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是森林之子的一部分,建在周围最高那座山上。进到病房时,周浩森正靠在病床上休息,他头发全白了,人瘦了很多。
病床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帘开着,视野极佳。
周炎俯下身,轻声叫他,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我,花了点时间辨认,费力地伸出手,我握住它,周浩森说,小川,坐。他声音沙哑微弱,勉强能听清。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周浩森说,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你父亲还好吗?他问我。我说,退休了,在永义。他说,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再见他一面,只恐怕是没机会了。我说,您会好起来的,这儿空气能治百病。
寒暄几句后周浩森支开周炎,和我单独聊天,他说,炎炎后来想去找你,是我不准,希望你不要恨我。我点了点头。他说,你现在怎么样?听炎炎说你当了警察。我说,是,这次来还有个工作上的事想请您帮助。他说,你说吧。我拿出那男人的照片给他看,问他是否认识,周浩森看完摇了摇头,说,我今天呢,也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注意到周浩森额头出了很多细汗,似乎痛得厉害,我说,周叔,您是不是不舒服?我帮您叫护士。周浩森拦着我,急促地咳嗽,说,等我把话说完。
我靠近他,说,您说,我听着。周浩森说,炎炎如果当初和你在一起,应该会幸福,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希望你可以还像小时候那样保护她。短短几句话,似乎耗尽了全部力气。我连忙按呼叫铃,很快周炎和护士一起赶来,护士拉上床帘,给周浩森注射吗啡,我和周炎讲了刚才的事,周炎嘴唇紧闭,过了一会儿说,我爸这个人,再痛也不会喊一声。
几分钟后,护士出来,说,周总准备休息了。
半个月后,周浩森去世,周炎为父亲操办葬礼,按照周浩森遗愿葬礼规模不大,但很体面,红星厂能来的都来了,还派代表念了悼词。吴志戎也来了,朝周浩森遗像鞠了三个躬,我看到他眼眶通红。
16
葬礼后一个月,周炎请我去河神吃饭,说很久没好好吃一顿了。
森林之子的困境我从一个报社朋友那里得到些风声,葬礼期间周炎也在处理工作,打电话没避我,由于她只寻求股份合作,不接受整体收购,导致进展缓慢,眼下情况比江宁当初了解的还严重数倍。
菜齐了,她没吃几口,我给她盛碗汤,说,明天有空么?带你去钓鱼,散散心。她说,明天不行,得去趟上海,一早的飞机,可能得忙一阵。我说,那你注意身体。她笑了笑说,身体早不是自己的了。
我突然想起若干年前那个雨夜,她扑到父亲怀里泪流满面的样子。
在想什么?她问。没什么,我说。她看着我,说,森林之子确实出了问题,我得尽快解决。我说,何必苦撑?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一开始也是这个意思,把项目整体卖掉。
风吹过,竹叶沙沙响,她看向窗外,耳鬓处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
周炎去上海后,我们偶尔短信联系,彼此说一些保重身体、注意休息之类的话,我这边几个案子没进展,局里气氛也有些消沉。
