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跟着沿河旅游路出城十多公里,随一条分岔柏油路进山,在森林中穿行,海拔逐渐升高,窗外景致越发辽阔,进了小区,周围雾气苍苍,如临仙境,远处群山像层层台阶,我们处在最高一层,仿佛世界之巅。
江宁说一期入住得差不多了,让我看对面,云雾缭绕的山间遍布建筑工地。江宁说,你说说,人的野心究竟多大?什么人会在这深山老林里修这么大个楼盘,二期建完,住两万人打不住。
云梦湖湖面如镜,黑天鹅在湖中游弋,一幢幢小洋楼围湖而立,清一色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一座欧式城堡建在湖正对面,那是云梦湖大酒店,售楼处也在那,停车场停满了车,各地牌照都有。
我们很快找到了当天接待死者的销售部副经理王挺,据他回忆那人一看就来者不善,指名道姓要见周浩森,说是周总老朋友,又不肯表明身份,这年头招摇撞骗的太多,他没理会,后来那人在大厅里闹,说如果周总不见他,一定会后悔,他这才汇报给了赵秘书。
赵秘书三十左右,身材高挑,一头短发,说话办事挺干练,她说周总在她办公室见了那人。江宁问,哪个周总?赵秘书说,周炎,小周总,大周总身体不太好,早没管公司了。江宁问,这人见完周炎之后呢?赵秘书说,走了。江宁说,自己走的?赵秘书回答,是。江宁问,5月29号上周五晚上,你在哪里?赵秘书说,我得看看行程,说完拿出手机翻看,说,那天在上海出差,周六才回。江宁说,麻烦安排我们见见周总。
赵秘书打了个电话,把我们带到酒店顶层,董事长办公室,我们等在小候客厅,周炎在旁边大会客厅和几个客人谈着什么,赵秘书说他们马上结束,请我们稍坐片刻,她进去,和周炎耳语几句,周炎看向我们,点点头。
时隔二十三年,我再见到了周炎,她几乎和梦里的黑衣女人一模一样。客人们起身和她道别,她和他们一一握手,不卑不亢。我看着周炎,脑海里浮现出她小时候的样子,把大白兔塞回我口袋,坐在小桌前安静地画画,她说,那你等等我,伸出小拇指,要跟我拉钩。
客人离开后赵秘书把我们请进大办公室,她介绍我是吴警官,周炎好像完全没认出我,问我们喝咖啡还是茶,江宁说,不麻烦了,聊几句就走。周炎说,二位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尽管问。
江宁给周炎看死者照片,周炎承认几天前在办公室见过他一次。江宁问,他来找周总有什么事?周炎答,敲诈勒索。江宁说,能不能具体一点?周炎似乎有所顾虑,但还是讲了那天见面经过,那人声称掌握了森林之子二期楼盘资金链断裂的情况,如果不给他一笔钱,他就把所谓内幕公之于众。江宁问,他身份知道吗?周炎答,不好说。江宁问,你们内部推测呢?周炎答,不太像是竞争对手找茬,也许是职业敲诈团伙。江宁说,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树大招风,那后来你是怎么处理的?
