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一写我们这代人寻找信念的故事,我渴望找到答案。”
青年作家宋迅的首部小说集,虚构了文学地图的一处新风景:迷雾河。十个故事,游走在迷雾河与城市丛林间。迷茫的警察,失业的外贸销售,“行尸走肉”的银行职员,隐居深山的黑帮……这些游离者,在命运的漩涡里寻找着出口,挣扎、不屈,荒野求生,像动物一样爱和顽抗。
无法忽视同伴哀鸣的蓝冠水鸟,伤口流出绿色的血。苦寒大地,企鹅孤身去往群山,想要点燃那团烈火。

《绿血》——前缉毒警察回到故乡,一桩20年未破的白骨悬案,牵出与青梅竹马两家三代人的恩怨。会不会有一个案子,不破比破了更正义,答案隐匿在时代的迷雾中。
《干燥剂》——住在上海半地下室的年轻情侣,生活遭遇危机,他们期待的改变能否发生。
《瀑布旅馆》——重庆的银行职员女友再度消失后,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女人,女人却执着找到消失的她。
《去南方》——恐高的塔吊司机和没跟上火车提速的列车员,一对往日的恋人在北方重逢,而他正在逃亡的路上。
《坠入》——一生中遇到真爱的概率有多大,如果遇到两个呢。
《去往任何地方》——南极一只企鹅挥动一下翅膀,迷雾河一对迷途的情侣得到了救赎。

作者简介
宋迅,80年代生,贵州人。曾获《联合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作品见于《当代》《收获》《十月》等。


第1章 绿血
1
2014年夏,我在永义市局禁毒支队工作十年后,经多次申请转到刑警,调入迷雾河刑侦大队,任副大队长,申请理由是打小的刑警梦,还有个原因没提,我早已厌倦了跟毒品打交道,成天暗影里行走,跟烂人称兄道弟,十年来警服一共没穿过几回。
虽然干了多年缉毒,有些事情我却一直没搞明白,自改革开放毒品犯罪起苗头来,警方打击力度逐年加大,吸毒的反倒越来越多,年龄还越来越小,好多吸了戒戒了吸,在我手里进进出出成了老熟人。这些瘾君子中白领精英大有人在,最后一次任务抓获的吸毒者甚至是个自己人,被抓时很配合,说他实在痛苦,只有靠这东西可以稍微好过一点。那天去看守所路上队长烟没断过,一个警院刚毕业的小兄弟说,他们可能只是迷茫。队长回了句,谁不呢?
迷雾河是永义下辖县级市,本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局领导给出这个唯一选项时,我立马同意了。
我父亲曾在迷雾河当刑警,我在迷雾河出生、长大,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调入市局,我家才从迷雾河搬到永义。
迷雾河市位于贵州北部,毗邻四川重庆,方圆百里尽是原始森林,地区属于典型喀斯特地貌,不便修路搭桥,曾经几乎与世隔绝,90年代以前,只有一条沿河而建的省道与外界相连。当地盛产煤和高岭土,特产高粱酒,小城因迷雾河从中穿过得名,迷雾河属长江支流,发端不详,出城后向东蜿蜒数百公里,在四川曲江县汇入长江。
在我见过的河流中,迷雾河或许是最神秘的一条,两岸山势险峻,耸入云霄,看不见多高,河谷晴雨莫测,气象万千,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最奇特的是,这里群山常青,河水却会随季节更迭改变颜色,夏天红褐,冬天碧绿,无论冬夏,河面上都弥漫着灰白雾气,终日不散。
