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理发师
作者:[美]约翰·迪克森·卡尔
内容简介
穿越大西洋的“维多利亚女王号”邮轮上,有四名搞笑的青年。眼下,他们正愁眉苦脸地面对着几道难题:
(一)一卷胶卷失窃了,这大概会引发一次外交丑闻;
(二)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离奇被盗;
(三)一位神秘的女子下落不明。
制造这一系列怪事的人,似乎是以“盲理发师”自称——
他到底是谁呢?
作者简介
约翰.狄克森?卡尔(1906-1977)
史上最伟大的推理小说作家之一,举世公认的“密室推理之王”。其小说素以公平著称,线索隐蔽,解答惊人,具有超乎寻常的逻辑性、趣味性。他一生共设计了超过五十种密室,几乎每个都是构思精巧、无以复加;又兼其小说一贯具有的浓郁哥特风格,以及其谋篇布局的架构能力之强,自会让读者大呼过瘾,竞相传读。读推理,岂能不读密室;读密室,岂能不读卡尔!
第01章 不同寻常的货物
当“维多利亚女王号”邮轮离开纽约起程前往南安普顿和瑟堡之时,大家都议论说船上有两位显赫的名人,还有传闻说另一位声名狼藉的人物也在船上。其实呢,船上还有第四个重要人物,他并不显眼,却在这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大事件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位年轻人在行李中夹带了一样贵重物品——甚至比福丁布拉斯先生的牵线木偶和斯托尔顿子爵的翡翠大象更具价值。该物品的重要性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维多利亚女王号”的平静的怀抱当中会有如此喧嚣和令人迷惑的事件——要知道这种闹剧完全不符合这艘邮轮的风格。
在众多悬挂英国旗帜的邮轮当中,恐怕没有哪艘船能比得上“维多利亚女王号”的高贵气质。有些人会把这种邮轮称做“居家”船只:也就是说晚上十一点之后,包房里就不允许有喧闹和狂欢;船上的作息时间表会严格遵守时区——酒吧会比你预计的早三刻钟关门,气得你想要破口大骂。面色忧郁的乘客坐在窗明几净的书写室里面,仿佛正在给死者亲属写慰问信。在装潢华丽的休息间里面有轻柔的低语,甚至比风急浪大(从舷窗能够看到涌起的绿色的海水在阳光下闪亮)时木器的吱嘎声还要微弱;这里自然少不了编织毛线活儿的传统——不过是坐在装扮成火焰的电灯前面。在午餐和晚餐的过程中,还会有一个风格严谨的管弦乐队在餐厅里面伴奏,创造出一种欢快的假象。
不过“维多利亚女王号”上也有例外:赫克托·惠斯勒船长永远无法忘记去年春天向大西洋西岸行驶的一次旅途。他喜欢亲切的职业称呼——惠斯勒船长同志①,可实际上他的脾气火暴,可以算是从帆船改成轮机船之后的所有船长当中最可怕的一个;他所使用的丰富的“词汇”总是让船上的年轻的高级船员们赞叹不已。不过,当……
①此处“同志”为法语。
经过一段极端诡异的旅程之后,“维多利亚女王号”预计五月十八日下午在南安普顿靠岸。五月十九日的早晨,亨利·摩根先生来到了阿德尔斐花园一号,按响了菲尔博士新宅的门铃。大家想必记得,亨利·摩根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推理小说作家,不过他对于自己的职业并不上心;在《宝剑八》(Eight of Swords)的案子当中,他认识了菲尔博士。在那个特殊的早晨,骄阳照耀着河流以及安静的阿德尔斐花园。亨利·摩根戴着眼镜,有一张具有欺骗性的忧郁的长脸,而现在,他的表情让人分不清楚是愤怒还是愉快。但他好像经历过不少苦难——而事实正是如此。