周炎说,给点钱,打发走了。江宁说,难道你们资金链真有问题?这话我可能不该问啊。周炎答,小鬼难缠,我们做生意的,和气生财,这种钱每年要花不少。江宁问,你父亲认识他吗?周炎答,应该不认识。江宁问,我们能否见见你父亲,当面向他了解一下?周炎说,可能不太方便,过了一会儿说,我父亲患了癌症,晚期,身体很虚弱,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
江宁用手肘碰碰我,我才回过神来。江宁说,你有什么要问的?我摇头。江宁说,还有个问题,例行公事,希望不要介意。周炎说,请讲。
江宁说,5月29日,上周五晚上你在哪儿?准确地说,是晚上八点左右。周炎说,上周五么?我应该在一家饭店吃饭。江宁问,饭店叫什么名字?周炎说,河神。
谈话结束,江宁向周炎表示感谢,留了名片,准备离开,走出办公室赵秘书快步赶上来,叫住我,说,吴警官请留步,我们周总想单独和您聊聊。
那什么,我回局里还有点事。江宁拍拍我肩膀,走了。赵秘书领我去了玻璃房花园,说周总在处理点急事,请我稍等片刻。我站在窗边看着江宁从停车场驾车离开,又看着湖里的黑天鹅发了阵呆,数了数,一共三对。
我以前抓过一个毒贩是动物饲养员,二十出头,爱看书,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伙曾经深爱过一个姑娘,又永远失去了她,为缓解痛苦沾了毒,再以贩养吸,数量巨大,远超死刑标准。行刑前我和他聊过一回,他不聊别的,唯独对他养过的各种动物如数家珍,尤其是天鹅,他问我,有没有想过,那些在湖里散养的天鹅为什么不飞走。我答不上来,他说,每年开春我都会给它们剪一次羽毛。我说,原来如此。他看着远处,脸上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又说,如果天鹅是成对的,只剪掉其中一只羽毛就行,另一只即便没剪,也永远不会飞走。
不知何时周炎站在了我身后。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再见,她轻声说。我转过身,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说,一会儿有事么?
电梯中途停靠一次,几个职员说说笑笑,看见周炎,说坐另一趟,周炎执意让他们进来,她朝里挪了挪,紧挨着我,手不小心碰到一起,软软的,和小时候一样。电梯下行,仿佛渡过了时间的长河。
13
我坐她车出山进城,河滨大道往东转胜利路,从美术馆后面进入一片翠绿,再往里开,一幢二层小楼藏在竹林中,清幽雅静,那是一家日料店,门口黑漆招牌上写着“河神”二字,字体苍劲有力,似乎出自名家手笔。饭店不大,装饰别致,服务员轻车熟路领我们去了二楼最靠里的包间,窗外景色极佳,正好可以看到迷雾河在天地间静谧流淌。进门前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竹叶上簌簌作响,空气里一股清新竹香。
一般周五晚上,或者有压力的时候,我就喜欢躲到这里喝一杯,周炎望着窗外说,离开这些年,总是在梦里听见迷雾河的汽笛声,我在心里和这条河说话,她好像都能给我回应,这样一来,也不那么孤独了。
我说,今天我陪你喝。周炎说,那我们喝白的吧。我说好。服务员取来一瓶迷雾河,要替我们斟酒,周炎接过酒说,你去忙吧。周炎倒了两杯,我们一饮而尽,再把酒倒满,看着我,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我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周炎给我夹了块生鱼片,说,说来话长。我说,周叔叔怎么样?周炎说,去年发现就是晚期了,但他很平静,不让手术、化疗,把工作交给我,搬去疗养院。有段时间他特别爱回忆以前的事,请了个作家帮他写自传。其实他挺清醒,过一会儿周炎又说,只是现在性格很怪,自传写完只想自己待着,有时候连我都不见。我说,我妈也是,生病了就不愿意见人。周炎说,郁青阿姨是不想别人为她难过,尤其是我俩。