我记不清多少年没回迷雾河了,重返故土,只感觉家乡完全变了模样,熟悉的地方都不见了,到处是成片的高楼,政府搬去了新区,河滨公园绿树成荫,原先只有几个小吃摊的东门码头现在成了夜宵酒吧一条街,环城新路正在建设,高速公路早已四通八达,那条坑坑洼洼的沿河省道也改造成了旅游公路,骑行者、露营客随处可见,唯独没变的似乎只有那条河。
报完到大队长江宁把我叫到办公室。江宁是我刑警学院同班同学,我俩上下铺,大学四年,互相挤对了四年。他招呼我坐,扔过来一支烟,说,可以啊你,来之前也不跟我商量,知道你来刑侦想干嘛,现在没你想办的那种案子了。我说,一个案子都没有最好,天下太平。他端起保温杯吹吹沫,说,想得倒挺美,做好长期和诈骗犯斗智斗勇的准备吧。
我俩闲聊一阵,他对我和小金分手表示遗憾,我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他说快了,让我准备好份子钱。肖婷和江宁大学就在一起,毕业后跟他来了迷雾河。之后回到正题,商量工作分工,他突然问我,吴叔叔当年挺厉害你知道吧?我没说话。他说,破不少大案,人称无影手,嘴再硬的犯人一经他手立马就招。我说,换现在你看他还行不,文明执法了都。
江宁接了个电话,说,我要去趟检察院,晚上回不来,接风只能改天,不过给你准备了个礼物。他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给我,说里面是迷雾河近几十年积压的悬案。
知道你在缉毒是骨干,要不他们怎么死活不放人。江宁说,怎么样,够懂你吧?我笑了笑,说,这还差不多。
江宁走后,我把材料大致过了一遍,一共十来个,都是命案,案发时间主要集中在1985年到1995年间,正好贯穿了我的童年,其中三个无头案最引人注目。
第一个是1987年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信用社的运钞车途经黑风沟遭歹徒持枪抢劫,司机和两个押车员当场死亡,运钞车上八万现金被劫走。死者身上找到九枚弹头,经技术鉴定来源于两把仿五四式手枪,结合脚印判断歹徒至少两人以上。
第二个案子死者是我爸上司。1994年春节,其驾驶的警车在下辖迷雾河镇郊外四十公里处被发现,雪地有拖拽血迹,尸体半月后在迷雾河中捞起,死因是胸口遭猎枪近距离射击,随身配枪没丢失。受大雪影响现场未能找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开始怀疑是仇杀,后证实死者为几宗毒品和谋杀案主犯,推测为同伙灭口。
第三个案子是1995年一起灭门案。受害人在青龙镇郊国道开饭店多年,诚信经营,生意日益红火,属于改革开放后迷雾河第一批勤劳致富的人,后建了一栋临河小楼,一楼经营羊肉火锅。该案唯一目击证人是马路对面的邻居,据他描述,案发当晚下着暴雨,他看见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路过受害人所开饭店,当时天色已晚,雨势凶猛,受害人邀请男人进屋躲雨。第二天,受害人一家五口竟被利刃杀死于屋内,财物无损,唯独戴斗笠的男人不见踪影,现场唯一线索只有半个46码解放鞋的血脚印。
