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喝吗?”我开了一罐。
“不知道。”她看着我。
“医生有没有说不能喝酒?”
“没。”
“那就可以喝,”我把酒递给她,“至少今天可以。”
“下雨了。”李星说。
“不用担心。”我说,“现在我们有干燥剂。”
“干杯。”
“哦,对了,”她放下酒,“忘收垫子了。”
李星出去了,我走到窗边,看着雨和青苔,喝一口酒,看看罐身的字,又喝了一口。
第3章 最后的夏天
一九九七年,我十五岁。
我家在贵州迷雾河县,我爸在县国营钢厂销售科工作,经常出差,回来会给我带些电子表、游戏机、随身听之类的新潮玩意儿。
我爸头发三七分,喜欢穿花纹衬衫,抽三五烟,和朋友喝酒时,总是最神采飞扬那个。
我妈在县工会当干事,她喜欢跳舞,曾经业余学过几年舞蹈,功底不输科班,周末经常被各单位邀请去文化馆教跳舞,我妈舞教得好,对学生有耐心,颇受尊敬,都叫她谭老师。
除了跳舞,谭老师还喜欢看电视剧,暑假前好几个地方台在放《鬼丈夫》和《孽债》,每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假装做作业,她在客厅看电视,好几回我出来发现她眼睛通红。
我爸妈是高中同学,据说曾经感情很好,所有认识的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对此我一直很怀疑,直到有一天爸妈不在家,他们卧室平时上锁那个抽屉钥匙没拔。
抽屉里放着银行存折、国库券、旧粮票、我的婚嫁险保单、集邮册、获奖证书、避孕套,还有两个旧笔记本,一个封皮写着“为人民服务”,一个印着贾宝玉和林黛玉,全是我爸写的诗,我爸字很好看,字帖一样,我不清楚为什么我字那么烂。
我在抽屉深处找到一些信,我爸妈恋爱时写给对方的,信里主要讨论了人生和文学,其余内容肉麻至极。
一九九七年夏天,我初二暑假,我爸四个多月没回家,那是他出差最久的一次,给我妈打电话频率也比以往都少。
我爸回来那天我没在家睡。
我在大衣柜里醒来时,余欢已经端正地坐在书桌前做暑假作业了。
窗户开着,窗帘随风轻摆,她胳膊在阳光下显得更白,屋里很安静,可以看到地板刚拖过的水迹,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花露水味道。
余欢是我女朋友,我们从小认识,她爸和我爸当年在一个地方插队。小学我们也是同学,那时她是少先队大队委,六一晚会经常上台发言,我在县电视台至少看到过她两次,她涂着口红和红脸蛋,系着鲜艳的红领巾,站在摆满花篮的主席台上,低着头,照着老师写的稿字正腔圆地念。她皮肤很白,口头禅是“真的假的”。
昨天余欢说她爸妈去外面打牌,让我晚上去她家,要给我个惊喜。晚上我去找她,问是什么惊喜,她张开嘴,她刚刚摘了戴三年多的牙套,牙齿变得整整齐齐。
“怎么样?”
“好看。”我说。
“真的假的?”她说。
“真的。”
她很高兴,说今后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笑了,她笑起来其实挺可爱。
余欢是校乐队黑管乐手,她让我听她吹黑管,然后我们开始接吻。那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却是我感觉最好的一次,我吻着吻着,手伸向她胸前,她不让我乱动,握住我的手,力气很大,我竟没挣开。我们亲了很久,直到感觉有点头晕才停。我拉开窗帘,外面早已漆黑一片。
我意识到该回家时,客厅传来开门声,她妈在说话,埋怨她爸出错一张关键牌,她爸是我们学校教导主任,对学生严厉出了名,但他没回嘴。
她妈敲余欢门,问为什么还不睡觉,“十二点了!”她妈说。她妈是个银行职员,做过三八红旗手,每分钟能数三百张钞票,我见过她妈工作,数钱动作眼花缭乱。
“躺下了。”余欢说着给我使个眼色,关了灯。
我从窗户往下看,她家在三楼,没办法翻出去。
“要不你今天住这儿吧,”她压低嗓音说,“明天再走,他们明天一早要去上班。”
“那一会我睡哪儿?”我小声问。
她打开大衣柜。
“行不行啊?”我往里看。
“我心情不好就喜欢睡里面。”她说,“你又没我高。”
我脱了鞋,钻进衣柜,勉强能躺下。
她把我鞋藏到床底。
“明天见。”她半掩上衣柜门。
“醒了?”余欢转过身看着我,“睡得怎么样?”
“你爸妈呢?”
