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说对了。”沃伦酸溜溜地说,“是我的舅舅。现在,我告诉你们……别发笑,这绝对是要命的正经事。
“你们必须先记清楚,我舅舅沃帕斯真的是个好人。他像普通人一样通过完全正当的途径达到了现在的位置,但是有人不这么想。所有的政治人物都需要时不时地放松一下,否则他们就会发疯,说不定会咬掉一个大使的耳朵或者其他器官。现在整个美国都乱成了一团,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还有一群榆木脑袋试图阻止任何合理的措,所以政治家们都需要偶尔撒撒疯——尤其是有意气相投的朋友做伴,几杯酒下肚之后。
“说起来……我的爱好就是拍摄电影,更糟糕的是……我拍摄的是有声电影。在我起程前的一个星期,我去华盛顿拜访了我的舅舅,向他道别。”沃伦用手托着下巴,朝几个人苦笑着。他们正在后退,以便找地方坐下,“我不可能把摄影机带到国外,那样太麻烦了。沃帕斯舅舅建议我把摄影机留在他那里。他对于这种东西感兴趣;他也许有兴趣捣鼓摄影器材,我可以去向他介绍如何使用……
“我到达的第一个晚上,沃帕斯舅舅的宅子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气派的晚会。”沃伦深深吸了口气,“但舅舅和他的幕僚、参议院的好友从舞会中溜了出来,跑到楼上的书房里玩纸牌,喝威士忌。我到达之后,他们突发奇想,让我把摄影机支在书房里,拍摄一个表现友情的片段。在管家的帮助下,我花了点儿时间准备好了器材。与此同时,他们又多喝了几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来自大草原的生性淳朴、沉默寡言、体格健壮的高级公务人员;沃帕斯舅舅和他们在一起也很放松。”
沃伦仰着头望着天花板,眨着眼睛,愉快地回忆着。
“刚开始时,他们都一本正经。管家负责摄像机,我负责录音。第一个上场的是可敬的威廉姆·T·鹏克斯,他复述了林肯总统的盖茨堡演讲。这节目没有任何问题。然后,可敬的州际农业秘书长表演了《麦克白》当中的短兵相接片段;他的表演非常出色,他用一个杜松子酒瓶作为短剑。随后的事情越来越可笑。伯瑞斯参议员演唱《安妮·劳里》①,然后是四重唱《今夜我的宝贝在哪里》和《戴上你的灰色的旧帽子》……”
①一首古老的苏格兰歌谣。
佩吉·格伦坐在床铺上,后背靠着墙壁,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她的粉色的嘴唇半张着,她的眉头惊诧地扬了起来。
“哦,我说!”她显然无法相信,“柯特,你在跟我们开玩笑。我是说,要是我们的下议院……”
沃伦暴躁地举起了胳膊。“宝贝,上帝给我作证,这千真万确……”他微微一顿,又向忍俊不禁的摩根怒目而视,“我跟你说,汉克①,这很严肃!”
①亨利·摩根的昵称。
“我知道。”摩根表示赞同,并且开始思索,“我现在大概明白了,你继续说吧。”
“偶认为他们做得没什么不妥。”瓦勒维克船长用力地点头,表示赞同,“偶一直都想尝试他们干的这种事情。后来偶模仿了两艘在迷雾中的货船。偶的表演,非常好。偶可以给你们表演。哈……哈……哈!”
沃伦抑郁地继续道:“好吧,刚才我说了,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刹不住闸。一名内阁成员一直在咯咯笑,他接着讲述了一段妙趣横生的关于推销员和农夫的女儿的故事。这个节目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兴致。我的舅舅一直没有做声——你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脑袋里正在滴答作响……咔嗒、咔嗒……而且他心中正在酝酿着一种受了委屈的感觉。他说打算发表演讲,然后他就这么做了。他站到了麦克风跟前,清了清嗓子,摆好了姿势,然后就是洪流般的慷慨陈词。
“说起来,那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笑的演讲。”沃伦略带敬畏地说道,“沃帕斯舅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迫克制他的幽默感。但是我很了解他,他很擅长作搞笑的政治演说……喔!他的演讲内容很简单——就是不加掩饰、色彩丰富、无所顾忌的政治评论。他谈到了美国政府的政策、政府中的要员以及和政治相关的各种东西,然后又开始评论外交事务和军火问题。他提到了德、意、法三国的首脑,介绍了这些外国政客的出身门第和所谓的社交消遣方式,还介绍了他对军力部署的看法——把战列舰放在哪里才最有效果……”沃伦有些晕眩地抹了抹额头,“你们现在明白了,舅舅采取了即席模仿秀的方式激烈地表达了他的观点,其中还提到了华盛顿、杰斐逊以及他们的信念——可以算是不恰当的引述。他的声名显赫的听众们如醉如痴,为他鼓掌喝彩。伯瑞斯参议员找到了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每到沃帕斯舅舅有惊人之词,他就探头在镜头前面挥舞旗子,还说‘好啊!’……天哪,那场闹剧真的让人头皮发涨,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具有雄辩力的演讲。不过我知道纽约的某些报纸愿意出几百万美元购买那一卷大概六十英尺长的胶片。”
