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不知道。这取决于港口部门是否知情。惠斯勒也许知道,你希望偶去打探一下?”
“呃……差不多的意思。就是去探探口风,你明白?别让他觉出你有特别的意图。你可以在晚餐之前去找他;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埋伏在隔壁的船舱。”
其他人频频点头,然后沃伦看了看手表:“准备晚餐的号角很快就会响起。我们都说好了,对吗?”
几个人都热切地表示赞同。他们都被轻率的冒险精神冲昏了头脑,心中燃起荣耀的火焰。沃伦倒了一轮酒。众人举杯预祝新的冒险一切顺利。此时此刻,锃亮的白色甲板开始颤抖,灯光照耀着甲板,暴风雨拍打着舷窗,包房门外传来了号角的声音,庄严的“维多利亚女王号”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命运安排好的令人发狂的事件。
第04章 脑壳的麻烦
佩吉·格伦用最甜蜜、最惊诧的语调问道:“你听说没?”
空荡荡的餐厅里,她的声音是如此清澈、响亮。餐厅的灯光照在擦得锃亮的红木地板上,高大的穹顶发出了鬼怪一般的呻吟。天花板就像积木一样摇摇欲坠,亨利·摩根很担心那个玻璃圆顶会掉下来。要想进食(其实做任何动作都一样)是一项难度颇高的体育项目,你必须时刻警惕从桌子的某个角落突然冲出来的陶器,或者是像毒蛇一样的水杯突然冲向华贵的、波涛汹涌的盛肉汁的盆子。摩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正在手忙脚乱地表演的江湖骗子。餐厅会被难以置信的巨浪托起来,缓缓地爬升;达到高点之后,摇晃着,然后在海水的持久的咆哮声中向下坠落;船员们无法站稳脚跟,用餐的客人们(都在死死地攥着椅子)会突然感到肠胃痉挛,头晕目眩。
餐厅里有十几个客人,都在试图阻止杯盘碰撞的惨剧。他们都正襟危坐,小心翼翼;英勇的乐队还在努力演奏轻歌剧《求学的王子》中的片段。不过这些都无法影响到佩吉·格伦的兴致,她穿着一身柔和的黑色天鹅绒外套,黑色的短发梳理成了某种波浪形——给她的瘦脸增添了一种淘气的味道。她就坐在惠斯勒船长的旁边,用天真的吃惊神色盯着船长。
“你听说了没有?”她又问道,“柯蒂斯当然无法管束自己,可怜的孩子。似乎是家族的遗传。当然了,我是说,应该还算不上精神错乱……”
摩根差点儿被嘴里的一块鱼噎住,他斜眼看了看佩吉·格伦。那位小姐立刻转向摩根:“我说汉克·柯特向我们提起的那个舅舅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是说那个睡觉的时候胡言乱语、突然发作的那个舅舅——也许是幽闭恐惧症,他会半夜突然从床上蹦起来,认为有人在扼杀他。”
惠斯勒船长放下刀叉。他来用餐之前肯定情绪不佳,不过他用不冷不热的友善态度和漫不经心的微笑掩藏住了情绪。拉开椅子时,他宣布说必须尽快回到舰桥上,只能吃一两道菜。惠斯勒船长身材微胖,喘息沉重。他的浅棕色(有点儿像腌渍过的洋葱的颜色)的眼睛向外突出,脸颊红润,一张宽大的嘴总是发出富有职业特色和慈父般的“哈——哈”,往往让年长的女士们心悸。他的制服上有耀眼的金色流苏,他有一头短短的白发——颇似啤酒杯里面的白色泡沫。
现在,他装模作样地热心问道:“说说,说说。”他的态度比得上幼儿园的阿姨,“我们的小姐有什么故事?呃,我亲爱的,你的某个朋友遇到了意外?”
“一个可怕的意外事故。”向船长报告的同时,佩吉四下观望,确保餐厅里的人都能听到。他们这一桌的客人不多,只有船长、科勒医生、亨利·摩根和她本人,因此她要确保其他桌子也能听到。她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介绍了发现柯特·沃伦昏迷不醒的故事,“不过,当然了,可怜的孩子,他发病时是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惠斯勒船长似乎很感兴趣,然后突然警觉了起来。他肉乎乎的脸颊变得更加红润了。
“啊,哈呀!”他清了清嗓子,“天哪!天哪!”——这种表现充分证明了船长的社会地位对他的约束,有时他只能采取这种惊叹:“天哪!”……”糟糕,糟糕,格伦小姐!不过,我希望没有——严重的后果吧?”他凝视着佩吉,带着一种冷淡的焦虑态度,“也许科勒医生能帮我们解释一下?”
“当然,不过,我不想做断言……”
“医生,你遇到过类似的病例吗?”
