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清晨带来更多的疑问
当亨利·摩根床头的闹钟的指针指向八点三十分的时候,正在熟睡中的摩根被一个五音不全的男中音的歌声吵醒了。那个声音扯着嗓子正在歌唱《海浪上的生活》。睡梦中的摩根陷入了噩梦,他只好挣扎着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早餐的铃声,也提醒他目前所在的位置。
实际上,这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早晨。他的船舱在救生船甲板上,能够看到灿烂的阳光,略带咸味的、温暖的海风吹拂着敞开的舷窗上面的窗帘。大海又恢复成了迷人的五月的风情,粼粼的波光反射在舷窗上;邮轮的螺旋桨在平静的海水里柔和地搅动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心情舒畅,渴望着培根和鸡蛋能够带来的乐趣。然后有人朝他扔了一只鞋子,摩根知道那是柯特·沃伦。
沃伦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就在舷窗的下面;他正在吸烟。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法兰绒上衣,随随便便地套着一件蓝色的外套,系着一条花里胡哨的领带;现在他完全没有昨天晚上的冲动和热情,但是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他的头发终于被梳理平整了,不再受到绷带的骚扰。
“早晨好,将军。”柯特·沃伦把手指凑到了脑袋边上,“你能不能醒一醒?喔!多么迷人的早晨!我相信即使是那个顽固的船长今天也会心情舒畅。所有那些晕船的家伙们都从他们的巢穴里爬了出来,我敢担保,他们都自称是吃坏了肚子。哈——哈——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挺起胸膛,用拳头拍打着胸脯,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容,“快梳洗打扮,我们去吃早饭。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早晨——其中也包括惠斯勒船长。”
“没错。”摩根回答说,“你自己找点儿乐子,我要洗个澡换衣服……我猜想现在整条船都在议论昨天晚上的事情,是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曾经在甲板上大喊大叫。”
柯特·沃伦咧嘴一笑:“确实如此。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这艘邮轮上肯定装备了某种无线电报系统,能够广播各种传闻——甚至是听起来离奇的故事。到目前为止,我只听到过两个版本。今天早晨我离开船舱的时候,我听到310号船舱的老太太在向服务员大发雷霆。她说昨天晚上有六个醉汉就站在她的舷窗外面,一整晚都在争论长颈鹿的问题,她说她要向船长投诉。我还遇到了两个早晨散步的牧师。其中一个人正在向另一名牧师叙述一个非常复杂的故事——我并没有听完整。大概的意思是说这艘船上运载了很多箱子,里面都是危险的野生动物,只不过船长和船员们隐瞒了消息——怕引起乘客的恐慌。在昨天晚上的暴风雨当中,装着动物的箱子开了,一只孟加拉虎眼看着就要跑出来,但一名叫做藤壶的船员把那只老虎赶回了笼子里面。牧师说那位藤壶船员唯一的武器就是威士忌酒瓶子。他说藤壶肯定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但藤壶很喜欢说脏话。”
摩根吃惊地说:“别他娘的扯闲蛋了。”
“别不信,他们真的这么说!”柯特·沃伦
动地回答,“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他的脸
阴沉了少许,“听我说,汉克。关于那件事情
——后来又想过吗?”
“关于胶片?”
“哦,让胶片见鬼去吧!我相信你,我们肯能有办法弄回来。我说的那件事情——你知道。那件事情让我坐立不安。如果不是那个……际上,等我抓住那个卑鄙的、下流的恶棍……”
摩根说:“省省吧。”
有人来敲门,是摩根的服务员告诉他洗澡水经准备好了——像往常一样;摩根穿上一件晨,走进了清风吹拂的走廊。经过通向外面的舱的时候,他稍稍推开门,探出头,呼吸着清晨人愉快的空气。
远处是一长条粉白色的云彩,下面的地平线上是光芒四射的朝阳;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暖的空气也扑面而来。大海恢复成了深绿色,海面上点缀着白色的斑点;轻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好像正在升腾的烟雾。他朝船艏的方向望去,船头正在缓缓地升起然后下降;他又看了看成排的白色的船舱、漆成红色的大烟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舷窗上的黄铜零件;他听到了海浪均匀地拍打着船艏;他感到心旷神怡。一切都非常美好。在那一刻,他甚至很同情惠斯勒船长。
