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博士从嘴上拿下烟斗,眨了眨眼睛。然后他疑惑地间道:“我说,在你继续叙述之前我想先知道一点。可别是什么关于著名的‘闪电之湖’或者类似的宝石的老套的案子,是不是有人在缅甸把某尊神像的左眼睛抠下来了,然后一个邪恶的外国人把宝石裹在了头巾里面,大摇大摆地走掉?如果是这种故事,我真不如不听……”
亨利·摩根的额头上出现了自嘲的褶皱。
“不是的。”他说道,“我说过了,这是一个非常邪门的故事,诡异的程度远远超出你所说的那种故事。不过我也被迫承认,在这个故事当中确实有一颗珠宝——当我们的线索一片混乱的时候,正是那颗珠宝纠缠不清,给我们造成了可怕的麻烦——不过根本没有人愿意去碰那颗宝石。”
“呃!”菲尔博士斜着眼睛哼了一声。
“我同样被迫承认,那块宝石被人偷走了……”
“是谁?”
摩根出人意料地回答说:“是我。”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确切地说,是我们当中的几个人。我向你保证,这是一场噩梦。那块宝石是一块大象形状的翡翠,一块很大的坠饰,没有任何历史价值,但是其本身价值连城。那是一件珍宝,一件稀罕的东西,因此斯托尔顿打算买下它。他一直在和纽约的一名破产的百万富翁磋商交易——这是公开的秘密。他最后得到了那块宝石,是柯特·沃伦告诉我的。
“在柯特起程之前,他的大人物舅舅向他透露了这个消息(大人物是斯托尔顿子爵的朋友)。那艘船上大概有一半乘客都听到了传闻。当他登船的时候,我们都等在那里想看一眼他——一个古怪的、沙黄色头发的老人,蓄着老式的络腮胡子,垂着下巴,只有一名秘书作为随从。他突然出现在舷梯上,用一块方格的羊毛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对于周围所有的人态度蛮横。
“刚才你提到了那个尽人皆知的、关于奇异的珠宝的故事;从诸多方面考虑,这个巧合都显得太离奇了。因为在开始出现麻烦的那天下午——就是起航之后第四天的傍晚(又过了三天我们抵达目的地)——佩吉·格伦、瓦勒维克船长和我自己正在讨论那块大象形状的翡翠。我们当时躺在甲板上的轻便躺椅里面,膝盖上铺着毯子;在那种环境下,你会自然而然地讨论这种话题,要么就是讨论大概什么时候才会听到下午茶的笛声。我们当时在讨论那块翡翠到底是锁在船长的保险箱里,还是留在了斯托尔顿子爵的身边;我们还探讨了在这两种情况下,应该如何进行偷窃。我记得佩吉设想了一种非常复杂也非常巧妙的方案,但是我当时没有留心听。经过四天的相处之后,我们已经相互熟悉到了一定程度,用不着太顾及礼仪。”摩根继续说道,“事实上,我当时昏昏欲睡。然后……”
第02章 沃帕斯舅舅的不慎举动
地平线上有一道清澈的、黄色的亮光,但是夜幕已经开始降临,灰色的海面上涌起白色的浪尖,变幻着色彩。“维多利亚女王号”在汹涌的海浪中艰难地前进。地平线倾斜着,浮在满是泡沫、咝咝作响的海面上;冷风刮过了几乎空无一人的散步甲板。亨利·摩根懒洋洋地躺在一个折叠躺椅里面,裹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对于他来说,海浪轰隆隆的声音就像炉火一样让人昏昏欲睡。他知道过一会儿船上就会灯火通明;在休息厅里会有茶点,还会有乐队伴奏。他身边的伙伴陷入了暂时的沉默,于是他瞥了一眼。
玛格丽特·格伦也半闭着眼睛,仰靠在躺椅上,把她的书放在了膝盖上。她的脸颊消瘦、俏丽,有一种顽皮的味道——通常情况下,她的脸上有一种小学女教师的拘谨的假象;但是现在她显得疑惑和不安。她用手摇晃着贝壳镶边的阅读眼镜的一条眼镜腿,淡褐色的眼睛上方有一道皱纹。她裹着一件毛皮大衣,还有一条印花的围巾在风中狂舞;在她小巧的棕色帽子下面露出一缕黑色的发丝,也随着甲板一同跳跃。
她说道:“怎么回事,柯特怎么还没有来?已经快到下午茶的时间了,他老早就答应要过来;然后我们打算去找你们两个人喝一杯鸡尾酒……”她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她急切的眼神转向了背后的舷窗,似乎柯特·沃伦会出现在那里。
“我知道,”亨利·摩根懒洋洋地说道,“肯定是因为那个金色头发的、健壮的纳什维尔来的女孩子。你应该认识她,她第一次去巴黎,声称打算陶冶情操。”
听到亨利·摩根的评论,玛格丽特转过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作势打算起身;但她很快又注意到了摩根脸上的表情,遂向他吐了吐舌头。
