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酒杯,说,周鹤卿老先生气度境界,我等只能望其项背。
我连喝几杯酒,想了半天,说,除此之外,我这趟来,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韦宇恒说,你问吧,能说的一定说,不能说的,我很遗憾。
我说,传记上写,周鹤卿老先生虽是自杀,死得却很体面,衣帽整洁,面容安详,仿佛只是静静睡去,他父亲周济源老先生也是如此死法。韦宇恒倒上酒,说,那个年代,能这样离开对家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安慰。如果不能体面地活着,至少还能体面地死去。
我说,我查过地方志,包括“文革”在内,各次运动期间,迷雾河自杀的不在少数,多是投河或自缢,即便整个西南地区,都没见过这种体面死法。韦宇恒看着我,问,你想说什么?我说,他们是怎么自杀的?韦宇恒说,你是警察,你怎么看?我说,毒药。但一般毒药吃了只会七窍流血,形状恐怖,所以是一种体面的毒药。韦宇恒听了点点头,放下筷子,说,不瞒你说,我姥爷“文革”期间就是吃老鼠药死的,所以我当时也有这个疑问,周浩森没瞒我,只是没让往上写。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竟没追问。
韦宇恒倒上酒,说,既然聊到这儿了,这事儿对周家名誉也没什么不好,我可以告诉你。他再喝一杯,火锅隔在我们中间,腾起的水汽让我有些看不清他脸。
韦宇恒说,你看过周浩森的自传,应该知道里面提过一本《雾书》,记载了古雾国早已失传的神话故事,说起那本《雾书》,实在可惜,什么都烧了。
你肯定听过那个山妖的传说吧?他看着我,说,也是书里流传最广的。
韦宇恒接着说,周浩森告诉我,他们家族祖祖辈辈生活在迷雾河大山深处,不知哪代先祖在山里发现一种奇特的植物。他领我看过,形状很特别,一花两叶,开出的花像一条吐着芯子的眼镜蛇,两片叶子却像一对天使翅膀。周浩森说这种植物茎干汁液提纯后,会形成无色无味结晶,极具麻醉性,祖上原先将其涂在箭头,用于打猎,后来无意中发现人服用过量也能导致死亡,状态接近于心脏骤停,没有创伤,不会痛苦。因这种植物是迷雾河地区特有,茎干汁液又翠绿鲜艳,犹如神话传说中的山妖之血,祖上便称其为“绿血”。他还说不担心自己的病痛,等吗啡不起效了,就用它让自己平静离开。
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再听进去。
21
我从没喝过那么多酒,不知道怎么回的旅馆,我关了手机,在房间里昏睡两天,分不清白天黑夜,直到江宁打旅馆电话找到我。赶紧回来,他说,红发女有线索了。
回到局里,江宁召集大家开会,小郑通报案件最新进展。前两天永义警方在夜总会扫黄,抓了几个皮条客,其中一个叫常凯的反映手下有个女孩,那几天说自己遇到了个出手很大方的客人,之后女孩就消失了,怎么也联系不上,说他担心对方安全,希望警察帮忙寻找。
小郑说,我们给他看旅馆监控,他一下认出来了,女孩叫黄丽,外省人,据这个常凯讲,他和黄丽好过,最后在黄丽住处见她那次,黄丽打扮和红发女完全一致。
会上,局领导要求动用一切手段,务必找到黄丽。
会后,江宁找到我,说,事情有些变化,周浩森死了,按理说这案子再查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只怕,还有其他人牵扯进来。我看着他。江宁点了支烟,说,都是兄弟,就不兜圈子了,这案子需要你回避一下。
第二天,我调到一个抓捕小组,案子是市局牵头负责的一起跨省贩毒案,几个从犯已先后抓获,只差主犯没归案,主犯叫曹季勇,曾在迷雾河矿场干过两年,最新情报显示他在广州城中村还有个秘密窝点,近期可能前往躲藏,当天下午,我带着小郑几人去了广州。
深夜,到了旅馆,分配完任务后各自回房休息,我给周炎打电话,还是没接,发信息,说想和她聊聊,没回,临睡前又发了一条,我说,还记得以前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山妖修炼千年终成人形,即使善良,还是因为绿色的血被人们杀死。
很快,周炎回了信息,有的人不是山妖,却流着绿色的血。
我说,人一辈子,怎么可能不流血呢?