一周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黄宗云当时的二婚妻子孙彩英偶然看到寻尸通告,联系了我们。她不认识死者,只是觉得死者手上所戴那枚翡翠戒指,看上去和当年黄宗云那枚很像。
我和江宁去孙彩英家,保姆开了门,问我们找谁,江宁表明身份,里面有个声音说,让他们进来。
孙彩英住在市内黄金地段一处高档小区,家里装修得富丽堂皇,全是红木家具。孙比黄宗云小十多岁,如今不过五十出头,她烫了头发,化着浓妆,眉毛文得很细,一眼便知脸上动过不少,说话看不出表情。
保姆给我们上了茶,孙彩英说,你去买点菜吧。保姆出门后,我们问起戒指,孙让我们稍等,进了卧室,客厅硕大的液晶电视正无声播着中央台的专题新闻,内容是几天前天津那起死伤惨烈的爆炸事故,港口火光冲天,消防车警灯闪烁奔向火海,前赴后继。
孙从卧室拿出一个相册,给我们看当年她和黄宗云的合影,泛黄的照片里她漂亮时髦,与如今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人,而黄宗云,左手无名指上果然戴有一枚绿色戒指,我问她验尸时为何没提戒指,她说那会儿情绪太崩溃,忘了。
江宁拿戒指给孙辨认,她看得认真,说,就是这个,百分之百。我问,为什么那么肯定?孙拿出另一枚造型相似的女士翡翠戒指说,这是我们结婚那年,去新马泰旅游买的情侣戒,我这枚里面刻了个H,他那枚是S。我拿过两枚戒指查看内侧,果然如她所说。
我把戒指还给孙彩英,她问死者是什么人,老黄戒指为什么会在他手上。江宁说,人我们正在查,戒指可能是抢的,也可能是从别处买的或者偷的。孙听了情绪有些激动,以手掩面,啜泣着说,当年我早说过老黄是被害了,你们非不信。
我递给她纸巾,她接过去,过一会儿恢复过来,恳求我们尽快破案,说这些年来她受够了流言蜚语,不知道的还以为老黄贪那些钱都让她卷跑了。江宁表示会尽力,感谢她给我们提供线索。
临走时孙彩英说,我可以再给你们一个线索。我们看着她,孙说,再查查他前妻。江宁看看我,说,会的。
当晚局里开专题会,由于吸毒致死案和观音湖白骨案有重大关联,局领导决定将两案并案侦查,会上部署了三个重点工作,一是将死者尸体送到省里做二次尸检确认死因,二是安排红星光明两厂原下岗工人和玻璃厂家属区原居民逐个辨认死者,三是加派警力寻找进过死者房间的红发女,范围扩大到整个永义地区。
两周后有了新发现。
一个玻璃厂家属区原居民认出死者曾在1992到1993年间租过他房子,我们通过寻访原玻璃厂下岗工人,确认了死者叫魏永革,是个孤儿,在迷雾河无亲无故,曾在玻璃厂打过几年零工,1993年下岗后据说去了南方,没了消息。
趁着玻璃厂办公区还没开拆,我和江宁带队突击在办公室找一下午,虽然没找到魏永革任何档案,但幸运地从一个全是灰的抽屉里找到了魏永革当年的工作证,工作证上有张黑白一寸照,照片上的年轻人五官清秀、风华正茂,左眉上有道明显的疤。
一个叫孔定国的原红星厂工人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他下岗前在保卫科工作,和周浩森是同事,现已随子女在上海定居,这次是为葬礼特意回的迷雾河,悼词也是他念的。他拿着死者照片端详好一阵,先说不认识,又看半天,说,隐约感觉像一个人。
我问,什么人?孔说,我不知道叫什么,这事说了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没准还会误导你们。我给他递烟,请他不必担心,有什么尽管说。
据孔定国回忆,80年代严打期间,他和周浩森曾经抓住过一个来厂里偷东西的年轻人,十七八岁,脸型和死者很像。他点上烟,说,那孩子跑得特别快,翻铁门摔了,我和老周才抓住,看他满脸血,先带去医务室处理完伤口,才绑起来。那天厂里电话坏了,老周说他看着,让我去派出所叫人,等我把民警带回去,老周晕在地上,那人已经跑了,老周说小偷趁他不注意,解开绳子,从后面给了他一闷棍。