“上班了。”
我从衣柜里爬出来,用力伸了几个懒腰。
“你先洗脸吧,”她说,“粉色那块。”
我对着水龙头洗了脸,在架子上找到粉色毛巾,有一股雪花膏的味道。
“早餐在客厅。”她说。
余欢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着几何图,我站在旁边,抓缕头发拨弄她耳朵,“别闹”,她看我一眼。
我只得坐在床上,一边啃油条一边看她做暑假作业,她问我今天打算做什么,我说不知道。她问我做没做暑假作业,我说还没开始,她说她要赶快做完,过几天她妈单位组织去深圳旅游,她要一起去。
“深圳就挨着香港,香港回归我好激动啊。”她说,“我和爸妈一直在看现场直播。”
“下午想不想去游泳?”我问她。
“作业没写完呢。”她头也不抬,把本子翻到下一页。
我家离余欢家不算远,只需要走两条上坡的街,穿过一条石板巷。
快到巷子时遇到了那个疯老头,又驼又跛,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常在我们学校附近转悠。他在巷口垃圾堆里捡了点吃的,一瘸一拐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我最害怕遇见的人,我躲在暗处,直到他走远才出来。
我家楼下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司机看着眼熟,我装作没看见,上了楼。
“这就是你所谓的商量,”我听见我妈说,“齐亦飞,你是全世界最虚伪的人。”
我爸穿着衬衣西装,在茶几上整理证件和材料,我妈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压发箍拢着头发。
“爸。”我说。
“回来了?”我爸看我一眼。
“齐新!”我妈叫住我,“昨晚干什么去了?”
“在高阳家。”我说。
“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我妈瞪着我,“你不管管你儿子吗?”又看着我爸,“每天外面野,都夜不归宿了。”
“你还是打个电话回来。”我爸说,“要干什么提前说一声。”他额头前垂着几缕头发。
“我做作业去了。”说完我进卧室,反锁了门。
我躺在床上,翻了几页《七龙珠》,又换了本《柯南》,还是看不进去。我放下书,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
“好吧,我承认,手续都办好了,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我爸说,“趁还年轻,拼一把。”
“我最后悔当初答应你去广东。”我妈说。
“你知不知道朱老三在青龙镇开了家炼铁厂?你知道怎么经营吗?把我们厂的铁渣弄到他炉子再炼一遍,那些铁渣全他妈是铁。”我爸说,“我要有这种路子你以为我不会用吗?我只能去南边闯闯。”
我认识这个朱老三,他人很瘦,戴副金丝眼镜,有次他在我家打麻将,管二筒叫奶罩,让我记住了他。
“你去广东目的是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妈说,“别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谭敏,你什么意思?”
“别把人当傻子。”
“我没想到你会信那些鬼话。”
“我说了,别把大家当傻子。”
“我们缺乏基本信任。”我爸声音小了很多。
“我承认,”我爸说,“生意场上难免有逢场作戏,但仅限于此,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信用已经破产了。”我妈说。我听见打火机声音。
“我不想再解释。”我爸说。
大哥大响了,“好,好。”他说,“马上过来。”
“我们另找时间谈怎么样?下午行不行?”他说,“着急走。”
过了一会,有人敲我门,是我爸,这回他给我买了一双白色波鞋。
“穿上试试。”我爸说。
我把脚放进去。
“大了。”我说。
我爸伸手到我脚后跟试了试,“不要使劲往前顶啊。”
我显然没有。
“没事儿,”他在我肩上拍了两下,“过两年就能穿了。”
我爸出门后,我妈接了个电话,“周末去不了,家里有点事,”她说,“嗯,停一阵吧。”
电话挂了,听见敲门声。
“睡了。”我在被子里说。
“我中午不回来,你自己在外面吃,我知道你身上还有钱。”
我没说话。
“晚饭你去外婆家吃,”我妈说,“我要晚点回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客厅关门声。
我闭上眼睛,想睡会儿,一分钟没睡着。去客厅看电视,有个台在放《西游记》金光寺那一集,那集我看过不下八百遍,怎么也搞不懂万圣公主为什么要跟九头虫而不是和小白龙在一起。九头虫被悟空打死后我换了一通台,打开VCD,取出《英语日常五百句》,放进孟庭苇。
我选到第十一首,《红雨》。音乐开始后电视屏幕出现了椰树成排的海滨风光,沙滩上,一个穿三点式的漂亮女人含情脉脉朝我走来。
女人走到我面前,问我想不想让她脱掉泳衣,我说可以,于是她脱掉泳衣一边,问我想不想看看另一边,不等我回答她脱掉整件泳衣,上身变得一丝不挂,我看到她一对柚子般的乳房……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穿回泳衣,感谢我在战场上三番五次救她,约定方便时再见,回到沙滩上。我关掉电视,取出影碟,把原来那张放回去。
