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分裂出了成千上万个泡泡。镜头慢慢往后退,密密麻麻的泡泡越来越小,最终成为一个整体——那是昆虫的一只复眼。
继续往后退,镜头里出现了另一只眼睛,然后是昆虫的一部分身体,最后是它背上那对泛着七彩光泽的透明翅膀。
“这是一只小小的蜻蜓,在座各位肯定没有以这种视角审视过它。”姐姐总结道。
“我们本来就见不到真蜻蜓。”妹妹生着闷气说。
“这是隐喻,隐喻我们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昨儿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
“你自己还不是爱讲一大堆!”妹妹噘着嘴反驳道,“那些生物知识都是我查的,我还不能说了?”
大家在她们的吵吵嚷嚷中摘下了放映机,全然没有忆影结束时应有的恍惚感。
吴琪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台小小的电影制作AI上。和上周比起来,它的表现进步了不少,自我学习的能力不容小觑。剧组的成员也个个都是精英。她有预感,如果再不采取什么行动,逆浪潮会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
轮到她了。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祈祷一切顺利。
“上周不还哭哭啼啼地说不干吗?怎么又来了?”
“大概是想找回点颜面,你看到那条八卦了吧。”
一见到她登场,两姐妹立马统一了战线。
吴琪捧起那个透明的立方体,唤出控制菜单,选择新建一部影片。在影片模式中,选择“写实主义”。
接着,她双眼直视着立方体,好像对待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说道:“有一个AI,它的工作是每天倾听人们的故事,然后制作成影片。一天,它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微弱,有些哀愁。它记住了那个声音,爱上了那个女人。”
吴琪听见身后传来姐妹们的讥笑声:“这是在自我代入吗?这么自恋。”
但是她不以为意,继续讲述道——
女人对AI说:“我这辈子都活在别人的镜头下,那些并非真实的我。我希望拥有一部褪去伪装的影片,我希望镜头里能留下最真实的自己。”
但她不知道的是,AI没有摄像头,没有眼睛。它能做的只是倾听、理解,然后在庞大的影像库中东拼西凑。也就是说,它不可能找到她真实的模样。
AI不想让那个声音失望,于是答应了。
为了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将触角伸向了自己能连接到的每一个终端,其中一些是存储器,还有一些本身就是摄像机。它运用自我学习功能,昼夜不停地分析那些摄像机的运作方式,调整自己唯一的声音感应装置,让自己学会采集更多不同的信息。
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没有概念。只知道终于有一天,它进化出了摄像功能,拥有了“眼睛”。然而,它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花费的时间对人类而言是多么的漫长。
那个女人死了,AI再也无法拍摄到她了。
但是,许下的诺言必须完成。它苦思冥想,又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它拍摄下了全世界的人类,准备以此制作一部影片。
万事就绪,它唤出自己的控制菜单,选择新建一部影片。在影片模式中,它选择了“写实主义”。接着,它双眼直视着自己,讲述道:
“如果这个世界的总和是无限,那么用无限减去我拍下的全人类,剩下的那不可名状的存在就是她。
“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
讲述完毕,摄影棚里先是一阵安静,接着响起了掌声。
“不错啊!”Anti兴高采烈地说。自从知道制片人是陆勇以后,他就对逆浪潮充满了信心,摇身一变成了团队里最热心的成员。双胞胎姐妹表现出不爽的样子,但没多说什么。
这些吴琪都不在乎。她直直地盯着幕布,等待AI交出成品。底部闪烁的灯光说明它正在“思考”,画面中先是出现一台和它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然后它花了不少时间才从数据库中挑出了它认为匹配的女性形象。
一切顺利进行。这是个很短的故事,影片只用了两分钟就来到尾声。幕布上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人脸,表示片中的AI拍摄下了全人类。这时底部灯光开始疯狂闪烁。
突然,画面变成了漆黑的一片,机器停止运转,幕布变回了最初的亮绿色。
“怎么了?”
Anti急忙跑上前去拍了拍机器,胡乱捣鼓了一番,没有反应。双胞胎姐姐从他手中一把抢过机器,试着重启了几次,底部灯光每次都会在开机几秒后开始疯狂闪烁。
“坏消息。我们的神器毙了。”
“啊——”妹妹抱怨道,“我才刚对前途有点信心,没想到这破烂玩意儿……林导,快换一台吧。”
“公司淘汰下来的只有这一台。”林亦溟的神色略显凝重,“短时间内我们等不到新机器,也申请不了人工拍摄的经费。”
“所以,我们的大计就这么泡汤了?”
