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
“睡吧,明天接着看。”我说,“没人把书拿走。”
“你也睡吗?”她把书折了个角,放床头。
“这集看完就睡。”我拿过遥控器,把声音调到刚好能听到。
“晚安。”她关掉台灯,“梦里见。”
“梦里见。”我说。
李星脱掉睡衣躺下来,盖上毛巾被,胳膊光溜溜露在外面。
“嗳。”她侧过来对着我。
“嗯?”我看了看她。
“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声音。”她说,“今天听了录音,终于知道业绩为什么不好了。”
“我也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我说,“没人喜欢自己的声音。”
“谁说的?”
“没人。”我笑了笑。
她没笑。
“你声音没问题,”我说,“这个发言权我还是有。”
“那你觉得问题在哪儿?”
“大环境不行,大家都没钱。”我说。
“他们不一样。”李星看着我,“我们经理说,有些人不受大环境影响。”
“他们会变抠。”我挪了挪身后的枕头好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
她没说话。
“快睡吧。”我说。
刚闭上眼睛又睁开了,“你买的干燥剂呢?”她看着我。
“忘了。”我说。
“你怎么又忘了?都说多少遍了,你就是不上心。”她提高了音量,“马上到梅雨季了。”
我没回嘴,的确是我的问题,最近我有点不在状态,五月刚过一半我就收到两张过失单。
“明天你是不是休息,再不买回来我真生气了。”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明天保证买。”我说。
上个月,我们换了房子,是个半地下一居室,整栋公寓楼靠山而建,窗外是混凝土抹平的山壁,长满了青苔。
我们换到这儿是想省点钱,虽然离工作地方又远了不少。
公寓没空调,当初房东是这么说的:“这房子夏天用不着空调。”他没骗我们,房间确实凉快,但衣服晾在屋里三天才勉强能干,刚搬进来没多久李星发现棉布拖鞋发了霉,接着是衣柜里的大衣和被子,最近连电视机外壳上也长了一圈深绿色霉斑,那是我们唯一一件自己的电器,李星说即使不看,开着有点动静,会有家的感觉。
前天早上李星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房间里所有东西都发霉了,“桌子、冰箱、洗衣机、遥控器,连你也浑身长满了绿毛,走到哪儿都被人盯着看”。为此她专门写了首诗,《绿毛怪》。
“这儿便宜啊,”我说,“还有个客厅呢。”这是我们看的几处唯一有客厅的,虽然只能放下一张餐桌。
房子是李星选的,她很看重那张餐桌,我们之前住处只有一个房间,吃饭只能在床边那个矮茶几上吃。我知道如果让她重选一次她还是会选这儿,她可能只是想抱怨点什么,随便什么。
李星平时很少抱怨,这一点像她爸。她爸多年前在对越反击战中双腿没了,九八年从农机厂收发室下岗,开起了出租,不惜放弃了唯一爱好—喝酒。他开一辆改装斯柯达,所有操控装置都移到了方向盘附近,经常有乘客问那些装置用途。
去年春节我去了李星家,贵州迷雾河,年夜饭上,我和她爸妈谈了我俩的婚事。
李星说她不想办婚礼,很累,又浪费钱,“我想旅行结婚,去西藏,”她对爸妈说,“你们不是一直想去西藏?我们四个,租辆越野车,我来开。”“你开?”老李瞧着她。
“走318国道,到时候在成都耍几天,带你们去看大熊猫,妈,去不去嘛,一句话。”
“我看你就像个大熊猫,”阿姨说着把李星酒杯没收了,“不准喝了。”
我平时不怎么喝酒,酒量也不好,我讨厌酒,从小受够了身边那些酒鬼,但那天李星对我唯一要求是“把我偶像陪好”,我只得照办,中途偷偷去卫生间吐了两次,喝到半夜,干脆摊了牌,我说不管昆山还是崇明,我都付不起首付,就算付得起也不打算买,按揭贷款是个圈套。老李听完不置可否,自己喝了一杯。
“我爸妈关心的是我有没有一个安稳的家。”回上海火车上,李星跟我说,“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说服他们了。”
“他们有的,以后我们会有,”我说,“他们没有的,以后我们也会有。”
“行吧,”她看着我,“有个口号总是好的。”
不一会儿李星睡熟了,我去趟卫生间,接着看《荒野求生》。埃德在第十天生起一堆火,终于可以吃烤熟的海蜗牛。节目播完我关了电视,躺下来,幻想自己独自在无人荒岛,食物恐怕是个大问题,我能接受最恶心的食物是烤蚕蛹。
“荒野求生的关键在于保持乐观心态。”这是节目里说的一句话,如果真是如此,李星也许可以比我坚持更久。
半梦半醒间隔壁传来一阵婴儿哭声,我听见有女人起身去哄,哭声更大了。
似乎好几户邻居都有婴儿,每天晚上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有时候齐上阵,这些哭闹一度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后来是李星想到了解决方案,李星说,“你把他们想象成咱俩的。”
“嗯?”