我去资料室准备复印一套档案带回住处,小郑看见开我玩笑,哟,吴队刚来就准备破大案啊。小郑之前在几个涉毒案件上协助过我,来了才发现,迷雾河大队有不少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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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眼到了冬天,半年里我经手几起小偷小摸,两起倒卖古海洋生物化石,谁能想到这崇山峻岭曾经竟是一片汪洋,除此之外几乎都是诈骗案,传统诈骗、新型诈骗,手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一个无业男子冒充富二代同时交往了十五个女友,以合伙经商名义向她们骗取钱财,还让其中两个为他生下孩子,抓获时钱款早被他挥霍一空。一个农民自称是清朝皇族后裔,伪造了圣旨玉玺、巨额银行存单,以解冻资产为由,骗光了几个空巢老人养老家底。一伙骗子假冒教育部门工作人员,打着发放助学贷款旗号,专门诈骗贫困大学生,其中一个农村女孩,父亲早逝,母亲瘫痪,她学习勤奋,终于考上心仪大学,开学前却接到骗子电话,说要先付学费,结果家里借遍亲戚筹到的九千块钱被悉数骗走,女孩一时想不开,跳了楼。
那段时间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次抓捕后在卫生间里吐了。有几天我一下班就去靶场练枪,那天江宁遇到我,说,来这么勤,想当枪神?我说,这些杂种都他妈该枪毙。说完连开五枪,报靶均是五环六环,还有个三环。
警队历时三月,打掉了那个冒充教育部门的诈骗团伙,主犯最后落网,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头黄毛,满脸冷漠,没有半点悔罪之意,我告诉他那女孩的事,他却说,聪明人才有资格活,蠢的全都该死。押他回迷雾河那天我没忍住,在服务区趁小郑上厕所的空档,狠收拾了他一顿,回到局里被投诉,江宁看到黄毛的伤,嘀咕了句,为什么打脸?第二天处分下来,记过一次,停职十五天,全局通报。
我回市局上了几天学习班,上午学习,下午跑出去钓鱼。我记不清多久没好好休息了,小金就是嫌我没时间陪她提的分手。那几天我鱼钓了不少,心里却很空,直到局里打来电话,让我立马返岗。
城西有个观音湖,现在改成了湿地公园,前两天工人清淤,从湖里捞出一个编织袋,里面除几块石头还有一具完整人骨,手脚尼龙绳捆着,未着衣裤,初步判断死者为中年男性,身高180厘米左右,死亡时间15年以上。
我们排查了迷雾河十五年前的若干男性失踪案,通过失踪人口直系亲属与人骨DNA比对,死者身份很快确认,竟是90年代迷雾河的话题人物,二十多年前失踪的光明农机厂厂长黄宗云。黄宗云失踪前身陷数桩贪污大案,坊间一直传他畏罪潜逃了。
白骨的发现在本地引发了不小轰动,市局高度重视,要求尽快侦破,消除影响。
案件久远,局里安排我去高岭县接一位老刑警来协助我们梳理案情。老刑警姓陈,和我父亲是战友,1979年两人一起上越南战场,退伍后都回迷雾河当刑警,我爸到永义第二年,陈叔调去高岭公安局任政委,他是当年黄宗云失踪案主要经办人。
多年没见陈叔,他以前抽烟喝酒样样凶,现在两样都戒了,陈叔看到我,感慨说,到底还是回迷雾河接了你爸的班。我说,谈不上,碰巧而已。他说,你爸身体还行?我说,糖尿病高血压,每天照样没少喝。他问我们现在关系如何,我说老样子。他笑笑说,小时候你爸打你我知道,怕你走歪,其实你转刑侦,他最高兴。我没说话,陈叔说,你刚来,可能体会还不深,刑侦不比缉毒,可以慢布线紧收网,一旦出了命案,黄金期那么短,想破就得玩儿命,精神二十四小时紧绷,像活在高压锅里,看谁都像杀人犯,你想啊,九几年你爸四十出头,正当年,不得志,每天破不完的凶案,追不完的逃犯,连顶头上司也是鬼,死了扔河里半个月才找到,那种环境下,换成是你,会怎么样?