林亦溟立刻联系了维修部,但双方的交涉并不顺利。
吴琪知道公司对待淘汰品的方式和对待被放弃的员工差不多,哪儿能用搁哪儿,没用了就等它自行报废。她躲到角落里,发现那个黑黑胖胖的人仍然坐在吧台旁,姿势也和上次一模一样,像个机器人。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没想到,他竟然开口了。
因为害怕自己的计划败露,她故作失望地说:“没有……只是觉得可惜,我好不容易写出来的故事。”
“AI的最大问题不是无法理解人类,而是无法忽略人类的错误。”他轻声说,“这是一个发明家私底下说的。”
吴琪听后心跳加速,“什么意思?”她把颤抖的左手藏到身子后面,僵着脖子,只有眼睛瞥向胖男人。
“这台AI在制作画面之前,需要先以程序语言去理解人类的表述。如果剧情逻辑难以梳理清楚,它就会投入大量资源去运算,最后很容易因为运算过度而宕机。”
他用小眼睛扫了她一眼,好像只是那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
“它之所以被淘汰,就是因为即便重启也会陷在前一个故事的死循环里,导致故障率过高。”
“你……懂的真多。”吴琪僵硬地笑了笑。这些知识,她在网上查了半天也只了解到皮毛。
“道听途说而已。”男人回答。
接着,他有点迟缓地从吧台的高椅上站了起来,拖着肥胖的身子第一次走到人群中。接过立方体后,他又拖着沉重步子回到了吧台。
(3)
整个操作不过几十秒,幕布上出现了双胞胎影片末尾那只美丽的蜻蜓。
众人都惊呆了,问那个胖男人是何方神圣,虽然大家已经第二次见面了,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避开了这个问题,面无表情地说自己只是用“道听途说”的办法删除了一些逻辑问题。
“逻辑问题?”
众人的视线让他很不自在。胖男人转了转高椅,背对着人群说:“‘用无限减去有限,得到独一无二’,这样的语言蒙上一层爱情的面纱,人类听来很容易感动。但对AI而言,这层面纱并不存在。”
吴琪咬住下嘴唇,藏在身后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男人点到为止,似乎不准备再说下去,可是双胞胎姐姐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刚才的故事不仅有漏洞,还有很多不必要的嵌套。比如故事的主角是机器自己,还命令自己来拍摄影片,等等,这些都是在故意增加逻辑混乱的可能性。”
还是太明显了,吴琪心想。时间有限,网上制造漏洞的方法又众说纷纭,为了一次成功,她只能全部都用上。
妹妹明白了过来,气冲冲地走向她:“我刚才还差点儿感动了,没想到你是许霖派来的间谍!”说完一下子揪住了她的衣领。
她感到喉咙被紧紧卡住,身子忍不住发抖。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哥哥经常欺负自己,但她从没这么娇弱过。
她不甘心,硬是扯起嗓子回道:“是我自己的主意,许霖根本不知道。要动手就快点,别废话!”
这反应出乎对方的意料。妹妹一下就松开了手:“这么快就承认了,没意思。你赶紧走吧。”
“等等。”这时,林亦溟向她走了过来,“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她伸手为吴琪整了整领子,“既然问题已经解决,刚才发生的也不算坏事。至少,让我们看到了你的编剧能力。”
“这是反话吧?难道就这么原谅她?”
“我说过,我们的团队成员都是独一无二、缺一不可的。”她转身对着双胞胎姐妹,“上次聊到,现代观众在清醒状态下很难投入。我想,这并非绝对,而是取决于影片能否让他们产生情感共鸣。”
林亦溟有一种魔力,无论她说的话多么艰涩难懂,大家还是会耐住性子听完。
“在传统电影盛行的年代,人们在一片漆黑中观看明亮的银幕,不需要脑部刺激就会潸然泪下、肾上腺素爆发,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握住身旁伴侣的手。”
不仅仅是说话的时候,即便林亦溟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气场也不会减弱半分。她身着一袭干练的黑衣,发型与妆容也和现代的职业女性并无二致,可是举手投足间就是散发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优雅。
“只要能让观众产生共鸣,情感就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因此,我们需要一位情感细腻的创作者。”
“呵,我可不会跟她产生共鸣!”妹妹说。
“你刚才还说被感动了。”姐姐回道,两人又互相吐槽了起来。
林亦溟总结道:“情感是忆影的钥匙。无论沉迷感官电影的青少年们,还是那些对生活充满困惑的鱼人们,都会被质朴的情感打动。”
她越不计前嫌地替自己说好话,吴琪就越难堪,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不是什么鱼人,根本就是一条虫子。如此天壤之别,许霖没道理会喜欢上自己。
明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感情,她却陷入无尽的自卑和嫉妒,一点儿也不觉得快乐。她想逃回自己的宿舍,吃一碗泡面,大笑着看完一部剧,那才是她的生活。
到了这种时候,“哔嘀——”的提示音还不忘落井下石,给她带来了最新八卦。源头是“鹦鹉”在群里刚发的消息——“吴琪捣毁‘逆浪潮’诡计失败”。短短一句话又引起了人们的轮番揣测。
与此同时,双胞胎妹妹也收到了推送,妹妹立马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惊!表面无辜的小三实则诡计多端,想把对手的事业扼杀在摇篮里。然而,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其实是夫妻俩为炒作自己新片所设的局。”
热点新闻的标题变得越来越离谱,姐姐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剧本交给他们去写,共鸣应该强多了。”
林亦溟替她们向吴琪道歉。吴琪咬紧牙关,表示没有关系。如果像上次那样落荒而逃,只会被写得更加不堪。就这样,她在断断续续的挖苦与讽刺中忍到了会议结束。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林亦溟布置完任务后,对吴琪郑重地保证道,“一周之内,‘鹦鹉’会撤销所有关于你的消息。”
“你知道‘鹦鹉’是谁?”吴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转头看向了正在收拾设备的两姐妹,“难道你们是一伙的?”