菲尔博士热情地迎接了他,立刻塞给他一大杯啤酒。客人注意到菲尔博士的脸色更加红润,身材也益发结实。在俯瞰河流的高大的窗户下面,有一个垛口形状的空间,里面摆着一把高靠背椅,博士就腆着肚子坐在里面。这个房间的天花板很高,配备有亚当式①的壁炉。菲尔博士和太太在几个月前搬进来的时候,亨利·摩根曾经来拜访过;和那时相比,现在房间里已经基本整理就位。房间仍然有些凌乱,因为这是博士的风格;不过五千多本书已经被塞进了橡木的书架里面,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被安置到了边边角角的地方。菲尔博士有一种老派的习惯:喜欢留着各种破烂,尤其是表现狩猎场景的明快的图片,以及乘坐长途客车的乘客在乡间小酒吧前面举起啤酒杯的景象。他还喜欢瓷雕的、带有铅锡锑合金盖子的大啤酒杯,千奇百怪的书靠、从酒吧里顺来的烟灰缸、表现僧侣或者恶魔的小雕像以及诸如此类的孩子气的东西。不过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这些杂乱的东西、橡木书架以及磨损严重的地毯形成了一种非常适合他的庞大体形的背景。他坐在靠窗的椅子里面,面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凌乱地摆放着书籍和纸张。在他的粗犷的胡须下面有一丝笑容;他的眼镜后面挂着一条宽大的黑色缎带;他盯着客人,眼镜片后面闪烁着光芒。两人点燃雪茄之后,菲尔博士说道:
①一种新古典主义的建筑和室内装饰风格,最初由苏格兰人RobertAdam(1728-1792)和他的兄弟们倡导。
“我的朋友,也许我猜错了,但是我觉得你的眼睛里闪烁着和职业相关的光彩。”他喘了口气,把宽大的手掌放在了桌面上,“你心里是不是有事,呃?”
“确实如此。”亨利·摩根肃然答道,“如果你有时间,我打算向你讲述一段经历——保证是你所听过的最离奇的故事。这故事很长,但我认为你不会觉得无聊。另外——如果你需要旁证……我已经自作主张,邀请柯特·沃伦来拜访……”
“嗨!”菲尔博士兴奋地揉搓着双手,“嘿呀呀!就像是以前的美好时光。我当然有时间。只要你愿意,也可以邀请任何人来这里。让我再给你倒满酒,然后说说细节吧。”
亨利·摩根喝了一大口,然后又深深地吸了口气。
“首先,”亨利·摩根的语调就像是准备发表一个长篇大论的演讲,“我希望你把注意力转向坐在‘维多利亚女王号’的餐厅里面,船长的餐桌周围的几个人。不管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就是其中之一。
“刚一开始的时候,我认为这次跨洋航行会很乏味,所有的乘客都像涂了防腐剂一样一本正经,酒吧开门半小时之后,除了我之外里面只有两个客人。因此,我自然而然地认识了托马斯·瓦勒维克和柯特·沃伦。
“托马斯·瓦勒维克船长是一名退休的挪威船长,他曾经指挥北大西洋航线上的货船和客船。现在他和妻子住在巴尔的摩的小别墅里面,有一辆福特汽车和九个孩子。他体形魁梧,堪比职业拳击运动员;他的嘴上有沙黄色的胡须,喜欢做夸张的手势,在发笑之前习惯于先在鼻腔里喷鼻息。他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能够整晚滔滔不绝地讲述奇闻逸事;他有浓重的斯堪的纳维亚移民的口音,讲起故事来更加引人发笑;而且他从来不介意你指出他在胡编乱造。他有一双亮闪闪的灰蓝色的眼睛,总是带着笑意;一张沙黄色的、皱皱巴巴的脸,而且绝对不摆架子。我能够猜想到赫克托·惠斯勒船长的感受,他这趟航行绝对不会感到轻松。