我说,那些白玫瑰是你送的?周炎点头,说,郁青阿姨最喜欢白玫瑰,花园里种得最多。我听了很惭愧。周炎说,我从小没有妈妈,郁青阿姨就像我妈妈一样,我爸入狱后,只有郁青阿姨告诉我,我爸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坏孩子。我问,那为什么爸爸还会被抓进去?她说,他只是被误解,误解需要时间才能解开,所以你要学会等待。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才坚持了过来。
我看着周炎,想起当年小小的她沉默隐忍的模样,恍如隔世。
周炎说,没想到你会当警察,后来吴叔叔还打你吗?我说,你是说现在吗?比以前少点。周炎笑起来,我也笑。
周炎说,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我说,就那样,平平常常上学,考警校,毕业进了市局,经历了些案子,都是别人的事。周炎说,吴叔叔呢,退休了吧?我说,嗯,退了。
我说,你呢?周炎端起酒杯,说,我大学学的是设计,本来想当个设计师,毕业后我爸要我去帮他,说他身边需要信得过的人,我就来了公司,再后来,她喝了那杯酒,我结婚了。说完又给自己倒上。
周炎说,我爸介绍的,他父亲是个省里的干部,老家永义,其实那时候我爸公司已经有了规模,但你知道,生意人,尤其是进过监狱的,都想有个靠山,我爸坦诚跟我说了想法,也完全尊重我的意思。
我说,他对你好吗?周炎说,刚约会那会儿,他带我去海边兜风,我随口说了句,安全气囊什么样?还从来没见过。他问我,你想看?我没说不,他把车速降下来,朝路边一棵棕榈树撞过去,车头砰一下撞瘪了,安全气囊弹出来。他扯着面前正泄气的白色袋子说,喏,长这样。
我说,现在呢?周炎喝了一杯酒,说,他有他的生意,和我家两条线,几年前他父亲出了事,生意跟着一落千丈,又交了些狐朋狗友,进了戒毒所,我们就分开了。
我看着周炎,她笑了笑,似乎早已云淡风轻,给你看看我女儿,唯唯。她给我看手机里一个小女孩的照片,眉眼几乎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你呢,结婚了吗?她问我,我摇头,她说,交过几个女朋友?讲讲?我讲了一些和前女友的事,她笑个不停,她说,你也太不懂女人了。
那天她喝了很多,至少是我两倍,我把她送回家,她家到处是动物玩偶,什么猩猩、鳄鱼、蟒蛇、犀鸟,应有尽有,儿童房布置成热带雨林,中间还放了个大帐篷。周炎非要睡帐篷,我只好扶她进去躺下,她说渴,我喂她喝水她却和我干杯,说还要喝,我说,快睡吧,不然明天会头痛。她听了问,今天周几?我说,周五。她突然坐起来,说,完蛋了,完蛋了。我说,怎么了?她说,我又要失信于人了。我看着她,以为她约了什么重要客户。周炎说,我明天一早要去永义接唯唯,说好给她补过儿童节。我说,要不你把学校地址告诉我,明天周末,正好我没什么事。她说,你真没事儿?我说,嗯。她看着我,说,不过我这女儿,不太好对付。我说,比你以前还难对付?
周炎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说,再陪我说会话,好吗?
我在她身边躺下来,我们就这么躺在帐篷里。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离家出走的事吗?我说,记得,那次的事我都记得。
她看着我,说,那天我还睡得迷迷糊糊,就被我爸带走了,一早我们坐长途汽车去深圳,我爸说再也不回去了,想到再也见不到你,一路我都在哭。
那天周炎和我说了好多话,说着说着酒劲上来,睡了过去。
我帮她盖上毯子,回了家,那天我整晚没睡。
14
第二天上午,我赶到唯唯学校,他们班正在进行忏悔教育主题班会,一个老师在讲台上讲话:现在回想一下你做过哪些对不起爸爸妈妈的事情,思考一下,从今天起,你还要不要和他们吵架,跟他们顶嘴,惹他们生气?下面孩子们哭成一片。我一下看到了唯唯,全班孩子只有她没哭,她坐在椅子上,单手托腮,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班会结束后我和老师打了招呼,找到唯唯,说明来意,唯唯一言不发,老师说,去吧唯唯,你妈妈给我打过电话了,让吴叔叔接你回家。唯唯看着我,还是一动不动。去呀,唯唯,老师拍拍她肩膀。唯唯看着我说,暗号?
