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怀疑他的东西能够在六十码的距离内杀死一只蟑螂。”摩根说道,“不管是否和我们相关,我们现在有更紧急的麻烦。船长,科勒医生今天早晨并没有在船舱里发现翡翠。多亏了你和‘博蒙西怪物’,我们知道盲理发师也没有进去偷走翡翠……现在只剩下佩里格德夫妇了。必然是佩里格德夫妇。他们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当然是在佩里格德夫妇手上!正因为如此,佩吉一直在那边……”
柯特·沃伦碰了碰他的胳膊。
“她正在给我们打暗号。”沃伦压低了声音,“别转身,现在太明显了,不过悄悄地看一眼。不行,等一分钟。没错,我明白,她想让我们去她那张桌子那儿。”
“那么说他们得到了翡翠?”瓦勒维克扭头凝视着那张桌子,“哈!那么就好办了。偶告诉你,偶刚才还在担心。”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摩根激动地说,“但是佩吉似乎并不开心。船长,赶紧消灭你的早餐,然后去和我们会合。柯特,准备好。你读完那篇文章了吗?”
当他们穿过舞池走向佩里格德夫妇的桌子的时候,柯特·沃伦用嘴角反驳说:“我当然读完了,你别再拿我的教育问题说事。我都看懂了:佩吉的叔叔似乎是个好人。作为一个剧作家,他是最拉风的,自从莫里哀以来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如果有哪个不识趣的评论家企图用一句话来概括他的精彩对白,那么他就会说:‘妙不可言。’我甚至打算建议他为罗兰德骑士的人性化的、动人的演说添加一点巧妙的现实主义的色彩,那位摩尔人的苏丹能够添加视觉效果……”
“视觉效果。”莱斯利·佩里格德先生用简洁而响亮的声音说道,“正是如此。”
摩根偷眼看过去,发现佩里格德先生笔挺地坐在早餐桌边,用叉子尖戳着桌布,一字一顿地说话——几乎不动下巴。在莱斯利·佩里格德身上看不到任何阴柔或者懒散的姿态,让摩根感到不舒服的是审美家的清高派头。佩里格德的架势好像他能够应付一群对手,或者一匹受惊的马。他的身材瘦长,一头短短的金发,鹰钩鼻子,像木乃伊一样的眼睛,说话的时候毫无表情。如果不是他的嘴唇上的一缕金色的胡须在冷风中飘舞,你肯定会发誓说他在表演腹语术。不过(只要一开场)他现在丝毫没有停口的意思。
佩里格德先生的嘴里吐出了节奏均匀、毫不停歇、简短的“高论”。等他停下来喝一口冰水的时候,佩吉终于有机会插嘴了:“哦,不好意思!我很抱歉打断您,不过我必须向您介绍我的两位好朋友。沃伦先生,摩根先生……”
佩里格德太太阴森森地说:“你们好!”
佩里格德先生“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悦。
他刚才已经把莎士比亚批得鼻青脸肿,还把本·琼森①说得一文不值;摩根感觉他正在兴头上,不愿意被人打断。“哦?很高兴,我很高兴。我刚才……呃……提到了一些基本要素,顺便说一句,有人邀我在今晚的音乐会上发表评论。”他略微露出一点儿笑意,“不过……呃……我恐怕会让你们感到枯燥乏味。我的演讲只是为福丁布拉斯先生的木偶剧作开场白。我恐怕……”
①Ben Jonson(1572-1637),英格兰文艺复兴剧作家、诗人、演员。
“怎么会呢?佩里格德先生,他们肯定都会感兴趣!”佩吉热切地嚷道,“柯特,我刚才告诉佩里格德先生和太太一段逸事:在迪比克①表演的时候,奥利弗骑士在和摩尔人的战斗中划破了裤子,我们被迫落下大幕,因为他的身子里面撒出了大量的木屑,我们急忙给他缝好了,否则朱尔斯叔叔就无法继续表演。佩里格德先生说这个插曲很可爱——一个可爱的细节。是不是,佩里格德先生?”
①美国的一座城市。
预言家慈爱地(按照他的标准)说:“没错,格伦小姐。”不过他的表情似乎是希望其他人走开,让他继续高谈阔论文学话题。他摆出了格外礼貌的态度,几个人都感觉很不舒服,“非常可爱,那些小细节。不过我肯定让这些先生们厌烦了,你们肯定不会对……”
“真想不到!汉克,你这个坏蛋,我们打赌,最后还是你赢了。”佩吉又转向了亨利·摩根,“现在我只能请你们喝鸡尾酒,真丢脸。你觉得呢,亲爱的佩里格德先生?”
柯特·沃伦不耐烦了:“打赌?打什么赌?谁打赌了?”