她说,希望从她开始,可以变成红色。
我电话打过去,没接,再打,关机了。
之后几天,我带队在番禺一个城中村蹲点。曹季勇手上有过人命,早已是亡命之徒,我们荷枪实弹,每天坐在车里,守着嫌犯窝点,蹲点的人两班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吃饭就在旁边云吞面馆解决,面馆外头有两张桌子,边吃还能边盯对面动静。
第十二天中午,没想到我们在面馆和曹季勇狭路相逢。曹季勇在屋里听老板说门口几个外地人挺奇怪,住在车里,天天来吃,出来碰见我们,夺路而逃,我们紧追不舍,城中村道路交错,差点让他逃脱,最后曹季勇被我和小郑堵在院子里,他拿把匕首,挟持了一个洗衣服的女孩,我鸣枪示警不起作用,他要我们把枪扔给他,否则就杀死人质,匕首闪着寒光,已经在女孩脖子上割了一道口子,女孩胸前衣服染红一片。从警多年,我经历过不少凶险抓捕,从没遇到过这样危急的场面,小郑看看我,慢慢放下枪,曹季勇见我没动,猛地扯开衣服,腰上缠着一排土制炸药。他一手控制女孩,一手从兜里掏出遥控器,高高举起,让我们在他数完三个数之前把枪扔过去,否则大家一起死。院里住着好几户人家,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瞬间我脑海闪过无数可能,他喊到二,我扣了扳机,子弹正中眉心,凶犯应声倒地,女孩也瘫倒在一边,小便失了禁。
下午开会时,接到江宁电话。江宁说,有个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没说话。江宁说,回来一趟吧。
22
我连夜往迷雾河赶,凌晨到永义,起了大雾,几乎只能看清车头,高速封闭,我只能走那条沿河公路。
那是我见过最大的一场雾,雾气沉重,笼罩天地,漫长的时刻,世界混沌不堪,仿佛只有自己,艰难穿行,但我知道,那条河就算完全看不见,也永远在你身旁。
晚上,我在殡仪馆见到了周炎。她躺在白色花丛中,衣着整洁,神态平静,像睡着一样。江宁说,我们下午去周炎家,她靠在沙发上,呼吸没了,医生判断是心脏骤停,属于意外,赵秘书说周炎有心脏问题,一直在吃药。
江宁上外头抽烟,不让人进来打扰,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和周炎最后再待一会儿。
回去路上,江宁开车,大雨倾盆,我望着窗外,听不见雨声。
到我住处后,江宁从包里拿出那个铁皮饼干盒,说,周炎家什么也没发现,只找到这个,我看上面刻着你名字。
回到家,我打开饼干盒,纸卷整整齐齐码放在里面。我一个一个打开,一幅一幅看那些蜡笔画,想起小时候一幕幕,一会儿笑,一会儿难受得不行。我看到盒子底有个更大的纸卷,上面系着一条崭新的丝带。
我解开丝带,把画展开,那是一幅我从没见过的蜡笔画,上面画着两个小孩的背影,小女孩背着书包,戴顶旧军帽,小男孩也背着书包,头顶一口双耳锅,两人手牵手,在一条河边公路上走着,蓝色天空写着几个字:再见了,小川。
我再没忍住,哭了出来。
办完周炎的葬礼,我向局里提了辞职。
离开迷雾河那天,江宁给我打电话,说要来送我,我没答应,他让我别挂,说有件事情他想了半天,还是希望我知道。
他告诉我,前两天,黄丽找到了,据黄丽说,衣服、假发都是客人给的,客人给了她魏永革的照片,要她八点左右进魏永革房间,九点半前必须离开,并留下手包,去前台问房号也是客人教的,她离开房间时魏永革没有异样。黄丽还说,客人她没见过,跟她打电话用了变声器。
江宁说,如果黄丽供词属实,魏永革真是他杀的话,那么,当晚九点半到十点,必有第三人进过房间。
他接着说,那天我试了一次,从美术馆到案发旅馆,不走市区,走那条刚开通,看似绕远的环城新路,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我说,现在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过了一会儿江宁说,或许真的有些案子,不破,会更好吧。
我去了洱海边那处老宅,老宅空了多年,破损严重,我每天修缮房屋,整理院子。即便如此,每晚借助酒精才能入眠。
我时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驾着一叶孤舟,穿行在雾气森森的迷雾河上,看到的全是一些光怪陆离难以名状的惊悚景象。我总是深夜从噩梦中醒来。
23
半年后,江宁结婚,我回了迷雾河。他们在云梦湖大酒店举行了露天婚礼,双方父母都满意,一片喜庆祥和。森林之子二期已经封顶,可以预见未来这里将成为一个可以容纳更多幸福的地方。
晚上,我去了吴志戎家。我给他带了些白玫瑰种子,还给那只小狗买了几根火腿肠,我问狗叫什么名字,我爸说,无悔。这回它没像以前那样冲我叫。
周炎生日那天,我去学校接上唯唯,买了花和蛋糕,还有周炎最爱吃的橘子罐头,在她墓前给她过了生日。墓地四周种满了花草,有人定期修剪,漂亮整齐,位置是我选的,视野极佳,可以看到迷雾河最美的一段。唯唯依然沉默寡言,离开时,拉住了我的手。
在河神吃过午饭,我把唯唯送回学校。回迷雾河我没走高速,车行驶在景色宜人的旅游公路上,我看见河水再次变成了红色。