“哭闹咱俩甚至都不用起床,保姆们负责照顾。”
“并且是免费保姆?”
“没错。”
所以现在这些事影响不了我了。
第二天下午李星给我打了个电话,叮嘱我记得买干燥剂,让我把浴室门口的垫子拿出去晒,又考了我个脑筋急转弯。
“今天小于给我讲的,”李星说,“上帝把门给你关了,又把窗给你关了,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说。
“上帝要给你开空调。”
“不觉得好笑吗?”她说。
最后她说感觉右边乳房两侧有些胀痛,“有几天了,”她说,“只是今天比较严重,起床到现在都在痛,早上还摸到了个硬块。”
我向她保证那只是小问题,要她明天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我想你来接我。”她说。
一群女孩从楼里出来,没一个人聊天,我看见李星,扔了烟去迎她。
“感觉怎么样?”我说。
“没那么疼了,”她说,“先回家吧。”
地铁上,我提议在外面过周末,她没反对。
出地铁还得转趟公交车,下了车,我们去了住处附近一个新开的贵州菜馆,路过自助银行时看见门口停了辆“金杯”,车身贴着除湿机广告。
李星站在那儿盯着看,广告上画的除湿机和空调扇一个样。
一个中年男人从自助银行出来,穿着一件除湿机广告衫。
“想买一台吗?”他拨了拨棒球帽檐,看看李星,又看看我,他说话带湖南口音。
我摇头,往前走了两步,李星和他接上了话,细致地问着除湿机的型号,价格,工作原理。
我点了支烟,到处张望,我看到立交桥下那个戴眼镜的流浪汉,裸着上身,枕着蛇皮口袋在睡觉,现在我觉得比起埃德他条件要好太多了。
他们还在聊,李星没朝我这边看一眼,她和“除湿机”相见恨晚,临走还管他要了张名片。
小饭馆生意挺好,找了张空桌坐下,半天没人来招呼。
“我们可以买一台。”她说。
“那么大个东西,买了放哪儿?”我说,“你嫌电视机麻烦还不够?”
“有干燥剂不就行了。”我放低了声音。
她没说话。
“你有没有吃过蚕蛹?”我问她。
我跟她讲了几年前的故事,那时候我在宝山一家灯具厂做推销员,厂里把我派去鞍山,我和三个福建人住在一个筒子楼,旁边是个武警中队,早上他们一吹军号,我们就起床工作。那边饭馆分量挺大,和上海完全两回事,但冬天空气太干了,我身上老是痒,起红疹,每天早上起来,鼻涕都带血。
“我们凑钱买了台加湿器,长得像个大蘑菇。”我说,“一开开关,那玩意儿就往外喷仙气儿。”
李星没说话,服务员拿来菜单,她也不看。
我点的都是她爱吃的菜,甚至还点了鱼腥草,我报了菜名,她划掉了豆豉回锅肉,盯着手里的杯子发呆。
我告诉她我已经请了假,明天陪她去医院。我在移动做柜台服务,派遣工,派遣工的意思就是干同样活只能拿正式工一半钱。我每天最多的业务是打印通话详单,办业务通常都是女的。
“明天我想自己去。”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看着她。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生病了。”她看着那半杯水,压低了声音。
“人人都会生病。”我说,“生病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放松点,往好的方面想。”我又说,“想想那些让你开心的,对了,冰箱里还有西瓜。”
她皱了皱眉。
吃完饭天黑下来,我们往回走,李星拉住我的手。
“想在外面透透气。”她说。
“干燥剂。”我一拍大腿,“又忘了。”
“明天我们一起去买。”她说,“现在只想在外面再待会儿。”
巷子尽头有个小公园,我们常去散步。
李星很喜欢里面那条林荫道,走了一会我们坐在一个没人的凉亭里休息,晚风吹来,凉爽了许多。
一辆白色越野车停到旁边,挂着临时牌照,驾驶室一个年轻女人在打电话。
“她是怎么做到的?”李星问。
“你也想要一辆?”我说。
“所以才问你啊。”
“你该去问她。”我说。
“你怎么不去?”