有人踢了一下他的小腿,佩吉小姐继续说道:“说到底,我的苏格兰扁帽昨天晚上并没有被吹进佩里格德先生的舷窗。真是倒霉,我大概丢在别处了;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有失必有得。刚才佩里格德先生在开始发表精妙绝伦的评论之前……”
佩吉说着说着,就抬起了热情的、满怀敬畏的、温情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佩里格德先生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审美家清了清嗓子,脸上闪过了一丝类似中风发作的一瞥。柯特·沃伦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佩里格德太太也注意到了。
“在开始发表精妙绝伦的评论之前,佩里格德先生告诉我说,他在船舱里什么都没有找到,我想我彻底失去了那顶可爱的苏格兰扁帽。”
“肯定丢了。”佩里格德太太透过单边镜片瞪了佩吉一眼,“甲板上灰常①黑,对吗,我亲爱的?”
①佩里格德太太的口音。
“非常。我还要说,那些男人利用了这一点,对吗,佩里格德太太?我是说,我认为很可怕;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我是说,最好忍住一时之气,总比闹得天翻地覆好,对吗?”
“嗯,真的!”佩里格德太太的态度有些不自然了,“我承认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也许有一刻还算明白。不过——哦——真的,我亲爱的,我几乎相信自己听到六个醉醺醺的男人在外面胡闹;说真的,如果我们的地板上出现比苏格兰扁帽更离奇的东西,我都不会吃惊。我后来还对服务员说……”
“对服务员说?”佩吉疑惑地问,“可是,佩里格德太太,您丈夫在哪里?”
佩里格德太太的丈夫似乎急于让话题回到更加严肃的文学问题上,于是他回答说:“很有趣,格伦小姐。很有趣。哈哈!我喜欢直来直去的风格,不受约束的、年轻人的直率态度;完全不受老派偏见的束缚、限制……”
此刻佩里格德太太的脸色发青,如果不是受“老派偏见的束缚、限制”,她恐怕会暴跳起来,给丈夫的脸上来一盘子腌鱼。
“我——简单地说,我喜欢年轻人的风格。不过请不要见怪我的妻子。哈——哈!”
佩里格德太太说了一声:“哦?”
“好了,好了,辛西娅。青春,青春。稍稍纵情一下,正如那句俗话:‘抓紧时机。’别忘大卫·赫伯特·劳伦斯①说的。哈哈哈!”
①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20世纪英国作家,是20世纪英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是最具争议性的作家之一。
“我亲爱的莱斯利,”佩里格德太太冷冷地说,“巴比伦的无节制的纵饮和伊师塔①的狂欢出现在书本上当然没有问题。如果你的审美情趣不在乎有人在一条体面的邮轮上,在凌晨两点,在你的窗户外面的甲板上纵情胡闹,那么我只能说我无法赞同你的审美观。我同样坚持要向这位年轻的女士解释客舱服务员的问题——啊——纯粹是正当的交谈……”
①巴比伦和亚述神话中司爱情、生育及坤争的女神。
佩吉说道:“有趣!”
佩里格德先生温和地提醒妻子不要忘了詹姆斯·乔伊斯对大卫·赫伯特·劳伦斯所说的话。摩根觉得他有必要终结唇枪舌剑,否则就会达到让人抓狂的地步。实际上他心中惊骇不已。翡翠大象肯定在什么地方。他并不特别为斯托尔顿子爵和惠斯勒船长叫屈,但是夺走价值五万英镑的珠宝,并且匆忙地扔进某一个舷窗(要么是科勒医生,要么是佩里格德夫妇的舷窗)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几个人。如果翡翠真的神秘失踪了,那就意味着斯托尔顿损失一大笔钱,惠斯勒则可能丢掉饭碗。有什么东西不对头。科勒说不在他的船舱里,而且有证人证明盲理发师并没有半夜进去偷窃。另一方面,佩里格德夫妇一直醒着,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如果有东西扔进他们的房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今天早晨更不可能看不到地上的铁盒子。他的忧虑越来越强烈,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线索……
于是,摩根的脸上挂起了最迷人的笑容(他自己觉得是挂上了丑陋的面具),用讨好的语气,安抚、劝慰着佩里格德太太。实际上,佩里格德太太并不难看。他投入了满腔热情。他满怀同情地表达安慰,激动地替那些打扰了佩里格德太太的、可恶的狂欢者道歉。柯特·沃伦惊得瞠目结舌。亨利·摩根甚至亲切地说,不管詹姆斯·乔伊斯和大卫,赫伯特·劳伦斯之间有什么样的对话,肯定都不够品位。
“……不过跟您说实话,佩里格德太太。”摩根探身凑到了佩里格德太太的身边,“我也听说了吵闹的事情;不过我不在那里,当然说不准……”
“哦,倘然了①!”佩里格德太太的态度不那么刻板了,很给忠实听众面子,“怎么说?”