“要知道,瓦勒维克船长认识‘维多利亚女王号’的前任船长——那时候惠斯勒船长还没有变成养尊处优、一本正经的绅士,也没有权利占据船长餐桌边上的显要座位。现在的惠斯勒已经变得圆滚滚,他的下巴紧绷着,他的肩膀也一样(现在他的肩膀上缀着金色的流苏,就像一棵圣诞树);这位船长时刻警惕地关注着托马斯·瓦勒维克。他对那位老船长的态度就像你坐在风浪中颠簸的船只的餐厅里,盯着一盘汤那样警惕;不过船长的态度根本无法让那位斯堪的纳维亚移民安静下来,也无法阻止他的源源不绝的故事。
“最开始,他的故事并没有带来什么麻烦。我们刚一出港就遇到了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风雨交加,邮轮在波浪中翻滚、颠簸,迫使绝大多数乘客回到他们的包房里。那些干净整洁的休息厅变得空空荡荡,就像是闹鬼的房子;船舱中的通道发出吱嘎的声音,就像柳条编织的工艺品被扯碎了;外面的滔天大浪时常猛烈地拍击船舱,把乘客抛向半空——爬楼梯绝对是一项危险的运动。我个人喜欢恶劣的天气。我喜欢拉开门的时候狂风灌进来;我喜欢在起伏不定、像电梯一样的走廊上,闻到白色油漆的味道和精心擦拭过的铜器的味道——他们说正是这些味道造成了晕船。但是有很多人不喜欢恶劣天气。因此在船长的餐桌旁边只有六个人:赫克托·惠斯勒,托马斯·瓦勒维克,玛格丽特·格伦,柯特·沃伦,科勒医生和我自己。我们很想结识的那两位准名流——现在只是两把空椅子——其中一位是老福丁布拉斯,他拥有一个红极一时的木偶剧团;另一位是斯托尔顿子爵。你认识他们两位吗?”
基甸·菲尔博士揉了揉蓬松的、混杂着灰色的头发。
“福丁布拉斯!”他低声地嘀咕着,“我是不是最近在那些文化精英的杂志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好像是在伦敦的一个剧院,里面用来表演的木偶和真人差不多大小,重量也和常人相当。他好像排演法国的古典戏剧,或者是类似的……”
“没错。”摩根点着头,“他最初是自娱自乐,或者是出于某种古怪的动机要保护高雅艺术。在最近的十年或者十二年间,他在伦敦苏活区的一个小得可怜的剧院里面表演;剧院的观众席是光秃秃的长凳,只能容纳大概五十名观众。没有人注意过他的表演,除了从海外殖民地来的孩子——他们都发疯地喜欢木偶剧。老福丁布拉斯的主打剧目是经过戏剧化改编之后的《罗兰之歌》,而且是法语的无韵诗。这些信息都是玛格丽特告诉我的。她说大部分表演都是由老福丁布拉斯亲自操作,他在后台大声地喊叫出华丽的台词,与此同时他和一名助手操纵木偶。每一个木偶都有差不多百余磅重,里面塞满锯末,身上披着盔甲,还有宝剑和装饰物。每个木偶下面都有一个小推车,以便木偶在舞台上移动,还有一套复杂的牵线系统来控制胳膊和腿。那套牵线系统很关键,因为那些木偶多数时间都在打仗,观众席里面的孩子们会欢呼雀跃、声嘶力竭地给木偶们加油助威。
“要知道,那些孩子们根本不在乎那些高尚的道德和感情。他们大概根本没有听到台词,也不知道台词的含义。他们所知道的就是:查理曼大帝会摇摇晃晃地走上舞台,身上披着金色的盔甲和猩红色的斗篷,一手举着宝剑,另一只手拿着战斧。在他的身后会有一群同样晃晃悠悠的贵族随从,同样衣着艳丽,同样举着致命的武器。舞台的另一侧会出现摩尔人的首领和他的匪帮,都武装到了牙齿。然后所有的木偶都会歪歪斜斜的,用完全荒谬的姿势站着;这时查理曼大帝会用惊雷般的嗓音说道:‘祈祷吧,你们,朋友们,老天爷,不得了,小子!’然后查理曼大帝会发表足有二十分钟的无韵诗演讲。他的大意是法国没有摩尔人的立足之地,他们最好滚出法国,等等。摩尔人的首领先举起宝剑,再用一刻钟的长篇大论作为回应,他的大意是:‘你只是说说罢了!’然后查理曼大帝气哼哼地发表了战争宣言,然后冲上去用战斧敲击对手。