“她上个月签了一万单。”
她笑起来,“讨厌。”
“有蚊子。”我一巴掌拍她腿上。
“叮两个包了。”她带着哭腔。
“动起来,”我起身,“蚊子只叮不动的物体。”
“豆豆。”她突然喊,一条白色大狗从远处朝她一路小跑。
李星和她的萨摩耶朋友玩了好一阵,还把我介绍给它认识,狗主人是一对和蔼的老夫妻,分别时那只狗三步一回头。
“你以后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她挽着我的手。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说。
“有一个我爱的人,一份喜欢的工作,两三个真正的朋友,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她顿了顿,“再养条好狗。”
我看看她。
“钱可以不用太多,”她说,“房子也不用太大,但一定要有很多阳光,有个落地窗就更好了,可以坐在窗边,泡一杯茶,安安静静看几页书。”
“每年我们出去旅行一次。”她接着说,“最好是长途旅行,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特别喜欢坐晚上的火车。”
“我们会过上那种生活的。”我揽着她的腰。
吃完西瓜,我们做了爱,我轻轻握住她丰盈白皙的乳房,她们看上去和往日别无二致,我想不明白里面出了什么状况。
洗澡时,她往身上弄了许多泡沫,站在镜子前。
“你觉得我胖吗?”她说。
“一点也不胖,”我说,“完美身材。”
“你说我去拍个写真,怎么样?”突然她转头看我,“什么都不穿,裸体那种。”
“好啊,”我说,“我可以帮你拍。”
“我想要专业的。”
“我可以学。”
“你会去学吗?”她看着我。
“你要是真想拍我就学。”
“只给我拍?”
“对。”
“那我等着。”她说。
“过来。”我说。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看《荒野求生》。
埃德的情况不太乐观,第三十三天,他捡到个空铁罐,可以吃上水煮海蜗牛,但是因为他只有海蜗牛吃,身体已经很虚弱了。
转机出现在他发现岛上有一群野山羊,他用捡来的绳子和铁钉制作了弓和箭,可一连几天都没射中,山羊很狡猾,他没办法靠太近,如果再不补充些高蛋白,不可能支撑到六十天,我不禁替他担心起来。
奇迹发生在第四十五天,埃德在沙滩捡海蜗牛,竟然发现一只山羊头卡在灌木丛里,动弹不得,于是埃德有了炖羊肉吃,他还把吃不完的肉烤成了肉干,这样一来他生存到九十天也没问题。
“山羊怎么可能把头卡住?”我关了电视,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我就知道,不作弊的话怎么可能撑到六十天。”
“外国节目也作弊吗?”李星说,“也许有的人运气就是很好啊。”
“运气也他妈是作弊!”
周一上午,我们去了附近那家中医院,李星挂了号,让我在大厅等。
“那儿不让男的进。”她说。
大厅电视正放一档养生节目,一位老中医说,人在潮湿的地方生活久了,体内湿气加重,就会容易生病,我听了一阵发蒙,今天出门发现连皮带都发了霉。
我呆坐一阵,听见有人叫我,抬头却没人,看着面前的病患家属和医生护士,有点恍惚,我想不起来这儿的原因,灵魂就像一只被敲掉壳的海蜗牛。直到李星在我头上敲一下,我才恢复清醒,她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一本戒烟宣传手册。
“医生怎么说?”我问她。
“还没完事,现在要去做彩超。”她说,“你还得等我一会。”
“我就这儿等你,”我握着她的手,“哪儿也不去。”
“呀,”她嫌弃地甩开,“都是汗。”
我只能靠戒烟手册转移注意力,图片里那些熏黑的肺让我恶心,我把那本手册一字不漏看了两遍,第三遍时李星朝我走过来。
“有一处增生,”她说,“医生说问题不大,以后定期检查。”
“你看昨天我说什么来着?”我把手册扔到一边。就在刚才,我向上天发誓,这一次如果李星平安无事,第一步我就把烟戒了。
我们要了代煎服务,工作人员让明天下午六点左右来取。
去超市路上,李星告诉我,医生把沐浴露抹在乳房上,再用一个袖珍熨斗贴着乳房,旁边电脑就能看到里面情况。
“可惜以后不能吃西瓜了,”她说,“医生说的。”
“不过没关系,”她又说,“西瓜不是唯一的水果。”
我们在日用品区顺利找到了干燥剂,盒装的、袋装的,还有挂钩的,我们蹲在那儿,认真挑选,我以前从没见过干燥剂,它们看起来像救世主一样,一种进口干燥剂使用说明上写着:把它放在潮湿的地方,它就会在你看不见的情况下,不分昼夜吸干周围所有水分。
我们买了整整一大袋干燥剂,回到住处立刻展开行动,放遍房间每个角落:衣柜、鞋柜、行李箱、电视机……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看它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