佩吉·格伦既想要发笑,又觉得难以置信。她向前欠着身子,用明亮的浅褐色眼睛盯着柯特·沃伦,似乎有些不耐烦。“可是我说过了,”她又发表了反对意见,“这太荒谬了!这——这不文雅,你知道……”
沃伦板着面孔道:“还用你说。”
“而且他们都是非常和蔼、非常高尚的人物;真让人恶心!你说的不可能是真的!……哦,太荒唐了!我不相信。”
“宝贝,因为你是英国人,所以你无法相信。”柯特·沃伦柔声道,“你们英国人不理解美国人的性格。这根本不算过分的举动;类似的荒唐事时有发生,然后又被想办法掩盖了下去。只不过这一次的丑闻规模太大,达到了让人头晕目眩的程度,以至于——算了。我们没有必要谈论这件事情在国内可能引发的政治动荡——沃帕斯舅舅的政治生涯肯定会完蛋,还有很多人会被拖下水。但是想想更可怕的后果:如果那些意大利和德国的权贵听到舅舅对他们的评论之后会怎么样?他们绝对不会觉得好笑。如果他们没有上蹿下跳,揪扯头发,冲出去立刻向美国宣战,那么肯定是某个具有先见之明的人坐在了他们的头顶上……喔!TNT炸药?和舅舅的演讲比起来,TNT炸药就像焰火一样温和。”
船舱里的光线昏暗了下来。外面的天空中积聚着乌云,一种通彻船体的颤抖声压过了螺旋桨的稳定的噪声,当邮轮冲进海浪的时候还有一种更加深沉的轰隆声和海浪的惠率声。在洗手池上方的架子里面,酒杯和水瓶在相互碰撞。摩根伸手打开了电灯,他说道:“有人从你这里偷走了胶片?”
“是的,偷走了一半……等我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那次小狂欢之后的早晨,沃帕斯舅舅冲进了我的房间,把我叫了起来。显然他意识到了自己昨晚的失态,而且从七点开始他的电话就响个不停——那些参与闹剧的人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幸好我能够让他安心——我当时认为能够让他安心。因为各种限制条件,我当时只拍摄了两卷胶片。每一卷胶片都放在一个盒子里面,就像这个……”
柯特·沃伦弯腰从床铺下面拉出了一个大号的、长方形的盒子。那个盒子四周有铁条包边,还有一个类似行李箱的提手。箱子没有上锁,柯特·沃伦打开了搭扣。在盒子里面是几个扁平的圆形的锡质金属盒子,每个盒子的直径都有大概十英寸,漆成了黑色,上面有潦草的、隐秘的白色粉笔标记。其中一个盒子被打开了,里面乱糟糟塞着一大团胶片,而且看起来很长一段胶片已经被扯走了。
沃伦轻轻地敲了敲金属盒子,解释说:“我把自己的一些得意之作带在身上。我有一个小小的放映机,我认为要去工作的地方会有人对这些电影感兴趣……在沃帕斯舅舅发表演讲的那天晚上,我忙得晕头转向。于是我让管家帮我收拾行李,我教他如何在盒子上做标记。肯定是在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我现在想明白了——他把标记搞混了。我很仔细地销毁了我认为是演讲的两卷胶片。可是,我真是个大白痴……”柯特·沃伦掏出了一盒香烟,把一支香烟歪斜地塞进嘴里,“对,我是个大白痴。我只认真检查了其中一卷胶片。因此我销毁了盖茨堡演讲、《麦克白》、《安妮·劳里》。可是剩下的胶片……呃,我现在知道了。我销毁的另一卷胶片是我在布朗克斯动物园拍摄的镜头。”
“那么没有销毁的胶片呢?”
沃伦指了指地板。
“就在我的行李里面,而我根本不知道。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带着可怕的东西,直到今天下午。啊呀!真是糟糕。下午的时候,我打算给国内的一个人发一封紧急的电报……”
“哦?”格伦小姐坐直身子,警惕地看着柯特·沃伦。
“好吧,是给我的舅舅发电报。于是我去了电报室。电报员说刚刚收到一封给我的电报。他还说:‘看起来是暗号。你能不能看一眼,确定报文没有错误?’暗号。吼——吼!我瞥了一眼电报。因为报文的内容确实很古怪,我大声地念了出来。请理解我的做法,我刚刚起程,还很兴奋船上又有各种新鲜事,我完全忘记了那个小闹剧另外,电报下面没有署名;所以我认为沃帕斯舅舅的电报并不重要……”
沃伦伤心地摇了摇头,他现在的样子也够瞧的:一个裹着头巾的形象,嘴角上叼着一根香烟,脸颊像小学生一样揉搓得红扑扑的。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电报。
“报文说:‘大扫除时发现了痕迹。希勒很紧张——希勒就是管家,我们的老仆人,即使沃帕斯舅舅从白宫偷了银器他也不会去告密——‘像是狗熊。是正确的卷筒吗?紧急,胡言乱语没有消除。请说明狗熊的情况。’”
缓缓喘着粗气的瓦勒维克船长问道:“呃?”
