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后来呢?周炎说,我爸能吃苦,也有想法,生活慢慢好了点,机缘巧合接触到建材生意,之后做起了房地产。我说,现在最火的就是房地产,全国人民都在给你们打工。她说,创业很难,他工作起来不要命,每天应酬,没少喝酒,病根儿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我说,你们是哪年回来的?周炎说,2011年吧。我说,其间回来过么?周炎摇头。我说,在沿海发展不是更好,为什么还回来?周炎笑了笑,没回答。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山顶,那里视野开阔,几乎可以看到市区全貌,迷雾河穿流而过,仿佛城镇动脉。
我指着远处一个亮晶晶的地方说,你看,观音湖。她说,从这儿看过去可真小。我说,观音湖白骨案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周炎说,知道。我说,死者是以前红星厂厂长黄宗云。周炎说,嗯,听说了。我说,你知道周叔当年入狱是黄宗云陷害的吗?周炎说,后来知道。我说,我不瞒你,很多人在传这案子和周叔有关系,作为你的,我顿了顿,说,好朋友,我想开诚布公和你聊聊。周炎看看我,说,所以你问我那些问题?
我说,有人说,他买红星厂那块地,其实是为了观音湖,他想填湖造地,一直在申请。周炎笑笑,说,如果政府批了,现在迷雾河就会有一条漂亮的水上步行街。我说,有人说那才是他回迷雾河的真正目的。周炎说,什么目的?你可以直说。我说,费那么大力气回来,买下当年下岗工厂建楼盘,难道只是为了面子?
她转头看着我,像看个陌生人,过了好一会说,红星厂那块地你很清楚,那样的环境建联排别墅一定更挣钱,你知道为什么我爸要建成现在这样?我说,为什么?她说,为了普通人也可以享受好环境。她接着说,森林之子资金出问题那阵,我一开始坚决主张把项目卖掉,这你知道。
你一定想问,我爸是怎么说服我的,对吧?周炎说。我没说话。她看着我,说,这些事我爸不让和别人说,尤其是你。
我看着她,不明就里,周炎望向远处,说,我们周家祖辈世代都是农民,明朝末年为躲避战乱,逃进深山,无意中来到云梦湖畔,从此有了土地和产业,家族枝繁叶茂,生生不息,祖上感恩森林庇护,自称这一脉为森林之子,到曾祖父这一代,建宗祠,办私塾,成了云梦湖一带颇有声望的家族,我爷爷读过不少书,思想开明,受人尊敬,我爸和他感情很深,但爷爷在“文革”期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自杀了,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埋在哪儿。
我说,为什么周叔不让告诉我?周炎沉默一会儿,说,我爷爷的死跟你爷爷大概有点关系,这你知道吗?我愣了片刻,问,什么关系?周炎说,你不知道?
我爷爷叫吴正坤,在我五岁就去世了,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心慈面善的老头子,我也从没听家里人提起过这件事。
算了,都过去了,周炎说。
我还想问什么,周炎说,我累了,回去吧。说完转身往山下走。我跟在她后面,紧走慢走,就是跟不上,我大声说,那个吸毒死的叫魏永革,和黄宗云的死有牵连,他去红星厂偷东西被抓,你爸放了他,那天我去见你爸,他说不认识,如果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我……
她继续往前走,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听见我大叫一声,才回过头来,我只感觉右小腿上被叉子猛戳了一下,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条绿色细蛇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我给周炎描述蛇的样子,她一听变了脸色,是竹叶青,连忙俯下身,帮我吸吮伤口,吸出血,吐掉,再吸,反复十几次,她解下鞋带,绑在伤口上方,扶起我往山下走。
我们入林太深,回到路边,伤口已经发黑,小腿肿得很粗,痛得厉害,仿佛刀绞,我浑身发冷,有些恍惚,周炎不停给我鼓劲,让我坚持。车一路打着双闪,开得飞快,我只觉得眩晕恶心,迷迷糊糊听见周炎打电话到处找血清。
到医院时我几乎失去了意识,只听见医生对周炎说了句,幸亏来得及时,不然可能有生命危险。输液时,周炎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我昏昏沉沉睡过去,梦见童年的我和周炎遭一群妖怪追,我拉着她手拼命跑,被堵在巷子里,危急关头我朝它们开枪,却只是滋出水。醒来出了一大通汗,睁开眼,江宁正看着我。
我问,周炎呢?江宁说,她把我叫来就走了,你感觉怎么样?我说,还行,有点晕。
之后两天,周炎没来医院,第三天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办了出院,在家休养。
那几天我想了许多,过去,现在,还有以后,但脑子很乱,什么也没想明白,我觉得自己很不了解周炎,或者说,我根本不了解到底是什么隔在我们中间。我给江宁发消息,说周浩森有本自传,要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帮我搞到。
19
第二天,江宁给我拿来了那本《森林之子》—周浩森自传。