我把魏永革的工作证给他看,他戴上老花镜,边看边点头,说,对,对,是他。
孔定国说,那年轻人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蛮可怜,其实我一直怀疑人是老周故意放的,不然给警察带走,后果应该蛮严重,你们也不是不清楚,严打那两年,大街上抢顶帽子都可能挨枪子儿。
江宁说,还记得那件事的具体时间吗?孔定国皱着眉头想了想,说,1985年,夏天,厂子已经停工了,平时只有我们保卫科值班,我记得那天下午天就黑得厉害,雨下很大。对了,他又说,那天好像是他女儿生日,老周本来还说早点下班给孩子过生日。
这话让我喉头一紧。
17
很多东西似乎串到了一起,会上江宁捋了捋白骨案已掌握的线索。江宁说,显然周浩森认识魏永革,为什么说谎,很可能他以为我们在调查魏永革,而且他清楚,魏永革和黄宗云的死有脱不开的关系。
我问,魏永革为什么去找周浩森,目的是什么?江宁说,敲诈勒索。
接着江宁大胆地提出这样一种假设:魏永革年轻时盗窃红星厂曾被周浩森抓住,周浩森同情他是个孤儿,放了他一马,魏永革一直感激在心。后来魏永革在玻璃厂打零工,无意中发现了黄宗云囤赃之处,推测可能藏有巨款,1993年他下岗,没了活路,便萌生歹意,苦于无法独自实施。这时周浩森已经出狱去了广州,魏永革知道他和黄宗云的恩怨,便找到周浩森,提出抢劫设想,周浩森状况窘迫,很渴望在南方闯出一片天地,于是潜回迷雾河,和魏永革共同策划实施了二十三年前的那起抢劫杀人案,周浩森不仅报了冤狱之仇,也如愿得到第一桶金。
小郑问,如果真是这样,魏永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啊?江宁说,问得好,这就是我们下阶段的侦查方向。
会开完已是深夜,江宁非要请我吃夜宵,我说,眼睛那么红还宵夜?他说,透透气,不然也睡不着。天有些沉闷,像要下大雨,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去了东门码头,夜市冷冷清清。我说没胃口,江宁点两个凉菜,一瓶白酒。
对了,江宁说,森林之子不会烂尾了。我看着他。江宁干了一杯说,有家上市公司入股,公告都出了,酒你也不喝吗?
江宁点上烟,说,找你主要还是想聊聊案子。我看着他。江宁说,我会上那个假设,你觉得怎么样?我说,周浩森和魏永革共同作案,不排除这种可能,但现在两个嫌疑人都没了,还能怎么查?
江宁说,如果我认为魏永革是被谋杀的呢?我说,你指周浩森?动机呢?江宁望着烧烤摊闪烁的招牌,说,1993年两人杀了黄宗云,分掉那笔钱,约定从此再不相见。若干年后,周浩森成了地产商,生意越做越大,魏永革黄赌毒一样不落,尤其是毒品,把他彻底变成个废人,他三番五次勒索周浩森,得知周浩森开发森林之子这个重量级楼盘,魏永革格外眼红,干脆来了个狮子大开口,不巧的是周浩森资金链断裂,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魏永革知道周浩森时日无几,生怕夜长梦多,更加步步紧逼,追到迷雾河,想敲这最后一笔,威胁周浩森如果不按时给这笔钱,就揭发他们当年的事。周浩森实在没办法,为了维护家族和企业声誉,只能灭口,他了解魏永革的弱点,于是雇了凶手,伪造成吸毒过量。
我想了想,说,有个问题要解释清楚才说得通。他说,什么?
我说,魏永革是怎么被杀的?省里二次尸检也没查出任何问题。江宁说,和当年抢劫黄宗云手法一样,同一种迷药,先麻醉,再注射冰毒针剂。我说,问题就在这儿,如果还是找不出迷药呢?