那位船长现在大概肿着一只眼睛,不住地叹气——因为他无法下去吃早餐。惠斯勒船长是个老好人……摩根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也许他们应该去找惠斯勒船长,开门见山地说:“听我说,船长,我们羞愧万分,昨天晚上不慎打伤了你的眼睛,还在你的甲板上乱扔威士忌酒瓶子,我们很抱歉;所以让我们忘记不愉快,和解吧。”不过更加理智的想法又占了上风,今天早晨确实有不少迹象,但是还不足以让他如此冒失。
不管怎么说,亨利·摩根兴奋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他想到了美妙的英格兰,他的妻子马德琳会在南安普顿的港口迎接他;他想到了即将在法国度过的假期——他在美国成功地把目光敏锐的出版商说晕了,挣到了足够的银子;他想到了军事学院①附近的小小的白色旅店,在小小的铺着石子的花园里有一个喷泉,里面游动着鳗鱼;他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和这个故事不相干的东西。
①巴黎的一个地名。
不过当他去沐浴,并且刮胡子的时候,他开始考虑并不愉快的内容。他仍然能够感受到昨天晚上的震撼——他从床铺下面找到了那把可怕的刮胡刀,还有他的手指附近的血迹,都表明了是盲理发师的风格。他们曾经讨论该怎么办,一直熬到了接近凌晨四点。
和往常一样,柯特·沃伦和瓦勒维克主张雷厉风行的行动。前者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去找惠斯勒,把刮胡刀拿给他看:“好了,你这个老王八,如果你认为我疯了,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摩根和佩吉都不同意。他们说问题是船长的心理能否接受,你必须考虑船长的想法。他们认为当时船长的状态过于兴奋,柯特·沃伦去找船长吐露实情肯定适得其反——还不如说沃伦在船舱里发现了几只水牛正在啃家具。最好等待时机。等到早晨,惠斯勒船长会命令进行搜查,然后会发现一个女人不见了;然后他们再去找船长,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后,他们达成共识。
摩根把可怕的刮胡刀锁进了他的袋子里,然后整理了C甲板上的床铺(防备好奇的服务员),摩根一边换衣服一边和柯特·沃伦讨论行动计划。在目前这个阶段,摩根刻意地避免考虑昨天晚上的(疑似)谋杀案,既不去想谋杀的动机,也不去想谋杀的细节。他必须先考虑其他问题。用不了多久,整条船上的人都会讨论失而复得的翡翠大象。等惠斯勒船长的豌豆大小的脑子里面搬走了一块大石头,他们就可以劝说船长相信有人被割断了喉咙,然后就是和盲理发师的决斗。
“我想要知道的是,到底是谁发现了翡翠——科勒医生还是佩里格德?”他们走向餐厅的时候,沃伦说道:“我偏向于……”
“医务工作者?”摩根回答说,“胡说八道!不过我很愿意看到科勒医生大惊失色的样子。嘿嘿!你说对了!整条船的人都醒过来了。等到今天下午,晕船乘客的名单上的名字会所剩无几。看看这些孩子。如果老朱尔斯·福丁布拉斯恢复了……”
餐厅里阳光明媚,乘客的低语声中夹杂着刀叉急切相互碰撞的声音。服务员们满面春风,托着盘子四处“纷飞”。在早晨八点半这个并不算诱人的时间,来吃早餐的人居然多过昨天吃晚餐的人数。不过在船长的桌子旁边只有一个孤单的身影——科勒医生在勤奋地摆弄着刀叉。他食量惊人,完全符合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笔下的地主形象①。
①Sir Waker Scott(1771年8月15日-1832年9月21日),苏格兰历史小说家、诗人。
“早上好!”科勒医生一反常态,表现出了和蔼的态度,他晃动着肩膀,然后抬起了头,“天气很好,天气很好。早上好,沃伦先生。早上好,摩根先生。”
那两人对望一眼,试图掩饰惊讶之情。到目前为止的每个早晨,科勒医生都表现得非常礼貌,但是对别人漠不关心,话也很少。他用行动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只愿意结交自己圈子里的人。科勒医生皮肤黝黑、骨架分明、身材结实,灰色的头发梳理整齐,脸颊上是深深的皱纹,他对待事物的态度就像是进行外科手术。可是现在他的态度平易近人。他穿着一件斜纹软呢西服,一条配有条纹的领带。他甚至伸手向两个人打招呼,两条灰白的眉毛也比平日少了一点儿阴险。肯定是因为天气——摩根暗想……
“呃……”柯特·沃伦溜进一把椅子,“早上好,先生。是的,确实是个美妙的早晨!你是否……呃……睡得好吗?”
“啊,睡得很死!”医生点着头,“不过呢,他又想起了平日的思维方式,于是立刻谨慎地纠正说,“我不能说,根据我自己的经验,‘睡得很死’这种说法并不合适。准确地说(根据我小时候的经验),我认为应该避免睡得过死。不过,也说不准。服务员,再给我来点儿培根和鸡蛋。
顺便说一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到科勒医生把某些音节拉长①。他和蔼地看着两个人,以及舷窗外面的闪着绿光的大海。
①原文中科勒医生的“r”音拉长了。
“我是说,”柯特·沃伦好奇地看着他,又追问道,“你没有——嗯,我是说你醒来的时候一切正常?”