“你瞧,这只是开场。木偶们在舞台上飘了起来,相互冲锋,就像是斗鸡场里面的猛禽;他们用宝剑相互击打,然后展开激烈的搏斗,几乎要把房顶掀翻。“时不时的,他们当中的一个会被从小车上抛下来——表示已经牺牲,他们摔倒在舞台上,扬起一阵尘土。还活着的木偶们继续在尘土飞扬的舞台上相互碰撞,老福丁布拉斯在舞台后面跑来跑去,声音嘶哑地喊叫着高雅的台词——直到那些孩子们都兴奋得发狂。然后大幕降下,老福丁布拉斯走上前台,气喘吁吁地鞠躬,抹去脸上的汗水,陶醉于观众们的喝彩声中。然后老福丁布拉斯会发表一段演讲,宣扬法国的荣耀;那些孩子们会同样兴奋地鼓掌——尽管他们根本不明白福丁布拉斯在说什么。他是一位很开心的艺术家,一位受欢迎的艺术家。
“这种事情总会有不可避免的结局。文化精英们迟早会‘发现’他,以及他的艺术;老福丁布拉斯也没有脱离俗套。一夜之间,他成了名人,成了被可耻的英国公众忽视了的艺术天才。现在孩子们已经没有办法去看他的演出了,观众变成了大礼帽和喜欢讨论高乃依①的人。我猜想那个老头子很迷惑不解。不管怎么说,有人出高价邀请他在美国展示他的各种古典剧目,他在美国巡演了很长时间,大获成功……”
①(Pierre Corneille,1606-1684),17世纪上半叶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代表作家,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奠基人。
亨利·摩根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正如我所说的,是格伦小姐向我提供了这些信息。她是——其实在老福丁布拉斯出名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糊里糊涂的老头子的秘书和经纪人。她和老头子有一点血缘关系,应该是来自她母亲这一边。她的父亲是一名乡村牧师或者是小学校长之类;当他去世之后,她来到伦敦几乎饿死在街头,直到老头子接纳了她。她相貌迷人,看起来循规蹈矩、一本正经;不过你早晚会发现她的体内有一种恶魔一样的活力,你也会发现她几杯酒下肚之后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她会有光彩夺目的、令人惊恐的魅力。
“佩吉·格伦①也是我们这一桌的成员,剩下的就是我的朋友沃伦。你肯定会喜欢柯特·沃伦。他性格鲁莽,是美国现任政府中的一个大人物的外甥……”
①佩吉·玛格丽特的昵称。
“什么大人物?”菲尔博士问道,“我不记得哪个要人的名字里面有‘沃伦’……”
摩根咳嗽了一声:“是他的母亲和那个大人物有亲戚关系。”亨利·摩根答道,“这一点和我所说的故事有很大的关系,所以现在我只能说是个‘大人物’,是罗斯福总统身边的人。实际上,这个大人物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显赫、相当抢眼,是最一本正经的大礼帽、最圣洁的绅士,仍然完美无瑕的政治王子……不过他还是做了一些手脚(你根本做不到这种事情),在外交部给柯特谋了一个差使。这并不是很诱人的岗位,大概是在巴勒斯坦或者什么其他地方,那种被人遗忘的领事馆。在正式上岗去进行繁重的、给账单(或者其他文件)盖戳的工作之前,他打算在欧洲转转,放松一下。另外,他还有一个业余爱好——拍摄电影。他很富有,我猜测他不仅有标准尺寸的摄影机,还有一套采声设备—就是新闻记者使用的那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