两方的气势有了微妙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