经过迷雾河大桥遇到一个插着彩旗的北京房车队伍,有些堵,河里一艘观光船逆流正往大桥驶来,河水湍急,但船前进得毫不费力,甲板上一群孩子朝房车队伍招手,呼喊,房车里的人也跟孩子们挥手,问好,我耳边传来一个遥远又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真实,我立刻调转车头,朝她指引的方向开去。
我沿迷雾河一直开,深夜,到了云南一个叫过客的小镇,第二天一早,在当地人指引下,我跟着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进了山,旁边小溪时隐时现,我来到一个幽深山谷。
下了车,我顺着小路往山里步行而去,森林静谧,遮蔽了所有喧嚣。跨过一座木桥,听到潺潺水声,溪流和我再次相遇,聚成水潭,溪水冷冽,我手捧着洗脸,又喝了几口,心里顿时平静许多。
晨雾萦绕山林,一只鹰在高空鸣叫,盘旋。穿过那片密林,看见一股山泉,泉水从山顶高高落下,砸在岩石上,水花飞溅,发出悦耳的声音。
那股山泉就是迷雾河源头,它挂在山间,清澈明亮,毫无气势可言,柔弱到如同万物初始,使人亲近。但我知道,它会和雨露甘泉聚在一起,裹挟泥沙土壤枯枝败叶,也将经过岩层过滤时间沉淀,变成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样子。
每条河流都是如此,它们狭窄开阔,蜿蜒曲折,涂炭生灵也滋养万物,永不止步,一路奔流,最终汇入大海。
第2章 干燥剂
她忽然放下书,问我以后会不会写“献给李星”,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注意力全在电视上。
“像这样。”她把书翻到扉页,递过来,上面写着,“献给索尼娅·伊丽莎白·莱文。”
“写不写都行。”我说。
“如果我要你写呢?”她看着我。
“那就写。”
“写什么?”
“按你说的。”
“昨天新写了首诗,”她说,“要不要念给你听?”
她拿出那个专门写诗的笔记本,翻到一页,念了起来,诗的名字叫《萨摩耶》,说的是前天傍晚她和一只萨摩耶交上朋友的事。
“我最喜欢第二句。”我说。
“我也最喜欢这句!”她看着我。
“英雄所见略同。”
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又赖我怀里撒娇。
“今天额度已经用了。”我说。
她看着我。
“啊,窗户没关。”她揪我胳膊一下,生疼。
我点了支烟,继续看《荒野求生》,这一季主角是一个叫埃德的男人,要完成一个不可能任务,不带任何东西,在太平洋一个无人荒岛生存六十天。
甚至连衣服也不能带,一丝不挂地下了船,上岛第一件事是用树叶做了条裙子。一下午他都在收集椰子作为淡水来源,晚饭吃了条壁虎,在山洞里睡了第一晚。
“我发现你最近很喜欢看这个。”李星关了窗回来,挨着我一起看。
“瞎看。”我说,“也没啥好电视。”
第三天埃德开始钻木取火,忙活一上午,连个小火星也没弄出来,又饥又渴,只得放弃,继续爬树摘椰子。一连六天他都没能生火,每顿只能吃生的海蜗牛。
“真佩服他,”李星说,“一个人在荒岛活两个月。”
“你觉得他真能坚持那么久?”我说,“没任何外界帮助。”
“为什么不能?”
“我看悬。”我说,“他至少该带个打火机,没火什么都不好办。”
“要是我一个人,什么也不让带,最多只能活三天。”李星说。
“我应该十天以上。”我说,“十五天吧,再多就够呛了。”
“十五天?”她笑了笑,拿过刚才那本书,“要是不带烟,我看你一天都活不了。”
“如果允许你带东西,只让带一件,你带什么?”我盯着她手里的书。
“当然是你。”她依然看着书,“我要把你带着。”
“想得倒美。”
“能把烟戒了吗,”她看着我,“刚开始跟我说为了帮助思考,找灵感,现在呢?我都多久没见你动笔了。”
“最后一根。”我说。
十二点,我提醒她该睡了,明天是星期天,李星得工作。她在一家保险代理公司做电话销售,这是她第一份销售工作,她说不管多难,至少坚持一年。
一周有六天她都坐在带格子的办公室,穿着统一工装,和若干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起,开始前先喊一些诸如“有志者事竟成”的口号,之后戴上耳机和话筒,照着从电讯公司买来的VIP号码挨个打。
电话通了,做个简短自我介绍,接着询问对方是否希望未来生活能得到更好保障,通常没人回答不希望,这时她便开始向对方介绍产品。
多数时候对方不会接电话,或者还没听完自我介绍就挂了。
她休息日是周一,那是她争取的结果,她觉得周一休息很划算,据说那是一周中人们情绪最差、购买欲最低的一天。
“我还不想睡。”李星说,她把书放在胸口。
“这些故事简直是为我写的,”她说,“他活着的时候一定在寻找知己,能读懂他的人。”
我嗯了一声,那个作家我知道一点,李星跟我讲过他的故事。
“他死的时候我才八岁,就这么错过了。”她看着别的什么地方。
“他错过了你,你没错过他。”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