我花了两天逐字逐句看完书,除了第一桶金一笔带过外,周浩森的一生写得十分详尽。
周浩森从小心比天高,聪明勤奋,学习一直名列前茅,但由于父亲是“右派”,自己属于“黑五类”,从小低人一等,成绩再好也不让考大学,不准参军,只能下乡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回城后终于参加工作,虽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红星厂,他依然珍惜这个自食其力的机会,可好景不长,几年后他下岗,又遭陷害入狱,成了劳改犯,简单来说,他前半生受尽歧视,看不到一丝希望。他在书中吐露了为何多年来不和老朋友联系,他希望和屈辱的历史彻底决裂。
书中不少内容和我家有关,周炎的爷爷周鹤卿和我爷爷吴正坤是多年邻居、好友,周浩森和吴志戎从小一起长大,曾经亲如兄弟。我也在他一段童年回忆中了解了我和周炎祖辈的恩怨,相应章节原文摘录如下:
我父亲周鹤卿是独子,在省城上过大学,后成为迷雾河一中语文老师,他对迷雾河地区文化十分痴迷。迷雾河一带原属古雾国,曾有一本古书名为《雾书》,记录了从宇宙形成天地初现再到人类诞生的传说,是一部人类创世史诗,古书手卷后在战火中流失,父亲偶然发现其内容一直通过歌谣在乡村口口相传,多年来致力于收集和整理这些歌谣,希望还原《雾书》,传于后世。
小时候我父亲经常给我和吴志戎讲《雾书》,吴正坤是火柴厂工人,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对《雾书》却很感兴趣,多次陪同父亲下乡采风,常与父亲彻夜讨论。
1958年父亲被打成“右派”,那是我家命运的转折点,我们从此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仅如此,基本生存也成了问题。父亲失去工作,粮食分不下来,亲戚朋友对我家避而远之不敢接济,只有吴正坤,隔三差五偷偷往我家送米送面,我们一家才不至于饿肚子。
次年父亲下放到农村老家,我们家在云梦湖畔度过了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1962年,父亲摘帽,同年回到一中继续任教,我们家搬回城里,生活略有好转。仅过了四年,1966年,我13岁,“文革”开始,因祖父周济源是地主,父亲被划为“走资派”。
那时红卫兵任务之一,是收集那些“问题”老师反动言行,作为他们反革命的证据。我父亲经历过“反右”,深知其中利害,为了保护全家老小,家里书籍日记该烧的早都烧了。当时《雾书》行将完成,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但父亲知道,《雾书》必定是红卫兵们最希望抄获的“毒草”,一旦抄获,不仅会累及妻儿,吴正坤一家也难逃干系,母亲和吴正坤苦苦劝阻,他还是付之一炬。
父亲唯一没烧的,是在省城读书时期跟我祖父母的数十封书信,多年来一直小心珍藏。父亲把这些信件混入樟脑粉末,用油纸包住,托吴正坤帮忙保管,吴正坤将其藏于内屋房梁之上。吴正坤是工人,父辈贫农,出身好,书信藏在他家万无一失。
由于父亲准备充分,红卫兵们多次抄家都没找到把柄,开始几次批斗顺利躲了过去。
第二年,形势出现变化,斗争加剧,我父亲被划成一中头号“走资派”。六月中旬县里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批斗会,上头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在这次批斗大会上将父亲彻底打倒,于是红卫兵们发动群众检举我父亲,威胁掌握周鹤卿罪证不交者,一律按现行反革命处理。
不久全县批斗大会如期举行,会场设在迷雾河一中正对河滩的操场上,几天前红卫兵便大肆宣传已经掌握了我父亲的反革命罪证。前夜我患了重感冒,只能待在家中由母亲照顾,据现场亲历者说,那天太阳毒辣,群众把操场挤得水泄不通,四周贴满了斗争标语,人们高举手臂,口号一浪高过一浪。
一中二号“走资派”,那位女校长在台上受了长久的侮辱和拳脚,据说抬下来没多久便咽了气。
轮到我父亲,红卫兵们气势汹汹把他押上台,拿出那几封家书,从中东拼西凑了“执剑向北方”几个字作为他的“罪证”。
父亲生死关头,炎炎烈日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雷声之大,雨势之猛,前所未见,红卫兵头子正在兴头上,本不愿收手,无奈雷雨声压过了所有口号,只得宣布批斗明天继续。
“那场大雨只是暂时救了父亲一命。”自传里如此写道,“第二天我听见母亲哭声醒来,父亲已经自杀于家中,当天街上铺天盖地贴满大字报:反革命周鹤卿自绝于人民!自此以后,我与母亲的生活更加艰难。”
在他另一段描述里,“父亲衣帽整洁,面色红润,端坐在椅子上,眼睛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一般。‘爷爷也是这么死的。’我跟母亲回忆起一件往事,父亲曾和我说过多年前在另一次运动中不堪受辱自杀的祖父,他的往生也极为体面、安详,这使得我和母亲心里一时竟不那么难受了。”
我反复阅读这段话,回想起周浩森葬礼,瞻仰仪容时,他也如书中描述那般神态平静,看不出一点遭罪的样子,我见过不少癌症患者离世的面容,没有一个是那样的。
20
我请了病假,在永义档案局和图书馆待了半个月,研究迷雾河地方志,查阅那个年代的报纸杂志。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我爷爷交出周鹤卿家书动机究竟是什么?如果担心书信被发现连累妻儿,为何不直接烧掉?