我去浴室冲了个澡,给金鱼喂完食,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河面发呆。我家在县城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阳台正好可以看到迷雾河最笔直那段河道。现在是汛期,迷雾河涨大水,红得厉害,上周下过几场大雨,雨停后一连几天都是炎炎烈日。
冰箱有半个西瓜,我切两块坐在客厅吃,风吹开爸妈卧室,我看到我爸的密码箱立在墙角。以前他有个棕色密码箱,香港电影里常见那种,现在他换了一个黑色的,更大,但密码依然只有三位数。
箱子很沉,我几乎拎不动。像以前一样,我想打开它看看里面有什么,也许我可以在一件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张女人照片,以及这个女人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上最好写清楚了她和我爸的关系,最后还留着这个女人的地址电话和全名。我费力地放平箱子,预感这一次应该有我要找的东西。
我打开得颇轻松,这和之前的努力有关,破译原先箱子的密码曾花了我很多心血,我爸换箱子密码没改,犯了兵家大忌。
里面主要是衣服,隔层放着个黑色笔记本,那是他的账本。
我照例先检查笔记本,上面记录着每笔钢材生意的收支和回扣,以及他和另外两个合伙人每个月的分红,字越来越潦草。
我把笔记本放回隔层,一件一件检查衣服。
所有衣服干干净净,没一点异味。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一条西裤屁兜里发现了蛛丝马迹。那是两张叠一起的登机牌,水洗过,皱皱巴巴,字迹模糊。我小心地把它展开,能看出是上个月5号中午广州飞上海,连坐,一张乘客是我爸,另一张旅客姓名栏只能看清那人姓赵,后面两个字非常模糊,我拿放大镜看半天依然无法辨认。
我把登机牌按原来的折痕折好,塞回西裤屁兜,衣服一件件叠好,按顺序放回去,关上箱子,拨回之前的数。我把箱子立起来,摆到原来的位置。
我出门去找高阳,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
高阳和我是穿一条裤子的哥们。他脸上表情不多,不熟的人会以为他冷漠,他对学习没太大兴趣,成绩在班里倒数,但在机械方面是个天才,他甚至做了一把可以打穿木板的钢珠火药枪,有一阵走到哪儿都把那把枪揣着。
高阳爸妈很早离了婚,他跟他爸过,他爸是个长途客车司机,住在客运公司宿舍。他妈在县城另一头开餐馆,再婚并且和新任丈夫有了孩子。偶尔我会和他一起去他妈那里取生活费。那些生活费里有我一部分,我妈把我零用钱卡得很死。
我经常去司机宿舍找他下象棋。我棋艺比高阳略胜一筹,但是他爸在的话会帮高阳支招,我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司机宿舍在县郊汽车站附近,我在路边花五角钱坐面的过去。高阳家楼下有一家温州发廊,一到晚上里面会亮起红色的灯。发廊门开着,两个穿睡衣的年轻女人在门口拧床单,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小板凳上逗一条小黑狗,我没看见最漂亮那个。
高阳一个人在家,正光着膀子修我那盒Beyond的磁带,他仔细地把磁带断掉的两端用双面胶粘到一起,再一点一点绕回去。
他拧上螺丝,把磁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声音就跟以前一模一样。
我们一边听歌一边下棋,红子少个炮,用高橙瓶盖代替。那盘棋高阳赢得很轻松,还想来,我说,不了,今天没状态。
高阳收起象棋,打开电视,电视台全在检修,于是他拿出小霸王玩坦克大战,准备挑战六十五关最高纪录。高阳负责进攻,我大本营守家,我状况频出,高阳发挥超常,竟有惊无险打到六十四关,眼看破纪录在望,突然停了电,我们面面相觑,只得下楼打台球。
看店的女孩我没见过,穿一条黄色连衣裙,脸上有几颗好看的雀斑,像是比我们大几岁。
她坐在柜台边跷着腿看一本叫《黄金时代》的书,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我不太敢去看她,高阳说她是老板女儿,在外地上大学。
我们要了离柜台最近的球台,每次我击球时都觉得她好像在偷看。一度我和高阳拼得很凶,但当我鼓起勇气朝那女孩望过去,发现她很认真在看书,我顿时泄了气,输得溃不成军。
我说饿了,高阳说家里没吃的,于是我们进城,一人吃了碗羊肉粉,又去冷饮店吃炒冰。
那天全是我结的账,我爸走之前往鞋里放了一百块,那是他给的最多一次,但我没表现出半点高兴。我知道他一直希望我对他热情点,可惜我做不到,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是也不对别人热情。
“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不对劲?”高阳说。
“没啊。”我说。
“今天你干什么都不在状态。”
“有点中暑。”我用勺子戳炒冰里的几颗葡萄干。
“中暑?”他怀疑地看着我。
“中午睡觉忘了开电风扇。”我说,“差点热昏头。”
“不对,你今天话特别少。”他说,“看着有点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