差点忘了,我说,315对不对?你生日。
唯唯这才跟我走,上了车,她打开一本漫画,一言不发地看,完全没把我当回事。
我问她,刚才大家都在哭,为什么你不哭呢?唯唯头也不抬地说,因为我仔细想了,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是他们对不起我。
我突然明白了周炎说这孩子不太好对付的意思,看来必须特别的话题才能引起她兴趣。
永义在迷雾河上游,只要不赶时间,我一般会走那条沿河旅游路,兜兜风,放松下心情。我说,唯唯,你看河水,红色的,你知道到冬天它会变成什么颜色吗?唯唯看我一眼说,绿色啊。我说,那你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绿色吗?唯唯说,山妖的血是绿色,你为什么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啊?我干咳两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唯唯抬头看我,问,你是我妈妈的男朋友么?我说,我是她朋友。她说,可我妈妈说过,她没朋友。我说,我是她小时候的朋友。她说,多小的时候?我说,比你还小。她说,所以人长大以后就没朋友了吗?我说,差不多吧,你朋友多吗?她说,一两个。我顺水推舟地问,那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她说,你会画画吗?我说,我想想啊,我会抓坏蛋。她说,你是警察吗?我说,真聪明。她把头埋进漫画书,说,是你把我爸爸抓进去的,对吗?说完不再理我。
周六我和周炎带着唯唯去公园野餐、放风筝,周日上电影院看了场迪士尼的3D电影,吃她最喜欢的那家韩国烤肉。乍一看,还以为我们是一家人,但唯唯全程对我忽冷忽热,不得不感叹现在的小朋友远比当年的我们难捉摸,下午我和周炎一起送唯唯回学校,和她挥手道别时,心里竟有点空。
从永义回来,我把周炎送到家,停好车,拿出礼物,递给她,说,生日快乐。周炎有些吃惊,说自己忙得早忘了。我说,有人记着就行,打开看看。周炎拆开包装,是一个铁皮饼干盒,她疑惑地看着我,什么呀?我没说话。她轻轻打开盖子,里面全是丝带拴好的纸卷,她拿起一个,打开,一下明白了,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笑完她再拿起一个,打开,看了又笑,我们在车里笑了好一会儿,她都笑出了眼泪。
这两天谢谢你,周炎说,唯唯这个周末过得很高兴。我说,那就好。周炎说,你猜今天你去买冰激凌那会她和我说了什么?我看着她。吴警官人还是不错,你自己好好把握。周炎说完笑起来,我边笑边摇头。周炎说,她这两天跟我的话都多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想去看看周叔叔。周炎看着我,我说,没别的意思,小时候给我带那么多好吃的野果子,我也该去看看他。周炎想了想说,好。
15
周一局里例会,江宁主持,介绍吸毒致死案的情况,确认了赵秘书那天人在上海,可以排除作案嫌疑。上午他去河神日料店调查,5月29日晚确实有周炎的包间预订记录,一个人,查了饭店监控,显示周炎当天下午七点左右到店,用餐到九点半才驾车离开,红发女八点零三分在旅馆出现,周炎不具备作案时间,也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白骨案那边依然没什么进展,红星光明两厂下岗工人几乎排查了个遍,没发现可疑人员,我以当年邻市那起情侣绑架碎尸案为例,提出作案人可能和红星光明两厂无关,建议再次重点排查案发地附近玻璃厂家属区原居民,局领导均表示同意。
会后江宁说他不准备买森林之子二期了。我问为什么,江宁说他找人打听了,周浩森公司资金链确实出了问题,听他们内部人说周浩森力排众议,要把森林之子建成中国第一养生楼盘。江宁说,我承认它风景好,上档次,可迷雾河巴掌大个地方,得多少有钱人扎堆儿来才卖得掉啊。据说周浩森现在欠上游供应链不少钱,给员工发工资都成问题,现在到处融资,要是拿不到钱的话,上次你看的二期,那么一大片,全得烂尾。
快下班时周炎打来电话,问我明天下午有没有空。我爸想见见你,周炎说。