科勒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他正在井井有条地对付一条烤鱼。他有一张瘦长的脸,脑门突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打乱了脸颊上的皱纹。他用灰色的眉毛下面的眼睛瞥了一眼佩吉,然后又看了看摩根。亨利·摩根有一种感觉:医生对于沃伦荒唐的病症的看法等同于他对尼斯湖怪兽的看法。
“哦,是的。”他思索着,沉声说道,“并不算什么奇闻。我以前遇到过。”他死死地盯着佩吉,“我认为是某种轻度的疾病。病人会恢复。”
惠斯勒船长疲惫地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可是……呃……为什么没有人向我报告这件事?”船长问道,“我是这里的长官,船上发生的任何类似事情都应该向我报告……”
“我正在告诉你,船长!”佩吉愤慨地抗议道,“我一直坐在这里向你介绍情况;我说了足足三遍你才搞明白。我说,你有什么烦心事?”
“呃?”船长吃了一惊,“我心烦?胡说,我亲爱的!胡说!哈……哈!”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我们不会撞上冰山之类的东西。那可太糟糕了!”她圆睁着淡褐色的眼睛,“另外,你知道吗?他们说‘泰坦尼克号’撞上鲸鱼的那天晚上,船长喝多了,还有……”
“我没有喝醉,太太。”惠斯勒船长稍稍提高了声调,“我没有什么可心烦的事情。别胡说!”
她似乎得到了灵感。“那我知道了,可怜的宝贝!当然是这样。你在担心斯托尔顿子爵和他随身带着的那些值钱的珠宝……”她怜悯地看着旁边的一张空椅子——因为晕船,那位子爵还从来没有坐进过那张椅子,“我可以理解你。汉克,你想想看。假如船上有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我是说假如——这个罪犯决心要偷走斯托尔顿子爵的珠宝。这真够刺激的!当然可怜的惠斯勒船长不会这么想,因为他要负责任,对吗?”
摩根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一下他同伴的小腿。他的嘴唇在传达指令:“当心!”不过,此时已经有好几名用餐的客人竖起了耳朵。
“我亲爱的小姐,看在——哦……”船长激动地说,“请你把那种荒唐的念头从你漂亮的小脑袋里赶走。哈——啥!你会吓坏其他乘客;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对吗?——放低声音:行吗?——这种想法太可笑了。别胡思乱想!”
格伦小姐恳切地说:“哦,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意思,我只是假设,随便说说解闷;最近也太闷了,真的,没有发生任何有趣的事情。亲爱的惠斯勒船长,最近一次令人兴奋的事情就是看到你在救生艇甲板上参加手球比赛。如果船上能有一个可怕的罪犯,那才够劲儿。而且这个罪犯可以是任何人。也许是汉克,或者是科勒医生——不可能吗?”
“完全有可能。”科勒医生镇定地表示赞同,继续从容地肢解烤鱼。
“其实,如果说我心里有事情放不下,那也是为了你的叔叔,格伦小姐。”船长兴高采烈地说,“他答应在音乐会期间进行全套的木偶戏表演。我亲爱的小姐,时间就是明天晚上。你应该清楚,他那时可不能还躺在床上。他和他助手……呃……我是说,他们——他们现在好多了,对吗?”为了转变话题,船长急迫地提高了声调,几乎是大叫大嚷,“我期望看到他的表演,我满怀期待,我等着……呃……有幸目睹他的艺术。现在,请原谅。尽管我很愿意和你们做伴,但我不能忽视自己的职责。我必须……呃……走了。晚安,亲爱的小姐。晚安,先生们。”
他一溜烟地走掉了,桌子边陷入了沉寂。亨利·摩根迅速地四下巡视了一圈,在为数不多的食客当中,只有三个人用眼神追踪着船长的背影。其中一个是棱角分明、骨瘦如柴、头发乱蓬蓬的推销员查尔斯·伍德科克。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汤勺就放在他的嘴边,似乎正在模仿喷泉上面的雕像。在比较远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人都身材消瘦,穿着考究,他们苍白的面孔惊人的相似,唯一的不同是女人戴着单片眼镜,男人有一撇飘浮不定的金色胡须——就像是嘴唇上挂着一根羽毛。那两个人也在盯着船长的背影。摩根并不认识他们,但是每天早晨都会看到这两个人。他们在散步甲板上没完没了地转圈子,步伐敏捷,眼睛瞪着前方,而且保持绝对的静寂。有一天早晨,出于好奇,摩根仔细地观察过:那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转了一百六十四圈。在第一百六十五圈,他们停了下来;那个男人说:“呃?”女人回答:“啊!”然后两个人都点头,钻进了船舱。摩根曾经试图猜测这两个人如何维持婚姻生活……不管怎么说,他们似乎对于惠斯勒船长的行动感兴趣。
摩根皱着眉头:“船长似乎有心事……”
“非常可能。”科勒医生从容地表示赞同,“服务员,给我来一份牛肚和洋葱。”
佩吉·格伦朝他微微一笑:“我说,医生,你是否相信这艘船上有一个神秘而可怕的罪犯?”