局里,江宁给大家介绍当年的案情:被害人,黄宗云,男,失踪时42岁,1969年参军,1971年退伍后分配到迷雾河红星陶瓷厂采购科,1979年升任红星陶瓷厂厂长,1989年调任光明农机厂厂长。
1993年夏,暴雨夜,黄宗云驾车回县郊一处居所后连人带车失踪,两天后由其二婚妻子孙彩英报案。1989年,黄宗云与原配离婚,同年与孙彩英结婚,四年后黄宗云出事,二人无子女。
据当年孙彩英笔录所述,那栋三层自建房是黄宗云买来养老的,平时不住人,只放东西,二楼卧室内有个保险箱,黄宗云失踪后,里面一套账本和二十多万现金一起没了。报案时孙彩英坚称黄宗云是被抢劫谋害了,但房间里成箱的贵重烟酒都没动,经勘验房屋门窗和保险箱均完好无损,现场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痕迹。孙还认定此事与黄宗云前妻沈会琴有关,沈会琴是个普通家庭妇女,社会关系简单,离婚后便去了其他城市生活,早已排除嫌疑。
陈叔对案件背景做了补充,黄宗云失踪前一年,光明厂破了产,大批工人下岗,厂长黄宗云不仅低价贱卖了厂房设备和土地,还克扣工人们的下岗安置费,之后一直被工人们联合上访举报,但没什么效果,直到1993年,光明厂一个叫涂友亮的工人在省里上访跳楼自杀,闹得沸沸扬扬,引起了高层注意。由于黄宗云失踪前省纪检部门正着手对其进行调查,现场也没发现任何疑点,警方当时倾向于他提前收到风声携款潜逃了。
会上定下方案,要求各方对案件侦办进展严格保密,安排警力秘密走访,重点排查原光明农机厂相关人员。
散会陈叔要江宁带我们去趟沉尸现场,路上若有所思,说,老吴直觉是对的。江宁说,什么直觉?陈叔说,吴川他爸当年就怀疑这案子不简单,说很可能是预谋抢劫,人八成没了。江宁看我一眼,说,我说你爸厉害吧。
观音湖边,警戒线已经拆除,我们在大坝上观察现场全貌,江宁讲了打捞白骨的情况,陈叔说,嫌犯应该是案发当晚开黄宗云那辆车来的,再划船到湖中心沉尸,这湖我知道,中间其实挺深。说这话时天边晚霞夕照,湖畔杨柳依依,水面上游船缓缓而行。
变化真大,成公园了,那是以前红星厂吧?陈叔指着湖对岸那片漂亮楼房问。江宁说,陈叔没记错,红星厂,当年生产废水排到观音湖,那时候这就是个臭水塘,钓上来的鱼都没人吃,现在是我们这儿最贵的楼盘,森林之畔,老板叫周浩森,以前红星厂下岗工人,据说九几年为个什么事离开,前两年回来,摇身一变,成了迷雾河风云人物。陈叔说,周浩森?感叹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宁问,陈叔认识?陈叔摇头,说,不过我记得他和老吴两家是世交,对吧,吴川?江宁拍拍我,陈叔问你呢,发什么呆呀?
工作结束后江宁找我抽烟,说,还不知道吴叔认识周浩森。我没说话。江宁说,他公司现在有个盘,叫森林之子,修在深山老林里,挨着云梦湖,环境不说了,还要配一流康养院,说要建成中国最大的森林养生小区,专门用来避暑养老。我说,你现在考虑养老是不是早了点?江宁说,养个屁,我跟肖婷不是快结婚了吗,感觉她爸妈还有点犹豫,怎么说呢,有点怀疑我诚意,我想着表示表示,名义上给她爸妈,其实都能住,不过价格真不便宜。我说,你想找我借钱?他看我一眼,你能有钱?我是想让你问问你爸,看能不能跟周老板说一声,打个折。我说,要问你自己问。他直摇头,同学家长我最怕你爸,脸一黑,阎王似的。我说,那我没办法。
咋整?他看着我,诶,你认识他女儿周炎吧?搞不好找她更管用。我说,不认识。他观察我表情,突然说,她该不会就是你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女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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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一个军人家庭,我父亲叫吴志戎,1971年参军,在云南边防部队服役,后升任连长,成为我外公部下。父亲训练严谨,作战勇猛,深得我外公喜爱。我母亲叫阮郁青,也是军人,文职干部,与我父亲同军不同旅,1978年两人经外公介绍开始恋爱,1981年结婚,同期退伍,我母亲是云南大理人,跟我父亲来到迷雾河,我父亲成为一名刑警,我母亲进入县机关工作,次年生下我。
熟悉我妈的人都知道,她最喜欢花,这一点随我外婆,我妈从小是跟花一起长大的,结婚后她把我们家院子改造成了花园,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我妈认为一个小女孩是这个花园最完美的搭配,怀上我后变得爱吃辣,很高兴,以为是女孩,结果是我。三岁之前我妈都把我按女孩打扮,直到我上幼儿园那天,才给我脱下裙子,换上小男孩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