“讨厌!”她其实并没有发怒,“那个小骗子,我最了解她那种人了,打扮得像个妓女,还不让男的凑近。你别不信,”格伦小姐点着头,睿智地眨着眼睛,“你最好当心那些想要陶冶情操的女人,离她们远一点。她们的潜台词就是不打算用身体来达到目的。”她又皱起了眉头,“可是说回来,柯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说,即便考虑到美国男人的不守时的恶习……”
“哈哈哈!”托马斯·瓦勒维克船长似乎突然有了灵感,“偶说①,也许,也许就像马匹一样。”
①船长有浓重的口音。
“马匹?”摩根问道。
瓦勒维克船长又发出了招牌式的鼻息声,然后把宽厚的肩膀向前一弯。尽管甲板起伏不定(周围的折叠躺椅在相互碰撞),但他轻轻松松地坐直了身子。他的沙黄色的红润的长脸上面刻满了表达愉快之情的皱纹,他的浅蓝色的眼睛在小小的金边眼镜后面闪烁着近乎邪恶的光彩。他眨了眨眼睛,沙色的胡须下面又发出了粗重的鼻息声;他把大号的斜纹软呢布帽子扣在一边耳朵上,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对于小个子的人来说就是挥拳猛击。
“哈哈哈!”瓦勒维克船长的嗓门很是洪亮,“偶告诉你们。在偶的国家,在挪威,偶们有一个传统。如果你想让一匹马停下来,在别处你要说:‘吁!’但是在挪威不一样。偶们说:‘布如布布鲁布鲁哦……布……鲁!’”
瓦勒维克船长仰着头,晃动着下巴,宛如刚刚杀死猎物的人猿泰山。他发出了摩根从未听过的、最古怪的声音,其美感和活力殆非文字所能描摹万一。那声音有点儿像是清水从浴缸流走,却又蕴涵着一股欢快,直如呐喊一般;过不多时,声音又开始颤抖,变成了破损的下水管道或者导水槽。这声音变幻丰富,简直让人怀疑是保罗·怀曼①专门为此创作的交响乐,在其中添加了号角和弦乐的强音。
①Paul Samuel Whiteman(1890-1967),美国乐队指挥,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爵士乐领袖。
“布如布鲁布鲁哦……布……鲁!”瓦勒维克船长先是低着头摇晃着脑袋和下巴,然后又仰起头,将轰隆声推到高潮。
“这么做不觉得麻烦吗?”摩尔问道。
“哦,不会!偶做起来很轻松。”船长笑嘻嘻地说,同时沾沾自喜地点着头,“不过偶要告诉你们,偶第一次对英国马发出这种指令的时候,那匹马完全不明白偶的意思。让偶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在那时候,偶还年轻,正在追求一个住在佛蒙特州的一个女孩子,那里和挪威一样总是下雪。于是偶想要带她出去坐雪橇兜风——非常宜人、高雅的活动。偶租了当地最好的马匹和最好的雪橇,偶让那个女孩子在下午两点等着偶去接她。偶想要风风光光地去迎接她,于是偶威武地大声朝那匹马喊道:布如布布鲁布鲁哦……布……鲁!偶以为它会停下来,然后转弯进入大门。可是它根本不停。偶暗想:‘糟糕!这个破马有什么毛病?’”瓦勒维克船长又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于是我又大喊了一声:布如布布鲁布鲁哦……布……鲁!偶甚至站在踏板上俯身朝它吆喝。这次那匹马扭过了头,看着偶。可它还是不肯停下来,真见鬼。它一直朝前跑,经过了房子的门口,从女孩子的眼皮底下跑过。偶继续喊:布如布布鲁布鲁哦……布……鲁!它不仅不停,还跑得更快了。偶的女孩子睁大了眼睛,似乎很不满意,可是马儿顺着道路飞奔而去。偶离她越来越远,可偶所能做的就是站在雪橇上,不停地摘下偶的帽子,向她鞠躬。偶一直这么致意,直到雪橇转了个弯,偶看不到她为止……”
在叙述的过程中,船长配合了丰富的表情和姿势,还在急切地想让想象中的马停下来。瓦勒维克船长最终叹了口气,忧郁地摇着头,然后又慈爱地眨了眨眼睛。
“从那之后,偶再也没法约那个女孩子出来。哈哈哈!”
“但我搞不明白。”佩吉·格伦有些疑惑地看着船长,不满地说道,“这跟柯特·沃伦有何关系?”
“偶不知道。”船长搔了搔脑壳,承认道,“偶只想给你们讲个故事,偶猜……他晕船了?哈哈哈!啊!这提醒了偶。偶有没有给你们讲过偶船上发生的违抗命令的事情——厨子总是把汤里面的豆子偷吃光,于是……”
“晕船?”那个女孩子愤慨地大声说,“胡说!至少——可怜的老柯特,我希望他没事。我的叔叔被晕船折腾得够戗,而且现在他万分焦虑,因为他答应了在即将举行的邮轮音乐会上表演木偶戏……你们觉得我们是不是最好去看看柯特出了什么事情?”