“一切都好极了。”科勒医生停顿了一下,拧着眉毛思索着,“啊!里①可能是说昨天晚上的喧闹?”
①科勒医生的口音。
“喧闹?”摩根问道,“昨天晚上有人喧闹?”
医生机警地盯着摩根,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我明白,我明白。你们还没有订说①?没什么,我并没有受到影响,摩根先生。我只是听到有人在甲板上臭骂②。不过我今天早晨听到了一种说法,是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我不敢担保其中的真实成分,你们可以理解……”
①“听说”,科勒医生的口音。
②“咒骂”,科勒医生的口音。
“发生了什么事情?”
“强奸。”医生简洁地回答,同时相当粗俗地闭上了一只眼睛。
“强奸?”摩根嚷了起来。有些字眼有某种神奇的法力,能够引起心灵感应——尽管餐厅里嗡嗡的交谈声淹没了摩根的话,但是有几个人扭头朝这边看。
“强奸?老天爷!谁被强奸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准。”科勒医生轻轻地笑了笑,“但我的情报官声称听到了女孩子的尖叫声。我的情报官还说罪犯是一个卑鄙的懦夫,他先花言巧语地接近那个女孩子,吹嘘他在非洲打猎的冒险故事。嗯,嗯,然后他送给那个女孩子一枚价值不菲的翡翠胸针。不过他的诡计都失败了,那个恶鬼①用一个威士忌酒瓶子敲打她的头……”
①“恶棍”,科勒医生的口音。
“天哪!……闻所未闻!……难以置信!”柯特·沃伦的眼珠子有点儿膨胀,“你——你没有听到当事人的名字?”
“我的情报官并没有支支吾吾。”科勒医生淡定地回答,“他说那个道德败坏的家伙要么是惠斯勒船长,要么是斯托尔顿子爵。”
亨利·摩根急忙问道:“我想全船的人都听说了这个女人的故事?”
“哦,很快就会尽人皆知。”科勒医生再次淡定地回答,“用不了多久。”
科勒医生继续和蔼地说着,另外两人则忙着对付早餐。摩根暗自揣测,不知道中午时分“维多利亚女王号”上又会流行什么样的新版本?很显然科勒医生并没有发现翡翠。那么只剩下板着面孔的佩里格德先生和戴着单片眼镜的佩里格德太太。好吧,只好等着。他的盘子旁边摆着一份邮轮的小型报纸,于是亨利·摩根一边大口地喝咖啡一边草草地浏览着报纸。在报纸的背面有一篇类似散文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篇文章的标题是:《戏剧的文艺复兴》,下面有一行小字,“作者:莱斯利·佩里格德,经作者授权,摘自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星期天的《泰晤士报》。”
来自天籁——那篇文章的赞颂之词源源不绝——让一位老评论家激动不已;他坐在扶手椅里面,情不自禁①;那色调如此微妙,跃动着,让人联想到伯恩巴德特。你会不会说:“老佩里格德这个星期天是不是在冒傻气?”可是看过朱尔斯·福丁布拉斯先生的表演之后(令我心醉神迷的表演),你还能怎么说?巴尔扎克曾经对维克多·雨果说道:“我很吃惊,老骆驼,我大惊失色②。”(莫里哀大概能用更好的方式表达)。鼓动人心的表演——可怜的英国公众大概愿意用这种词汇,可是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欣赏一下那梦幻般的美景,听听查理曼大帝和罗兰德的高雅的对白……我只能联想到一出与之相配的剧目:在高乃依的悲剧《胡须》的第五幕当中,阿姆莱特·佩诺德有一段精彩的独自:“我的灵魂就像是奶酪,在神秘的、夜色下的森林中喘息③……”或者我应当引用朱尔斯的妙语连珠?他的台词堪比莫里哀的某些名句:“我嘛,我喜欢红肠,因为他们不说法语④……”
①原文中“扶手椅”和“情不自禁”为法语。
②此处原文为法语。
③此处原文为法语。
④此处原文为法语。
“这是什么东西?”柯特·沃伦也在读那篇文章,他发出了奇怪的哨声——就似阿姆莱特·佩诺德的化身,“你看到背面的狗屎文章了吗?是不是我们的那位佩里格德?”
摩根答道:“我感觉你缺乏文化修养。正如这位纳对塔尔士夫①所说的:‘笨蛋。’我的孩子,你需要提高文化修养。仔细地阅读这篇文章,如果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因为……”他停住了话头,不过科勒医生已经消灭了他最后点的一轮培根和鸡蛋,现在正和蔼地起身告辞。他向两个人道别,还说他打算去玩甲板网球。他显得心满意足;当他大步走开的时候,摩根能够从沃伦的脸上看到他的心思——沃伦不仅再次开始怀疑医生,并且更加坚信不疑。“听我说!”沃伦挥舞着叉子,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他说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