①佩里格德大大的口音。
“……其实,要我说并不像是——嗯——酒神节的狂欢;不如说是肆意胡闹。嗯,还有殴斗……”摩根试图找出高雅的字眼,“特别是(请允许我这么说,佩里格德太太)像您这样迷人和高雅的女士,肯定会对男人和女人的弱点有所宽容——如果他们的行为稍稍得体。何况……”
“啊呀,别这么说!”佩里格德太太也探过了身子,“摩根先生,你总不会认为我会表示赞同吧?呵——呵——呵!”
沃伦也接口说:“当然不会!绝对不会,佩里格德太太!”他现在明白了汉克的用意,因此决心助一臂之力,讨好佩里格德太太,“我们知道你是好样的。绝对是。别忘了推销员对农夫的女儿所说的话。”
“闭嘴。”摩根从嘴角里发出了命令,然后又对佩里格德太太说,“您自然也想到了外面发生争执的可能性。哎呀!不知道您有没有起床,去把门锁好,佩里格德太太。如果那些醉汉……呃,万一那些饮酒狂欢者打算……”
“可是,我没有这么做!”佩里格德太太喊了起来,“哦,门已经锁好了,我向你保证!有一个女人恳求某个人——再殴打另一个人。我立刻就把门锁好了。我整晚都没有合眼。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任何人进入过船舱。”
好了,我们成功了。摩根瞥了一眼他的同伴们。佩吉似乎惊慌失措,柯特·沃伦怒气冲冲,困惑不解。他们所面对的难题越来越混乱,现在轮到佩里格德先生脸色阴沉了。摩根觉得他们应该撤退了,而且最好在去见惠斯勒船长之前让头脑清醒一下。他准备了几句客套话……
“不过请告诉我。”佩里格德太太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有人说过——你是不是那位写侦探小说的摩根先生?”
“啊……呃……是的,是的,我想是我。非常感谢您,佩里格德太太,还有您,佩里格德先生。我很荣幸认识你们,我希望我们还有机会……”
佩里格德太太说道:“我喜欢推理小说。”
她的丈夫一动不动,在他目光呆滞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古怪的表情。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名西班牙的宗教审判官在某天早晨听到总审判宫宣读裁决,但是惊讶地发现那位大人准备稍加警告就放走罪人。
“真的吗?亲爱的。”莱斯利·佩里格德冷峻地问道,“太令人吃惊了。好了,辛西娅,我们不应该耽误他们的时间。我希望今天能够有机会和你谈一谈——还有你的杰出的叔叔,我很希望结识他——并且准备好今天晚上的表演。一会儿见!”
佩里格德太太笑眯眯地说:“当然,我们会在音乐会上再次见面。”她脸上的表情让亨利,摩根联想到了斯坦·劳瑞勒①,“我和莱斯利已经和准备音乐会的人谈过了。我期盼着再次见到你,亲爱的格伦小姐。音乐会上将会有非常精彩的节目。朱利亚·勒达·卡莫伯斯基将会演唱一些当代大师的作品片段,她的丈夫本尼托·佛瑞欧索·卡莫伯斯基将会为她做伴奏。偶——偶——相信,”她皱着眉头,似乎下面这个节目并不吸引人,“还有一位麦基高先生劝说奥利弗·科勒医生背诵罗伯特·伯恩斯②的作品。当然,福丁布拉斯先生的表演将会做压轴戏。一会儿见③!”
①Stan Laurel(1890-1965),一位英国喜剧演员、作家和导演。
②Robert Bums(1759-1796),是一位苏格兰诗人,用苏格兰语写作,被认为是苏格兰的民族诗人,在世界各地都受到欢迎。
③此处原文为法语。
“很有趣。”佩吉从桌边站了起来,“真诚地感谢你们所提供的信息。佩里格德先生,你真的有必要来找我一趟,给我介绍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不过,说起来……呃……如果你和我的叔叔见面……”
佩里格德先生问道:“怎么了?”看到她脸上不安的表情,他扬起了眉毛。
“希望您不会认为我愚蠢,不过我真的很了解他。请您向我保证,如果他变得兴奋而且——我是说,我知道有些像您这样睿智的人会……”这一次她看起来非常真诚,以至于佩里格德太太都扭头看着她。佩吉犹犹豫豫地说,“不过,请您保证不要给他喝任何东西。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是他的酒量真的很差;您不会相信的,但是他无法抵挡杜松子酒的诱惑。我必须盯着他,因为有一天晚上,当我们在费城表演的时候……”“格伦小姐,我滴酒不沾。”佩里格德先生毫不犹豫地急促地回答说,“‘我为什么要放一个小偷进入我的嘴——好让他偷走我的脑子?’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①曾经这么说过,酒精可怕极了。何况我还是素食主义者。福丁布拉斯先生和我在一起会很安全。祝你们一天都愉快。”
①Thomas Steams Eliot(1888-1965),诗人、评论家、剧作家,对20世纪乃至今日的文学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