“他只能这样提醒我,他不敢冒更大的风险。”沃伦解释道,“他在暗示动物园里的狗熊。但猛然看到这样的电报,我一时摸不清头脑。我还和电报员讨论了几句,过了十分钟才意识到电报的含义……我怎么可能立刻明白沃帕斯舅舅的意思?我没有立刻把字面的意思联系起来,直到我突然明白了。
“想明白之后,我立刻冲下来,打算进入自己的船舱。天色已经昏暗了,而且舷窗上拉着窗帘……但是我发现有人在里面。”
摩根间道:“你自然没有看清楚是谁?”
“等我抓住那个贱货。”沃伦咆哮着,突然改变了话题,目光凶狠,“等我找到——我没看清楚,见鬼,只知道是个男人!他把我的胶片盒子拿到了角落,一半的胶片筒都开着盖子(我随后才发现),手上拿着那卷要命的胶片。我冲了上去,他朝我的面门猛击。我扯住他,也扯住了一部分胶片。他开始反抗,这里的空间狭窄,而且船在剧烈颠簸——我们两个人晃悠着摔到了洗手池旁边,我试图把他顶在墙壁上。我不敢放松手上的胶片。接着,我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他给了我后脑勺儿一下子。我虽未完全丧失知觉,却觉得天旋地转。我仍然顶着他,然后用身子压住了我手上的那部分胶片。他猛地拉开了门,艰难地跑了出去。我昏了过去,大概有几分钟的时间。等我醒过来,我按铃叫来了船员,他在我的脑袋上浇了点儿水,然后我发现……”柯特·沃伦用脚钩起了地上的一团胶片。
“但是你没有看到他?”格伦小姐关切地说着,又捧起了他的头,害得柯特·沃伦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喔”。她吓了一跳,“我是说,老伙计,你好歹和他搏斗过……”
“没看见,我说过了!可能是任何人……可问题是,该怎么办?我请求你们的帮助。我们必须把那卷胶片弄回来。他拿走了——大概五十英尺的胶片。他拥有那个长度和偷走整卷胶片一样危险。”
第03章 圈套
“好吧。”摩根若有所思道,“我承认这是我所见识过的最离奇的间谍行动,还从来没有哪个自重的主角承担过这样的任务。这刺激了我的职业本能。”
说着,他心头涌上了一阵兴奋和激动。他——一位知名的推理小说家,卷入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国际间谍案,受约找回失窃的重要文件以保护一位政界要员的名誉。对奥本海姆先生①来说,这肯定只是小菜一碟。摩根同时想到:他自己常用豪华跨洋邮轮作为小说舞台,在灯火通明的甲板上安排各种明星——戴着单边眼镜的恶棍抿着香槟;脸色苍白、脖子修长的女士们意志坚定,却无意寻找伴侣;还有各色骗子和他们的肮脏的把戏(在间谍故事当中的女人很少对感情问题感兴趣,这很麻烦)。尽管“维多利亚女王号”和他设想的背景相去甚远,但亨利·摩根还是往这方面想了一想,而且觉得未必没有可能。
①亨利·摩根笔下的侦探人物。
雨点已经开始砸落,邮轮在巨浪中颠簸,就像一只玩具船。摩根在狭窄的船舱里踱步子,身子时不时地歪斜。他的脑子里盘旋着各种计划,他不停地把眼镜在鼻梁上推上推下,每多考虑一秒钟,他就变得更加激动一点。
“怎么办?”佩吉·格伦问道,“说点儿什么。汉克!我们当然会帮助他,对吗?”
对于政客们酒后胡闹的举动,她仍然不肯释怀;但是柯特·沃伦受伤的事实激起了她的保护天性,她小巧的下巴非常坚定。她甚至戴上了贝壳镶边的阅读眼镜,给那张窄脸增添了异常阴郁的表情(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说是轻浮的故作姿态)。她摘掉了帽子,露出了蓬乱的、短短的黑发。她把一条腿盘在了另一条腿的下面,几乎是凶蛮地看着亨利·摩根。
摩根回答道:“我的好姑娘,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嗯,有很多因素吸引我。哈!很显然。”他又心满意足地(同时希望当真如此)说道,“这艘船上有一个诡计多端的国际骗子,为了某种目的,他一心要得到那卷胶片。很好!我们因此组成了一个联防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