终于,我在周鹤卿自杀次月的一份青年报上,找到了一则关于此事的新闻,新闻还介绍了几名因检举反革命有功受到表彰的人员,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上面没有提及我爷爷吴正坤,我父亲吴志戎的名字却赫然在列。
我去了吴志戎家,他看到那张报纸,默默进了房间,出来时,拿着一个泛黄的档案袋。
第二天,我拎上两瓶有年头的迷雾河,坐红眼航班去了北京。
报社朋友帮忙,我找到了那位叫韦宇恒的小说家,《森林之子》由他执笔及润色完成,韦宇恒出过两本小说集,不温不火。
韦宇恒不愿见我,推说没时间,我说和警察身份没关系,只因看过周浩森自传,想厘清两个家族一些恩怨,希望寻求他的帮助。
中午下起了大雨,在旅馆等到傍晚,他发来地址。
韦宇恒稍长我几岁,东北人,个子不高,看起来像南方人。他住在使馆街旁一个老旧小区,一室一厅,客厅摆满了书。我敲门时他正披着外套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那棵法国梧桐一边抽烟一边写作,他大概已经纹丝不动坐了一整天,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一路之隔,是那条北京著名酒吧街。
我说请他吃饭,问附近有没有好点的馆子。他说,这天气适合涮锅子,门口有家,味道不错。
我们挑了个靠窗桌,雨更大了,玻璃上一道道水痕划过,只能看到朦胧的霓虹。
韦宇恒说话动作比一般人慢半拍,不笨拙,而是从容。这酒不错,我挺爱喝,据说只有迷雾河的水才能酿出这个劲儿,是吧?他说,又问我口音为什么隐约有股东北味儿。我说我刑警学院的,在沈阳待过四年。他哦了一声,说,你们学校离我老家不远,附近有个湖你知道吧,我小时候常去那儿滑野冰。我说,丁香湖?他说,对,丁香湖,那时候还是条臭水沟,好多年没去了,听他们说现在环境整挺好,周围房子还不便宜。我说,我们那儿也有个湖,现在弄得很漂亮。他说,观音湖?我说,是。他看着我,说,是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这么个湖,你完全不知道它曾经是个啥样?
酒过三巡,我放下筷子,掏出烟,给他递一支,示意帮他点火。这儿有,他拿出火机说,给自己点上。我说,挺羡慕你们作家,守着一方小屋,拥有广阔世界,不像我们,终日奔波,这个案子还没破,下个案子又等着,没个头儿。他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你们工作对世界挺重要。我说,世界光靠警察弄不好,最后还得靠你们。他吐出一口烟,说,兄弟别高抬我,要我说,谁他妈都靠不住,你见现在有几个爱看书?
再喝几杯,我提起那本自传,韦宇恒和我说周浩森是怎么找到他的,周浩森有了写传记的想法,让助理给他找来一批当代小说,无意中翻到韦宇恒一篇,写的是当年他父母下岗后艰难谋生那段真实经历,周浩森看完把书交给助理说,就他了。
韦宇恒说,答应周浩森之前,他请我去了迷雾河一趟,我从没写过传记,也不打算写,之前有人给介绍,钱不少,我一概拒绝,不是我清高,跟钱有仇,主要是我们这一行,写了没劲的东西,字就很难再有劲了,你懂吧。我看着他,他接着说,但周浩森故事有打动我的地方,可以说很深,他也坦诚,把我当朋友对待。我问,你们聊得多吗?他说,那段时间我们朝夕相处,方方面面确实聊了不少。我说,他第一桶金是怎么赚的,有没有聊过?韦宇恒摇摇头,说,这种事不太可能告诉别人。我说,见不得光?韦宇恒抽了口烟,说,先富那代人嘛,有几个屁股干净?不过,就算我知道内情也不能和你说,职业道德。我说,只怕有些内情,连周浩森都不知道。
韦宇恒把烟往烟灰缸里杵了,看着我。我说,周浩森父亲周鹤卿“文革”时自杀,这事和我们家有直接关系。
韦宇恒想了想说,你爷爷叫吴正坤对吧,我记得,据说当年他把周鹤卿托他收藏的家书交了上去,结果这些信成了周鹤卿反革命罪证。周浩森说他曾经恨过你们吴家很久。我说,换成谁,能不恨一辈子?不过这事和我爷爷没关系,当年我爷爷虽然害怕连累家人,但始终没出卖过周家。
韦宇恒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是我爸,那年14岁,上初一,学校最积极的红小兵,那天他回家,碰巧看见他们把信藏到房梁。
韦宇恒过了许久问,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我说,因为我是警察,你是作家,找出真相是我们的责任。
韦宇恒说,这件事后来周浩森放下了,他父亲在遗书里叮嘱过:“家书之事不要追究,切不可报复,凡是人,皆可能犯错,向前走,往远看,不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