“你可别反咬一口。”姐姐立刻反击,“这儿的事,我们从没公开说过,没那闲工夫。”
“就是。”妹妹接道,“你不知道么?我的网名叫‘英俊’。”
姐姐和她对了下眼色,说道:“我叫‘武则天’。”
“反正没人叫‘鹦鹉’,哈哈哈。”
两人嬉笑着离开,Anti紧随其后,接着是那个黑胖的男人,他用小眼睛扫了吴琪一眼,最后房间里只剩下她和林亦溟两人。
“热衷八卦的人和沉迷感官电影的人一样,都不愿直面自己的人生。”林亦溟摇摇头,表示无奈,“他们希望通过一点儿小道消息来证明自己的神通广大,甚至幻想自己在那些‘大事件’里有一席之地。”
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但那种言之凿凿和怡然自得却让吴琪觉得自己更加卑微。这位刚刚荣升导演之位的天才演员,一辈子都只在正面的新闻里出现,即使离开三年也可以立刻变回万人瞩目的明星。对于自己这样只能靠绯闻“家喻户晓”的人,她的眼神里好像是同情,好像是怜悯,也可能是彻底的轻蔑。
想到这里,吴琪压抑许久的怒火爆发了出来:“别假惺惺了!你找我加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想羞辱我,请便。如果想要对许霖不利,我绝不会屈服!”
林亦溟先是有些惊讶,接着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终于不再细声细气了?这才对,直言不讳才是你的原貌。”
“别说得好像我们很熟的样子。”
“我只是很高兴,这么快就在你身上看到了逆浪潮的效果。”她莞尔一笑,然后回答起刚才的质问,“找你来的目的我之前就提到过,你很有编剧天赋。”
吴琪知道这不可能,以前班上厉害的同学大有人在。她一定有所隐瞒。
“的确,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什么?”
“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个团队中的每个人都性格迥异,却有一个共同点。”
“到底是什么?”
“我们都对如今的电影行业感到不满,甚至憎恶。”
吴琪叹了一口气:“我真是太单纯了,到现在还希望你说出实话。”并愤然转身,“我刚才递交了调职申请,如果你不同意就只能交由行政处来处理了。”说完她推开大门准备潇洒地离开,林亦溟接下来的话却像是给她按下了暂停键。
“你把你父亲接到了宏海集区,对吧?”
“你怎么知道?你想对他做什么?”她惊慌地转过身来,抵住门。从这里看过去,林亦溟就像一个黑影,似乎随时会一溜烟地从眼前消失。
“别紧张,我只是在选择成员之前稍稍调查了你们的背景。”摄影棚里的黑色身影对她说,“你父亲是重度钝化症患者,你希望这里的脑科学设施能对他有所帮助。”
“请不要用那个词来定义我父亲。”
“‘钝化症’?难道你希望我用那个可笑的俗称——‘幸福病’吗?”
“他没有病。他只是……”
“只是沉迷感官电影不可自拔。”那个黑影接着说,“自从感官电影开始流行,这种病的患病率就在节节攀升,目前患病人数已达七成,只是大部分程度都很轻。一旦发展成重症,病人就会陷入极度的空虚和痛苦,对生活失去希望,有时甚至无法自理。从目前的医学角度看,这个病是不可逆的。”
此刻,一直以来藏匿着的回忆,从吴琪脑中翻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