“啊,让我告诉你。”医生微微低下了头,他精明的眼光表达着愉悦。医生杂乱的眉梢向上挑着,嘴角的皱纹变得更加深重。亨利·摩根不安地意识到这位医生的相貌酷似福尔摩斯,“我甚至愿意给你一个免费的警告。格伦小姐,你是一个聪明的年轻女孩子。不过你不要过分招惹惠斯勒船长。如果他站到了对立面,不管什么人都会感到头疼。请把盐瓶递给我。”
随着又一波巨浪,餐厅飞了起来;然后伴随着乐队的凄惨的声音,整个船都翘了起来。
“哎呀,怎么这么说。”佩吉答道,“我想说的是,可怜的老柯特绝对……”
“哦,哈!”科勒医生说,“他现在清醒吗?”
“医生。”佩吉推心置腹地低声道,“我讨厌这么说,但是他真的喝醉了,烂醉如泥,可怜的孩子。我想,向一位医生透露这种事情并无不妥,对吗?但是我从心底里同情他,可怜的孩子,当我看到……”
亨利·摩根和佩吉小姐在桌子下面像发电报一样相互踢了一阵,最后终于把她从餐桌边带走了。他们爬上了宽大的楼梯,进入了一间摇摆不定、灌着海风的大厅,摩根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不过佩吉小姐兴奋地仰着她整洁的小脸蛋,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说如果要去等待“胶片大盗”,她必须去船舱里拿一条围巾;另外她要去看看朱尔斯叔叔的情况。
“顺便问问,”她含糊地说,“我猜测你并不愿意表演摩尔人武士,是吗?”
“说实话我并不感兴趣。”摩根非常坚定地回答,“这和我们目前的麻烦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你需要做的很简单,只需要把你的脸涂黑,穿上一套亮闪闪的盔甲、披肩之类的东西;然后手持一根长矛站在舞台的一角。朱尔斯叔叔会作开场白,你只需要站在那里……不过,我不知道你够不够高?要我说,如果让瓦勒维克船长表演摩尔人武士,肯定惟妙惟肖,你觉得呢?”
“哦,毫无疑问。”
“嗯,为了烘托气氛,在开场白的时候需要两个助手,一名法国武士和一名摩尔人武士分别站在舞台的两侧。舞台并不够宽大,所以助手不会站在舞台上面,而是舞台外面的一个小平台……等正式表演开始之后,他们就回到后台,有时候帮忙移动木偶——那些纯粹作为陪衬的木偶。主要的木偶都由我的叔叔和阿卜杜勒——他的助手——操作,只有重要的木偶才会有相应的台词……如果朱尔斯叔叔无法表演,那就真的糟透了。这艘船上有一位教授之类的人物,他就叔叔的表演发表过很多评论。阿卜杜勒能替代叔叔的大部分角色,他很能干。但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太可能模仿男性的嗓音,你说呢?”
他们来到了D甲板,穿过错综复杂的通道之后,佩吉在一扇门上敲了敲。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洗手台上方亮着一盏昏暗的电灯。那个场景——船舱在不停地晃动,雨水不停地敲打着舷窗——亨利·摩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有两三个毫无生机的木偶四仰八叉地靠坐在船舱壁上,随着船只的运动摇晃着脑袋——似乎正在进行可怕的合唱。木偶上面的皮带和钩子相互碰撞,发出了诡异的声音;每一个玩偶看起来都很结实,有四英尺半高;它们都穿着亮闪闪的甲胄,鲜红的披风,花哨的、坠着珠宝的配饰。在尖顶的头盔下面,它们的脸上有黑色毛线制成的可怕的胡须,正在傻笑着。一个看起来强壮有力的男人坐在长沙发上,他的深色的面孔有些扁平,膝盖上摊着另一个木偶。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正在用一根长针和蓝色的丝线修补木偶的斗篷。他偶尔瞥一眼黑暗的床铺的方向,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正在那里呻吟、打滚。
“我要死了!”床铺上传来了凄惨而夸张的嘟囔,“啊,我的上帝,我要死了!哦……阿卜杜勒,我求求你……”阿卜杜勒耸了耸肩,斜眼看着手上的针线,然后又耸了一下肩膀,向地板上吐了口唾沫。佩吉赶紧关上了门。
佩吉毫不必要地声明:“他的情况没有任何改善。”然后他们走向了柯特·沃伦埋伏着的船舱。实际上,摩根并不想多看一眼那个船舱。也许是因为夜间的疾风骤雨和外面咆哮的大西洋,也许是因为在船上用过晚餐之后的迟钝的感觉(只有畅饮才能驱散这种感觉),不管怎么说,他不喜欢那些木偶傻笑的样子。更让他烦恼的是,这种完全不相干的印象又催生了另一种印象——麻烦正在等着他们。这完全不合逻辑,甚至没有任何理性的因素。但是当他们走进通向柯特·沃伦的船舱的小通道的时候,亨利·摩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小走廊通向一个主要通道,走廊两侧各有两个房间。沃伦的房间是左侧第二间,旁边还有一扇门通向C甲板。走廊上漆黑一片,刷着白色油漆的房门被固定住,开着个缝。摩根按约定的暗号敲了敲旁边的房门。两个人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