她停顿了下来,因为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船员挣扎着从附近的船舱走了出来,正在昏暗中四下张望。摩根认出那是负责他的套房的船员——一个满面笑容、一头平平的黑发、下颔突出的年轻人。可是现在,那个船员有点儿鬼鬼祟祟的味道。他顺着满堂大风的甲板溜了过来,向摩根打招呼,然后提高了声调以便压住海水的咆哮声。
“先生。”年轻人说道,“沃伦先生有点儿麻烦,想要见您。还有他的其他朋友……”
佩吉·格伦坐直了身子:“出事了?他在哪里?怎么了?”
那个船员犹豫着,然后又安慰道:“哦,没事,小姐!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想有人打了他。”
“你说什么?”
“有人打肿了他的眼睛,小姐,还有后脑勺。不过他并不惊慌,他不是那样的人。我让他坐在船舱的地板上。”那个船员钦佩地说道,“他的头上裹着一条毛巾,手上攥着一截电影胶片,他的诅咒真够华丽的。不过他被打得不轻,这是实情。”
他们对望了一眼,然后都跟着船员匆匆地走向舱门。瓦勒维克船长的胡须下面又发出了沉重的鼻息,发表着恶咒。用力拉开一扇门之后,他们闯进了温暖的走廊,迎面是油漆和橡胶的味道,然后那扇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合上了。柯特·沃伦的船舱在C甲板右舷,是一个宽大的、朝向外侧的双人间,不过只有他一个人住。他们走下了摇摆不定的楼梯,经过了通向餐厅的阴暗的楼梯,然后敲了敲C91号客舱的房门。
平日里柯蒂斯·G·沃伦的脸上总是懒洋洋的、愉快的表情,现在却是满面怒容。他的状态暗示他刚刚发表过亵渎神明的言论。他的头上裹着一条毛巾,就像包头布;脸上还有别人的手指划出的痕迹。沃伦先生显然刚刚擦洗过他消瘦的脸颊,现在正用伤心的绿眼睛盯着他的朋友们。在毛巾的上方露出了一部分头发,像妖精的头发一样乱莲蓬的。他的手上攥着一截被扯断的电影胶片,而且是那种边上带有声道信息的有声电影的胶片。柯特坐在床铺的边缘上,从舷窗透进来的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他的脸。客人们发现房间里凌乱不堪。
“进来。”沃伦招呼了一声,随即暴怒地宣布道,“等我抓住他……”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准备演讲,而且字斟句酌,“等我抓住那个胆小鬼,那个卑鄙的企图逃脱的家伙!等我找到那个丑陋而淫荡的骗子!那个下流货到处偷袭别人……”
佩吉·格伦哭号了一声:“柯特!”然后就跑过去检查柯特的脑袋。她左右扳动那个脑袋,似乎要检查他的耳朵是否干净。沃伦停止了咒骂,怒道:“哦!”
“可是,亲爱的,发生了什么事?”佩吉问道,“哦,你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受伤了?”
“宝贝。”沃伦郑重其事地回答,“我可以告诉你,受伤的不仅仅是我的自尊心。等他们缝好我脑袋上的伤口,我大概会像一个棒球。至于我为什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伙计们,”他郁闷地向摩根和船长发出了恳切的请求,“我需要帮助。我遇到了大麻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哈!”瓦勒维克嘟哝了一声,用大手揉搓着他的胡须,“你只要告诉偶是谁袭击了你,呃?哈!然后偶就去收拾他……”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麻烦的正是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摩根一边问一边巡视着凌乱的客舱。
柯特·沃伦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老伙计,这正是你擅长的领域。你大概知道这艘船上是否有国际骗子?什么冒牌的王公贵族或者公主……总是在蒙特卡罗晃悠的那种人?因为有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被偷走了……真的,我不是开玩笑。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带着那样可恶的文件;我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我以为那份文件已经被销毁了……我跟你们说,我这次麻烦大了,不是闹着玩的。找个地方坐下,我告诉你们详情。”
“你必须立刻去找医生!”佩吉·格伦急切地说道,“如果你认为我打算把你锁在房间里,害你得失忆症或者……”
“听着,宝贝。”柯特·沃伦强忍着急躁的情绪,恳求道,“你们似乎还不明白。这是爆炸性的事件,是……实际上,这就像汉克的间谍故事,只不过是换了新的形式。现在想起来……听着,你们看到这截电影胶片了吗?”
他把胶片递给了摩根。亨利·摩根举起了胶片,凑着舷窗微弱的光线察看。一系列的画面都是一个肥胖的、穿着晚礼服、满头白发的绅士;他举着一个拳头,似乎正在发表演讲;他的嘴张得很大,显然正在慷慨激昂。不过那个尊贵的主角的脸上有一种朦胧的表情,他的领带被甩到了耳朵边,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上散落着很多碎屑——摩根起初以为那是雪花,随后意识到那是狂欢活动中的五彩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