江宁灭了烟,从搁椅子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说,这案子我专门咨询了母校几位老师,他们今天给我反馈了一个类似案例。
江宁给我介绍了一个70年代发生在美国的离奇毒杀案。美国一个内陆小镇有个家庭妇女,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海蛞蝓毒杀了小时候曾经性侵过自己的所有人。她把海蛞蝓掺进食物里,给受害者吃掉,毒素引发急性胰腺炎导致受害者死亡,警方也知道死者生前均吃过她的食物,但尸检无法检出未知毒素,就是拿不出半点证据对她进行定罪。直到十多年后,科学家掌握了这种海蛞蝓的毒性,案件才得以侦破。
江宁问我,你猜这案子线索是怎么找到的?我看着他。他说,后来接手案件的警探另辟蹊径,对嫌疑人的人生轨迹进行了细致调查,了解到她年轻时曾在英国一艘科考船上做过两年帮厨,于是前往英国寻访当年的船员,得知在她工作期间,有个船员误食了一种海蛞蝓导致死亡,从头到尾随船医生都诊断成急性胰腺炎。
江宁收起材料,说,我们要找的迷药,很可能和那种海蛞蝓一样。你信不信,我有种预感,只要我们找到红发女,这个案子,还有二十三年前那个谜案,就能真相大白。
我看着他,他说,其实我重点不是想讲这个,你真不喝点?说完自己又干一杯,边倒酒边说,如果售楼处经理,还有赵秘书的话是真的,魏永革这次来迷雾河,确实没见到周浩森。
我端起他那杯酒,一口干了。
他望着迷雾重重的河面,接着说,那么周浩森过去那件事,周炎可能已经知道了。
18
周炎出差一个多月,周五回到迷雾河,给我打电话,说奶奶接走了唯唯,她落了单,问我周末想不想钓鱼,我说要不爬山吧,她欣然答应。
第二天我们去了城郊的凤凰山,小时候周浩森常带她去那儿摘野果,周炎穿了身运动装,看上去心情不错,她走在我前面,摘了好多野果。
周炎说自己好像真有大山的基因,一进森林感觉像回到家一样,自由自在。我说,人不是猴子变的吗,森林才是人类老家。
一棵大栗树下,裸露着一片灰白的土,周炎说,还记得这个吗?我说,高岭土,做陶瓷最好的材料,小时候我们当橡皮泥玩。她问,你知道为什么又叫观音土?我说,三年自然灾害,有人实在饿得不行,吃这个活了下来。周炎说,说起来,我们家族确实在被森林庇佑,周炎摘下一串拐枣递给我,说,三年自然灾害,我爸还小,得了浮肿病,差点饿死,周围野菜早挖完了,我爷爷只能去一般人不敢去的深山老林,结果碰到一头老虎,正在吃獐子,我爷爷不仅没害怕,还提着锄头和老虎对峙,结果老虎真的丢下獐子,转身走了,我爷爷带着老虎吃剩一半的獐子回家,我爸这才过了鬼门关,怎么样,是不是不可思议?
我说,你爸也挺不可思议。周炎说,怎么呢?我说,这段时间我听了不少关于他的故事,真真假假,说什么的都有,他像个谜。周炎说,是不是还说他发财之后三妻四妾女人无数?我说,难道不是?周炎看着我,笑起来,是那种轻松的笑,她继续往前走,说,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好。
周炎说,七六年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以我爸的成绩,考个外省名牌大学应该不难,那时候他爱上了邻镇一个农村姑娘,就是我妈,为了长相厮守,我爸毫不犹豫放弃了高考机会。他们很快结了婚,我妈老家在双河镇,结婚后按习俗要回门七天,女婿不能跟着去,我妈走的第二天,我爸想她了,借来一辆自行车,从迷雾河骑到双河,他不想坏了规矩去外婆家找她,就在镇上等,心想,只要我妈来赶场,就可以见到了。他从早等到晚,等啊等,没等到,只好骑车回来,第二天一早再去,第三天下午,我妈去赶场,看见我爸,又惊又喜,问完情况,一下哭出来,整条街的人都看着他俩。
我说,我爸要是有周叔一半浪漫就好了。周炎说,也许他们浪漫过,只是你不知道呢。我说,但愿吧。周炎说,这事也是我爸生病了和我说的,我才发现我其实不怎么了解他。
我说,你们刚去深圳那两年,一定很难吧。周炎说,我爸坐过牢,也没一技之长,找不到工作,只能当小摊小贩,什么挣钱卖什么,我就在旁边看书,城管来了我爸拉着我一起跑,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